第91章 番外二:Tangerine Dreams (1)
有關青春期、遺憾和時空倒錯的相遇。
——假若許願有效,我要回去擁抱尚未擁有我的你。
上/
睜開眼睛的時候,李枳是恍惚的。他穩穩地站着,在一條冷清的馬路中央,周圍街景全然陌生,仔細一看,路人非黑即白,就是見不着幾個亞洲人。
街邊小鋪門口挂着的是美國國旗。
穿越?剛才站着睡着了?還是現在正在做夢?李枳發覺自己身上既沒錢包也沒手機,只得插起褲兜,一邊往人行道上走,一邊眯眼,往那寫着英文字母的路牌上瞅,還沒來得及瞧太仔細,他就迎面撞在一人身上。
擡眼一看,李枳差點把舌頭咬破。
“啊,你來啦。”那人沖他笑了笑,簡單道,“竟然是真的。”
“……什麽真的?”李枳看着眼前高瘦的男孩,看着那張分外熟悉,卻顯稚嫩的臉,也聽着那仿佛剛剛變聲完畢的硬邦邦的聲線,心說我果真是在做夢。又想,這夢也太好了點。
“他們說只要對一棵自己最喜歡的樹許願,就能夢到,并且一旦見面,就能感覺到你就是那個人,”男孩很自然地把李枳拉在身後,于人群中穿梭,隔着衛衣的袖子,手腕上搭着的力量松松的,“我知道就是你。我未來的戀人。”
“這是什麽少女情節?”
男孩并不在意:“你要在夢裏陪我直到午夜,然後消失。我也多半會忘記這個夢。”他又略顯消沉地補充,“可是現在已經是下午了。”
“等等,你說做夢,應該是我在做夢吧。”
“不會啊,現實裏我中文講不了這樣好,一定是我在做,而且環境也是我熟悉的,”男孩揚臉看了看陰雲密布的天空,又道,“不過也許我們兩個都在做夢。”
李枳還沒反應過來,怔愣着,又見那人回頭看他:“你應該認識我,對嗎?”
“确實,”李枳試圖解釋清楚,也試圖說服自己,“确切地說,是認識長大後的你。”
“那就是我啊,沒有區別,”李枳感覺到腕子上的力度重了些許,又聽那人道,“你應該知道我的名字。叫一聲給我聽聽。”
這哥們從小氣勢就這麽足嗎?李枳腹诽,還是開了口:“黃煜斐。”
少年黃煜斐好像很開心,把他拉到身邊,垂眼道:“我們會是一種怎樣的戀愛狀态?”
“我們結婚了。”李枳舉起左手,在他眼前擺了擺,“我在你家族譜裏,跟在你名字後面。”
黃煜斐顯然吃了一驚,看着眼前明晃晃的,戴在一根無名指上的兩枚指環,半天才問:“為什麽有兩個?”
“都想給對方驚喜,然後撞車了呗,”李枳唇紅齒白地笑,“不能浪費呀。”
黃煜斐不好意思多看,也不好意思不看,捏了捏鼻梁問:“那我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正式說上話,是在你二十三歲生日。”
“當時你幾歲?”
“十九。”
“哇,”黃煜斐好像又有了勇氣,露骨地再度打量起李枳,“比我小,我喜歡。”
“我現在可比你大。”
“現在你幾歲?”
“二十六了。”
黃煜斐臉忽然紅了,手上卻把李枳抓得更緊,不再隔着衣服握,而是在大街上,十指相扣。
李枳臉也紅了,被這麽一小孩兒當寶貝似的拉着,哪怕明知自己在未來成天叫人哥哥,他也只會越想越害臊,只覺得自己這夢未免做得有點太不要老臉。心中卻又有種及時行樂的趣味作祟:“你不問問我叫什麽?”
黃煜斐反問:“你不問問我現在幾歲?”
“我猜,十六七吧。”
這不是瞎猜——倘使現在就是夢境,那在醒着的時候,就是前幾天,李枳正好看到過一張黃煜斐在美國時的青春期照片,照片背面寫的是2010年。
這相片據說是謝明夷照的,李枳記得很清楚,畫面裏黃煜斐立在豔光四射的傍晚街頭,好像是剛剛看完球賽的樣子,腳踩AJ5白水泥身穿尼克斯隊球衣,拎着瓶礦泉水,沖着鏡頭比中指。臉上是幾道橙色的顏料,像是擦花了的隊标,微笑的表情十分不屑。其他地方正和身邊這少年一模一樣,頭頂不安分地翹起來一撮毛,三七分的劉海卻軟軟地搭在額前,很瘦,曬得有點黑,臉蛋輪廓比長大後柔和,上面還有幾顆青春痘。
雖然顯得未曾經世,那種叛逆也略帶莽撞意味,可是眼中“全天下我最屌”的嚣張,以及那乖僻的笑容,倒和天天見面的,三十歲的黃煜斐并無區別。
李枳當時還嘲笑:“我哥還真有非主流逆反期啊哈哈哈哈哈。”
這廂正回憶着呢,拉着他的那位卻因他的走神,顯得有些不滿,道:“你猜得蠻準,今天是我十六歲最後一天哦。”
“這麽巧?這麽說我現在大你十歲啊。”
“嗯,醒來之後,我就是十七歲。離遇見你,還剩六年。”
十七歲生日……這在李枳心裏,像是敲響一個警鐘。他知道,黃煜斐就是在這夜的派對上喝得大醉告別處男的,跟一個第二天就記不起來的對象。
雖說人家後半輩子都是自己的了,不該太過斤斤計較,但這事兒還是不免讓小心眼李枳耿耿于懷好久,帶着醋意。他心說,難道現在這是老天給我改寫過去的機會?
要讓黃煜斐多做會兒夢,幹脆過完生日再醒?
但又覺得,實在不切實際,如果直接說“你今天要想告別處男那幹脆不要找別人了咱肥水不流外人田直接跟我睡吧保證你忘不了”,也實在太沒臉沒皮,更涉嫌誘拐未成年人,于是佯裝鎮定地問:“所以今天是12月18號?你這做夢做得還挺有時間觀念。”
這話一出,李枳才意識到,周遭路人,包括黃煜斐,全穿着厚厚的大衣。美國東北部的十二月很冷,就他一個單衣單褲,可能是做夢的緣故,方才沒感覺出什麽溫度,一旦意識到,才發覺這風真是刺骨。
他打了個噴嚏。路面上是什麽時候出現積雪的?
黃煜斐似乎也是剛剛意識到這一點,脫掉外套道:“給你穿咯,不要醒來就感冒,未來的我會很心疼的。”
“你裏面這件是學生制服?”
“是學院的,結課題合影的時候要穿,”黃煜斐身上帶着盾形校徽的米白色半袖襯衫,以及松綠色短領帶,顯得十分青澀,“結完就去實驗室做下一個課題了,沒來得及換。”
“很帥。”李枳揚臉笑。
黃煜斐不和他對視,只颔首,把外套往李枳手上塞:“你穿不穿!”
李枳看着在厚夾克裏只穿件短袖的家夥,以及他臉上堅決的表情,也沒拒絕,乖乖地任人給他披上,套上袖子,又把臉縮在領口聞了聞:“這什麽味道。”
黃煜斐打量他兩下,暖融融地笑了笑,并不回話,只是沿街攔下一輛的士,把李枳推進去,自己在他身邊坐好,報了目的地,又把空調出風口撥向李枳的方向,囑咐那位聽布蘭妮的光頭非洲裔司機把暖氣調高一些。
還挺會關心人,怪不得那麽多人蜂蝶成群地往他旁邊湊,這肯定不只是我的腦補,李枳酸溜溜地想,但又一琢磨,不對啊,他年輕那會兒明顯是個不拿正眼看人的刺兒頭,對我這麽體貼,是因為知道我是他未來老婆吧。
這想法把李枳弄得渾身都舒服不少,黃煜斐外套上的怪味也仿佛淡了。
卻聽身邊人解釋:“那個味道是乙酸,也就是醋酸。”
“漲知識了,”李枳眨眨眼,“我沒好好上過化學課,還以為你把衣服泡醋缸裏了呢。”
“可以接受嗎?”黃煜斐模樣竟有點發窘,“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習慣這個味道,不用勉強……我回家給你拿件新外套。醋酸有些刺激性臭味吧。”
“不臭啊,你再給自己拿一件就好了,”李枳往上拽了拽領口,半張臉龐都埋進去,“我喜歡這件,這是——科學的味道。”
黃煜斐松軟地笑了:“我剛剛在實驗室熏了兩天一夜,幹餾不能在恒溫室做,晚上很冷,正好用到醋酸。”
“哦對,你已經上大學了,九月份剛剛入的學對吧。”
“嗯。”黃煜斐只是點點頭,還挺腼腆。
才十六歲,和以前道聽途說不同,現在這樣直觀地看到,還真是天才少年啊……李枳捏着鼻梁回憶起來,又問:“但你不是在做夢嗎,這味道也能從實驗室帶進夢裏?”
“……誰知道呢?”黃煜斐眨眨眼,似乎對這個問題也産生了疑惑,“也許我是在實驗室睡着的。醋酸,揮發過剩,入侵我的意識。”他煞有介事。
李枳哈哈直樂,倒也不想深究,他已經明白周身都是夢境,那眼前的黃煜斐也是自己幻想出來的,用常理的邏輯去要求他,反而浪費時間,于是轉了個話題:“推薦你用一個香水。”
“什麽?”
“愛馬仕大地。”李枳側枕在自己腕子上,臉頰蹭了蹭身上尺碼過大的夾克的袖口,認真地解釋,“最開始是苦橙味,中調有一種奶乎乎的松香味兒,我查過,叫乳香樹脂,聞起來很柔軟,”他憶着自己每天都仔細嗅聞的味道,簡直如數家珍,“到後調就完全變成雪松木焚香了,幹燥的凜冽,略辛辣。總之我不懂香水也知道它很好聞,很适合你。”
黃煜斐臉剛才只是有點紅,現在變得好紅好紅,半天只憋出一句:“那我明天就去買。”
“是醒來就去買。”
“未來的我很喜歡用它嗎?”
“對啊,從我們認識開始你就在用了,臭美得不行,到後來把我都染上這味兒了,”李枳看着他這少見的害羞樣子,似乎比長大後還少些坦率,又笑道,“對了,你現在多高啊?我怎麽這會兒還得仰視你呢。”
“178厘米。”
“……”
黃煜斐側過身,學着李枳的樣子半枕在車椅靠背上,專注地看着他:“我大概十五歲就比你高了?”
“……”
“哈哈,你生氣了?”黃煜斐的酒窩比長大後更明顯,有種鮮活的帥氣,“我居然愛上了一個小氣鬼!”
李枳大叫:“是你小子得寸進尺!”
他心生憤憤:我現在好歹算個年長的老大哥吧,不要你叫幾聲哥哥賺回來那點面子就已經很不錯了,居然還敢諷刺挖苦我。
“從高中開始就不長個子,怪我喽!”他又氣哄哄地瞪眼。
“我錯啦,是我錯啦,”黃煜斐不再笑他,一臉乖狗狗的表情,“我就是中意嬌小型的。看來這個品味一直沒有變。”
李枳別着腦袋,忍不住要勾嘴角。
黃煜斐又道:“你轉過臉來,讓我再認真看一看呀,才一個晚上,不要後腦勺對着我了。”
李枳不得不承認,自己那點小脾氣,此刻已經被黃煜斐消去大半。
看來哄人是天賦技能。
不對,是開挂!
黃煜斐之前報的目的地叫做Saddle River,據說是他的住址,他要回家取車,然後開去打工地點。路程不遠,很快就到了,是個規模不大的小鎮,有灰綠矮山和碧透冰湖相繞,在薄暮的陰天顯出清冷古樸。外沿的馬路十分秀氣,整潔得仿佛沒有灰塵。
然而,當的士駛入鎮內,李枳就立刻在心裏發出“不出所料”的感慨——果然是富人區,掩在樹木間的,全是別墅。每戶之間都得隔上幾十來米的距離,屋前清一色是修潔的草坪,以及合抱粗的橡樹和梧桐,葉片落盡,枝幹硬朗。
黃煜斐的小樓在鎮子腰部,臨近主幹道,是棟兩層的西班牙風格建築,外牆漆成淺色調的灰茶色,有漂亮的赭紅坡屋頂和啞着暗光的鐵藝矮籬,有寬闊的露臺,還有鋪了整面牆的,圓拱形的大窗戶,可以想象平時陽光照徹進去的樣子。
開門的時候,黃煜斐指了指自家院內的一棵長勢極好的青岡栎:“這棵就是我許願的樹。”
“謝謝你讓他願望實現。”李枳隔着籬笆,一本正經地給樹鞠躬。
“這邊總體比較荒涼,”黃煜斐難藏笑意,收起鑰匙,吱呀推開鐵門,道,“我開車帶你進城吃晚餐。然後你陪我打工。”
李枳踏着在冬日依舊柔軟的草坪,跟在他身側:“好啊,幹脆就吃麻婆豆腐和水煮牛肉?”
黃煜斐面露驚詫:“你都知道。”
“小黃同學,我可是和你搭夥過了七年的人!”李枳在門廊前跺了跺腳,抖落鞋面碎雪,“其實你後來更喜歡吃麻辣魚。反正都是川菜。”
“哦,中國四川——”黃煜斐按了個開關,全屋的燈都刷地亮了,“所以你是四川人?”
“我北京人,非得四川人才能做川菜?”
“那也就是說,你都會做?”
“當然,你家有原材料嗎?”
“啊,抱歉,”黃煜斐把單肩書包随手丢在沙發旁的地上,兀自走進裏屋,衣櫃遠遠發出推拉的幹澀聲響,“我家連竈臺都沒有裝。”
“那你平時吃什麽?”
“外賣,微波爐食品,或者不吃?看心情,反正經常住在實驗室,”黃煜斐無所謂道,“心疼也不要訓我哦。”
不訓?你想得美!李枳掃視屋內過于豪華的裝修和過于簡單的布置,帶着一種迷之長輩責任感,正想走進裏屋好好教育教育他,才走了沒兩步,就見黃煜斐從裏屋出來,迎面笑呵呵地往自己這兒來。他把剛才穿的那套制服脫了,換上件印着一個化學結構式的純白T恤,以及九分長的牛仔褲,手裏拎着件克萊因藍的短粗絨外套,悠閑地随着步子甩。
“是我自己印的,”黃煜斐腰杆挺得老直,指着胸前的圖案,頗為得意地沖李枳樂,“一種神經遞質,5-羟色胺,能使人産生愉悅情緒。”
“你是要穿它去打工?”李枳眯起眼睛,“打什麽工?”
“業餘調酒師,我的興趣,每周六日晚上,從九點到三點打烊,我也想要帶你去我的工作環境看一看,”黃煜斐套上外套,又抄起一串車鑰匙,牽着李枳的手腕往外走,“但是,客人往往非常讨厭,我穿它,為了提醒自己微笑工作。”
直到兩人行至別墅背後的停車坪,面對有陽棚遮擋的三輛豪車,李枳才開口:“唉,我化學真的是白學了,我剛才以為那是醋酸化學式,醋酸裏面沒有氮元素吧高材生?”
“是啊,醋酸是氫碳化合物。”黃煜斐彎起眼睛,挑出個鑰匙按,旋即那輛巧克力色帕納梅拉的車燈閃了閃。他走到左側,拉開副駕駛車門,很紳士地示意李枳先進去。
隔層鐵殼,李枳看他繞車走向駕駛座,又聽見他笑:“你真的,一點也不像二十六歲的人!”
坐着豪車去唐人街魚龍混雜的雞尾酒吧是一種什麽體驗?倘若知乎有這個問題,那李枳可以很好地解答。
他剛剛晚餐時還在琢磨,到底什麽奇葩能把好好的川菜做得那麽難吃還那麽貴,也就炒空心菜算得上好,但是看黃煜斐吃得挺開心,他也不好意思明說。這會兒,眼見着黃煜斐滿不在乎地把保時捷轎跑停在上了年頭的酒吧門側,堆滿空啤酒瓶的垃圾桶旁,李枳終于沒忍住開口:“不會有醉鬼來砸車吧?”
“之前被砸過一輛,幾個月前,”黃煜斐笑了笑,“換一輛就好了。”
李枳驚呆:“小黃,有氣魄。”
“因為我就是那個醉鬼。”黃煜斐還是笑着,很帥,很無辜。
李枳怔了一下,嘆口氣道:“你少喝點酒。老美不是規定滿了二十一才能喝。”
“的确有規定,”黃煜斐低頭挂好車檔,拔下車鑰匙,音響放的泰坦尼克號主題曲也随之戛然而止,“所以你可以随便喝,不會違法。”
不等李枳說什麽,他又問:“我長大之後還喝酒嗎?”
“除了必須的應酬,你基本碰都不碰,頂多抿一口嘗嘗。”
“那很好啊,聽說中年人喝多酒會長很胖。”
“現在也要少喝,記住沒有?喝太多傷胃,還會變笨,”李枳皺眉道,“別跟我說你智商總量大,喝少一點也無所謂。”
黃煜斐瞪着他:“我沒有變笨。”
“好好好,就一假設,反正你得少喝!”李枳的眼神柔和下來,“說我不像二十六,你自己才是個小孩兒。”
“我知道,我知道,”黃煜斐舉雙手投降,“其實現在開車來打工,就是為了約束自己不趁方便亂喝酒,醉駕要坐牢,比較有威懾力。”
“你要不換個打工項目?常在河邊走哪有不——”
黃煜斐搖頭道:“我和老板約定好,不收打工費,他才讓我這個未成年人練習調酒。說過這是我的興趣,”說着他擡起眼睛,目光暗幽幽的,“還有一個條件,他監督我不碰酒精。”
“那他還算有點良心,雖然收童工。”
“希望你不要把我當小孩子,”黃煜斐突然推門跳下車去,又彎腰,探身回來道,“我講這些是要讓你放心,我不會,也沒有再亂酗酒了!”
“哎,”李枳追出去,趁他沒推門進酒吧,踮腳湊在他耳邊問,“能堅持嗎,堅持多久啦?”
“一周。”黃煜斐厚臉皮地聳了聳肩,随即就笑眯眯地跟站在吧臺後面的,老板模樣的亞裔大叔打招呼去了。
李枳緊緊跟着,擰了他小臂一下,同時打量起這間着實不算大的酒吧。二十來個客人,寥寥盤踞在各個角落,燈光柔密溫暖,卻晦暗。
屋裏充滿糖漿一樣,粘稠而醉人的氣息。
李枳被拉着往吧臺走,聽見老板問黃煜斐課題的進展如何,用的是粵語,黃煜斐也就懶洋洋地答,顯然沒興趣和他多說。走到跟前了,倒是興致勃勃地用普通話介紹李枳:“這位是我的男朋友。”
“你好你好。”李枳冒着虛汗和老板握手,畢竟黃煜斐現在只有十六歲,突然這麽一說,李枳還是會有點迷之負罪感。
“阿斐從來沒有帶對象過來哦,”老板魚尾紋都笑出來了,“以後常來!”
李枳虧心地答應着,心說做個夢還立下實現不了的flag,我真是罪孽深重。卻見黃煜斐很利索地把外套脫在一邊,系上純黑高腰圍裙就準備幹活。
粗體印刷的5-羟色胺在他胸前,十分顯眼。
他招呼李枳在吧臺坐下,三下五除二就調好了一杯飲料,沒有花裏胡哨的動作,活像在實驗室制作一燒杯精細的試劑。
“嘗嘗看,”黃煜斐把杯子推到李枳跟前,“我請客。”
“哇,很好喝,”李枳抿了一口這桃紅色的飲料,近乎不可置信地,越發确定夢境就是潛意識的投射,一杯酒,竟然可以這樣甜,“我們第一次見面,你也給我喝了這個酒。”
“是嗎,開玩笑吧。”黃煜斐的情緒就忽然間那麽低落下來,垂眼專心擦着臺面。關于未來自己的事,好像不能再帶給他什麽激動。
“西貢桃酒,加了藍莓汁和薄荷蘇打水,你是這麽調的吧?”李枳追着他躲閃的目光,“當時是在澳門,我一下子灌下去半杯,覺得像汽水一樣,但是喝醉了。你送我回的酒店。我們在車上交換了聯系方式。”
“聽起來是很浪漫的邂逅。”
“要聽細節嗎?”
“不要,”黃煜斐這才肯回看李枳,“那樣的話,到時候就不是嶄新的了。”
“也對。”李枳啜着果酒,沖他軟乎乎地笑。
黃煜斐一見他笑,就又把眼睫垂下去,整個人顯得執拗而寂寞。為什麽?也許是為了即将到來的離別,又或許是為了這離別無論早晚,本身就缺乏意義。他兀自往酒吧一角走,“我去搬貨。老板你的腰還在痛吧。”他掀開了門簾。
老板給一個客人調好炸彈酒,捶着後腰問李枳:“是個別扭小孩,對吧?”
“他在這邊工作順利嗎?”李枳抹了抹嘴角,努力把話說得圓滑,“我總覺得他該好好學習。”
意思是你個黑心老板雇傭未成年人也就罷了你居然還不給工資。
老板一樂,道:“想聽真實情況?”
李枳挑眉:“您說說看?”
“最近還好啦,收斂不少,”老板看着門簾,黃煜斐不時從那裏鑽出來,把一箱一箱的啤酒堆放在牆角,“他在我這裏做事,很認真,學得也很快,但有時候蠻心驚肉跳的。”
“比如?”
“有一天他剛剛調完一杯酒,跟吧臺前等着的另的一個客人說,不好意思你稍等一下。表情冷靜,但是眼神不太對,說完他就穿着短袖出門了,是大雪天。我們在酒吧裏面可以清楚地聽到,外面轟隆隆瘋狂砸東西的聲音。大概10分鐘,他兩手哆嗦着回來了,盯着那個客人問:‘抱歉,你剛才點的什麽酒?’就是這樣,人家客人都要吓哭啦。”
李枳默默咬着杯沿,他心疼,他多麽希望這僅僅是自己的夢,是主觀臆想,可又控制不住地想,也許都是真的,是客觀的。
“您知道他為啥突然那樣嗎?”
“幸運T恤失效咯。”老板扣了扣桌面,“服務業嘛,還每天面對一群臭烘烘的醉鬼,什麽分寸也不懂,我有時候也會煩得想要失控。阿斐在這邊是很出名的,每次開着豪車,又是路虎又是保時捷又是布加迪,到我這個小店來打工。好像還弄報廢過一輛什麽?總之他是暴脾氣雞尾酒小王子,給我添了許多慕名而來的生意啦……”
“那他喝多了酒什麽樣,您見過嗎?”
“有見過啊,酒喝過量後阿斐不哭也不鬧,坐在原處,睜眼睡,”老板擦擦額角的汗,側目去看自己的怪咖童工,總結道,“不像是飲酒,反倒像是飲彈。還是死不瞑目那種。可能是因為沒人可以撒嬌,所以只能緊繃自己吧。”
李枳心說您還真是有啥說啥,聽得不是滋味,可又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他就這樣聽着老板描述印象中的黃煜斐,怎樣聰明,怎樣陰晴不定,怎樣口無遮攔,雲雲。而他自己,則看着幾米外的黃煜斐,麻利地搬完貨物,默默給點酒的客人制作他們的飲料,臉上是冷淡卻合宜的微笑,時不時往自己這邊瞥一眼。
黃煜斐好像在好奇談話的內容,又因為那點青春期的固執,不肯過來加入談話。
緩慢地,如畫卷鋪開,一段浪擲的歲月展現在李枳面前。不論其真實性——即便它就只是幻夢一場——李枳也對那個與自己朝夕相對的男人有了更深的理解。十六歲的黃煜斐,曾經好比一個過客,是無可追溯的,偶爾若即若離地投出影子,而現如今卻正在李枳自己的眼中。
不管是糟蹋車還是吃川菜,或者學習、工作,他雖總是保持光鮮整潔,卻又透着一種碼頭文化的利落和粗糙。同時他身上還有天生的敏感和柔軟,這導致他有時候顯得挺多愁善感。又也許,大多數時候,黃煜斐把他的善良和神經質都化為沉默,只是默默地做着他自己的事。
都是什麽呢?李枳想象,比如健身和看書。比如在實驗室鞠躬盡瘁到聞着醋酸味睡去。
他活得似乎十分矛盾。堅持開車去唐人街的雞尾酒吧打工,還不要工錢,目的居然是培養興趣,以及扼殺興趣,強迫自己不在工作時喝酒。誠心誠意地許願,要與未來相守的戀人提前見一面,到現在,子夜的時限逼近,卻又不肯過來多聊幾句。
“哎,小黃,”看到黃煜斐一下子瞪回來,李枳又改口,“黃先生,你過來呗。”
“過來做什麽?”黃煜斐悶悶的。
“多和我說說話呀,十二點還差不到倆小時,”李枳輕聲道,“我知道你為什麽不開心。”
黃煜斐默默走了過來,又給李枳喝空的杯子倒滿。一樣的桃子酒,但沒有擠果汁。
“對不起,我只是覺得你要走了,”黃煜斐看着被酒色染成粉紅的玻璃杯,兩手無措地擺在桌面上,好像個小學生,“這種情緒。還有我竟然用約會時間帶你看我打工,又不好好招待你。很奇怪。我知道的。”
“不奇怪啊。看你打工就不是約會啦?不過你這樣我還真不清楚喝這麽多一會兒能不能走得動,你說我坐在這兒,會憑空消失嗎?”李枳扣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腕,從手背到指節,緩緩覆在手心裏,他摸到脈搏,“哈哈,你就當我喝上頭了胡說八道吧,給我介紹介紹這些酒好不好,看着稀奇。”
黃煜斐很聽話地介紹起來,Baileys 是巧克力奶油糖漿樣,可以淋在冰激淩上,Scotch需要搭配球形冰塊才會好味,Jack Daniels Honey 是他喝過最甜膩的酒,甜到麻痹味蕾,千萬不要嘗試。
最後李枳對着自己的又空了一次的杯子做了總結:“聽起來還是我的桃子酒最好喝。”
黃煜斐則拍了拍老板的肩膀,一臉的嚴肅:“對不起,我要提前四個小時下班。”
老板固然放行,擦着汗說:“沒事啦,年輕人就要多多約會。”
于是,就這樣,李枳被他的小男朋友帶出酒吧,開始逛街,好像漫無目的,在這疑似最後的一個小時。唐人街有不少雜七雜八的小市場,其商品的風格水準良莠不齊。拐進一間什麽都賣的買手店,黃煜斐站在鏡子前,試一頂棒球帽,李枳醉迷迷地,看見旁邊有墨鏡,就順手拿起來戴。
他們一起立在那兒,身後是來往人群,他們貼得很近,對着只夠照出鎖骨以上的小鏡子擺出傻乎乎的姿勢,但很悠然自得,就跟巨星一樣拽。
黃煜斐一字一句地發表講話:“你看起來真的不像二十六歲。”
還挺會說好話,來回強調,這是在誇自己年輕呢。李枳一樂,道:“和你談戀愛心情挺舒暢的,養人。”
黃煜斐調整着帽子角度:“我真的可以?和我拍拖過的,都說我是人渣。”
李枳也調整着墨鏡的角度:“啧,瞎說,我可是過來人。”
“現在的我,肯定比不上你認識的我吧?”
“可你們本來就是一個人啊,最開始你自己就這樣說了,”李枳揉着眼角,看鏡中二人,“只是不同的階段而已。你不要自己把自己割裂了。”
黃煜斐摘下帽子,劉海被靜電帶起來,他匆忙去壓,臉上有單純的笑:“謝謝,我很開心自己會有進步。”
“你又說謝,真跟我見外,看來這是從小的毛病,”李枳哝哝地說着,“腦門上的傷是咋回事兒?剛才頭發擋着了。”
“傷?”黃煜斐一見藏不住,就毫不避諱地撩起劉海,從鏡中直直地盯着,“是前兩天玩滑板摔的啦。”
太鎮定就是故作鎮定。李枳小心地碰碰那塊皮膚,就在斷眉上方,觸感微涼,有點硬。他把墨鏡往下壓,狐疑地露出雙眼,不帶阻隔地盯牢黃煜斐的黑眼仁:“摔腦門上?這什麽刁鑽角度,你能倒栽蔥磕破這麽大一塊?我不信。”
“好吧,上周四和幾個三年級的打了一架,其中一個用碎眼鏡弄的。也不是什麽大事。”黃煜斐倒是很輕松地妥協,如實招來,正如他方才十分坦然地說謊。
他又放下劉海,整了整,轉臉看李枳:“不是很痛,你別皺眉。”
“什麽人跟你打的?碎眼鏡這招也太陰了吧!”
“有種叫wasp的人,聽說過嗎?”
“好像是典型美國人,還是什麽,”李枳努力把眉頭舒展,“一種階級代表吧。”
黃煜斐點點頭,神情稀松地解釋:“特征是金發、藍眼睛、虔誠的新教徒、共和黨,只有這種人能擔任橄榄球隊長,”他忽然笑了笑,帶點驕傲意味,“可惜!都是弱雞,打不過我。”
“他們欺負你了?”李枳深知,盡管美國是個所謂融合的國度,但其內部對于其他人種,尤其是華人,總有種排斥甚至歧視。
黃煜斐不樂意了,道:“欺負?你果然還在把我當小孩子!”
“你想多啦。”李枳眼巴巴地辯解,“我本來習慣叫你哥哥的,只是現在實在叫不出口。”
黃煜斐明顯一僵,捂了捂眼睛,仿似受不了他這樣子,帶着種少年人的羞赧,耐心道:“只是他們看不慣我拿一等獎學金,看不慣我參與導師在《science》期刊上發表的課題,我只好打一架告訴他們誰配得上。”
“幾個人?”
“三條狗。”
“打得好,”李枳由衷地說,鼓了鼓掌,“但我知道你不喜歡打架。”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黃煜斐輕笑,“為一點點破錢,一個破雜志,就有瘋狗咬我,難過也沒辦法。”
面對這種勉強的世故,抑或是真實的老成,李枳腦海中酒氣上泛,一時間竟有些無言。眼前十六歲的男孩,颀長明朗,一副陽光美少年的模樣,除去額頭上兩塊青紫,別人很難把他的難過當真。
當然李枳會當真,盡管黃煜斐好像根本不怎麽指望別人當真。
李枳說:“哪條狗咬你了,你就打,我支持你。也別因為打了他就有負罪感。”
“我沒有負罪感。”黃煜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