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一整個下午,黃煜斐都坐在陽臺上,抱着電腦認真工作。他有時會摘下框鏡看看窗外掩映的樹,有時會把在一邊安靜讀小說的李枳拽過來親兩口,但多數時候,他除了手指一動不動。
晚飯他拒絕了家庭小宴的邀請,只喝了李枳給他煮的薏仁水,吃了李枳給他炒的海鮮河粉。
李枳也沒有多做別的,他仔細思考了自己現在到底應該幹什麽,最後得出結論:安靜地陪着黃煜斐,配合他的需要。別亂動,別聒噪,給他點時間。
之前黃煜斐在島上也不是純玩,年前剩下的工作不多,那些文件和營業圖表都中規中矩,看完也就完了,而算賬又是很無聊的事。電腦放在那兒,手機放在那兒,實則并無其他娛樂可談。臨近子夜,兩人聽着萬青昏昏欲睡,在浴缸裏面泡了一個多小時,都靜靜地,觸碰對方的身體。
他們還是沒有說很多的話,只是覺得暖和。然而等上了床,他們卻只是躺下了。
躺了一陣子,黃煜斐忽然貼在李枳耳邊說:“以現在這種心情做的話,害怕弄疼小橘。”
“睡覺也挺好,但睡得着嗎,”李枳把手搭在他腰側,輕輕摩挲,“我剛才看見月亮從窗戶東角走到正中,咱倆還是誰也沒睡。”
“好像睡不着啊,以前這種時候我會酗酒。還好有你在。”
“或者幹脆出門溜溜呢?”李枳親了親他的下巴,“我以前心情差,就躲衣櫃裏睡,還是睡不着,我就出門亂走,感覺會好一點,有一回一兩點鐘走到後海邊上,正遇上打架的,好像誰睡了誰女朋友。”
“然後呢?”
“然後我就跑了。”
黑暗裏,李枳聽見黃煜斐在笑,于是也笑了:“所以走走呗。今天總不會遇上那種問題。”
黃煜斐倒是很乖,麻利兒爬了起來,兩人直接在睡衣外面裹上薄羽絨服,這就準備出門夜行了。李枳細心地灌了壺溫水帶上,黃煜斐則說,要帶李枳去看看山下的花園。他以前被迫住在本家的時候,就是跑到那裏的小亭子裏找信號和李枳視頻聊天的。
但他們怎麽也沒想到,一下樓,會看到此情此景——
暖氣開得比二樓足多了,熱烘烘的,燈光卻昏暗。在這昏暗中,站着謝明夷。他竟裸着上半身,在冰箱前喝一瓶牛奶。
一看見樓梯上的二人,這牛奶就險些掉地上。李枳甚至出現了玻璃瓶碎裂的幻聽。
“哇,”黃煜斐沒有表露驚訝,只是垂眼看着滿面菜色的謝明夷,神情冷淡,有些懶散,聲音也很輕,“已經幾點了,你很有精神啊。”
“老九。”謝明夷僵在那兒,他受到的沖擊大概更足一些,除了放下牛奶瓶好像什麽也做不出來,“寫上族譜啦?我聽到都吓一跳,恭喜你們啊。”
黃煜斐不語,還是那樣身形筆直地站在樓梯拐角,似在享受這僵局。
但這僵局并未持續太久,盡管在李枳看來度秒如年——有燈光照亮走廊,黃寶儀從裏面走了出來,她只穿了件黑色的吊帶睡裙,許是因為那裙子的樣式太過簡單輕薄,她顯得比平時更瘦,也更柔和,鎖骨在昏光下,甚至給人容易折斷的錯覺,人也披頭散發,看起來很疲憊。
“太久啦,明夷。”她惺忪地喚着,就柔順地靠上謝明夷的大臂,如同任何一個渴望溫存的女人一樣,結果,甫一擡頭,她又失聲近乎尖叫:“阿弟?!”
黃煜斐這才有了點反應,一手插着兜,一手拉着李枳,一步一步下着臺階。他在謝明夷面前站定,道:“謝老板前段時間不是很忙嗎?”
“我來看看你姐姐,”謝明夷已經鎮定下來,看了眼黃寶儀的側臉,恢複了他常有的那種和氣樣子,“是小斐你太不體貼,總愛氣寶儀姐,多久才回趟家,老實一點啊。”
黃煜斐也看了姐姐幾眼,忽然轉走目光,笑道:“所以說,現在是陪夠祝炎棠了?草原好不好玩?他發好多圖片給小橘,騎馬啊,日落啊,我們還想明年過去看看。”
謝明夷神色不變:“祝炎棠已經回公司了。”
“哦,”黃煜斐點了點頭,漠然道,“所以你玩夠男人,又來玩女人?”
“開什麽玩笑,老九,你心情不好也不——”
黃煜斐的眼神一下子涼到冰點,暴躁地,狂亂地,他打斷他:“玩的還是我的親姐姐!謝明夷,你真夠可以的,你對待所謂‘喜歡了十年的女人’,還真是非常珍惜!”
謝明夷臉都白了,嘴唇發抖,似乎在強迫自己冷靜思路去反駁,卻聽黃寶儀忽然道:“明夷帶祝炎棠去壩上散心的事情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他們沒有發生什麽,不要這樣講他。”
仿佛火盆裏被澆上涼水,黃煜斐看向黃寶儀,眼睛一瞬不瞬。
黃寶儀直直地站着,和謝明夷沒有距離,雙臂抱在胸前,眼中有光點在閃爍:“不要總是把話講得那麽絕,小斐,阿姐的感情問題自己可以管理清楚。”
黃煜斐嘴角動了動,沒有出聲。
黃寶儀繼續道:“有件事,我和明夷打算春節結婚,這也是我們深思熟慮過的,算起來其實已經耽誤了很多年。現在,認真告訴你了。”
“那很好啊,祝福你們,”黃煜斐微笑起來,“剛才是我多管。”
“不是說你多管,我們……”
“就是我多管閑事啊,是我把事情做得太絕,我好像總是犯這種低級錯誤,”黃煜斐仍然微笑着檢讨,拉上李枳,在他手腕上輕輕地扣着,整個人卻是緊繃的,好像害怕稍一松懈就會把力氣用得太大,他過轉身去,朝一廳之隔的大門走得頭也不回,“剛才我說親姐姐,也是我想太多,畢竟是假的對嗎。很抱歉。”
李枳感覺到搭在腕骨上的指尖跳了跳,他知道,這絕非黃煜斐對黃寶儀真正想說的話,也知道一時的氣話過後,會是多大的後悔,只得使勁捏住他的手,也拽住他的人,急道:“哥你不要這樣。”
黃煜斐低着頭沒有看他,只是停下腳步。
他或許在等黃寶儀說些什麽,卻只聽謝明夷說道:“老九,我和寶儀都能夠理解你現在的混亂,但是我們都想勸你一句話,這樣和家人別扭着,只是自己折磨自己,只會越來越糟。”
黃煜斐回身看他,睫毛閃了閃,有點怔怔的。
“我既然決定娶寶儀,我既然終于有一天能夠娶寶儀,我可以保證會對她負責,”謝明夷目不斜視,攬住身邊眼冒水光的女人,“你講的沒錯,小棠對我有過想法,但我絕對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也對不起你姐姐的事,現在我也把結婚的計劃和他說清楚了,他表示理解,支持,祝福。”
黃煜斐還是沒有說話。
“現在問題最大的不是我們,是你。小斐,做火藥桶也是非常累的,你需要給自己尋找一條出路,我記得和我談起你的李枳時,你說你找到了,”謝明夷極其專心地看着從小一起混大的玩伴,就像在盯着一片濃密樹林,思考出去的方式,“他現在不是正在你身邊嗎。有些話我不想講透,但寶儀真的一直非常擔心你。其實你放過自己,就是放過所有人。”
“是我在折磨你們,你的意思?”
黃寶儀眼中有層水殼,此刻顫巍巍的。她開口了:“我們是希望小斐能夠輕松,快樂。無論以前怎樣,現在是一家人,又有什麽深仇大恨呢。”
黃煜斐的臉不再僵硬,反而生動起來:“一家人?哈哈,騙我二十四年的,就是這一家人。”
“那是……那是沒有辦法!”
黃煜斐冷冷地說:“現在聽到我說,我累了,我不想再活在仇恨裏,卻對我講,他真後悔做了那件事損失兩個老婆,把我這個東西生在這世上的,也是這一家之主。”
黃寶儀無話可辯,節節潰退。
黃煜斐則步步緊逼:“不把我寫進族譜的愛人當家人看的,說我害黃家斷子絕孫的,要一群馬仔帶着刀在祠堂圍住我們的,也是他呢。”
黃寶儀像要垮了,她在任何打擊面前都不曾這樣狼狽。“爸爸那一定是氣話。他很早就對我講過,他是想要同你和解的,”她努力挺直脊梁,“小斐,小時候他對你最嚴格,但也最看好你,他現在說後悔,只是覺得對不起你。”
“是覺得我對不起他吧!”
“不是的!他同我講過,他覺得愧對于你!”
“那他親口對我說啊,”黃煜斐臉上的諷刺忽然消失了,轉變為一種由衷的倦意,“我可能只是需要一句道歉。我難道就想每天所謂忤逆他,被所有人罵不肖子孫嗎?”
“他……他年紀越大,越倔,越頑固,但有一天會說的。”
“不必了,我不需要,我也沒空等到他死前忏悔之類的,”黃煜斐聳了聳肩膀,“你們自己開心就好。”
“是要你開心啊!和和氣氣地,我們過一個好年,小斐見證阿姐結婚,好不好?”
黃煜斐聞言一怔,仍然定定地看着黃寶儀,看了好一會兒,才不疼不癢地,輕聲說道:“姐姐,其實你一直是知道我的呀。我不喜歡圓滑、禮儀、血濃于水、和和氣氣。我就是喜歡尖銳、鄙夷、宗親不認、跌跌撞撞。”
“不是,你不是這樣的……”
“可惜就是這樣!你們認為是個人就該有的那些,我統統不喜歡。你們眯起眼睛,熱切地看着的那些,我統統不需要。”
黃寶儀已說不出話來。她惶急地看向李枳,對這唯一的救星,她在求救,卻見李枳沒有再阻止黃煜斐的意思,只是難過地、用心地聽着。
黃煜斐冷靜極了,卻又是那樣心碎,又道:“我最初去美國的時候問過阿姐,如果你,或者我,因為和媽媽一樣的原因,最後不得不去死了,父親會怎麽做?阿姐說他會覺得可惜,覺得我們不夠小心可靠,覺得他看錯人了。然後把家産給別人。現在想想,這當然是他會做的事情。”
“不是這樣的,我當時那樣講,是為了給你壓力,”黃寶儀攙住謝明夷的胳膊,在這一室暖氣裏,她竟感到冷,她需要一個支撐點,“我想要小斐有危機感,去努力出人頭地……這也是媽媽想要的。”
“那我讓你失望了吧,學化工那種無用專業。你的回答倒是記了很多年,”黃煜斐淡淡地笑了笑,“我有想過怎樣給自己增加人情味,不要活得那樣自私,讀了一些文章。”李枳咬緊了嘴唇,光是站着就已經冒了不少汗,一聽這話,他感覺更熱了,因為驀地想起了那些布滿便條和筆記的機場讀物——黃煜斐正是看了這些書,才想出“一個詞記錄法”,通過郵件把自己從沼澤中拉出來半截,至少露出一個腦袋。
也正是那種常被人歸為“廉價雞湯”的,不屑投以一顧的書籍,卻被黃煜斐那樣認真地反複閱讀,甚至讀出了精髓,李枳很難去想象讀時黃煜斐究竟處于一種怎樣的心态,是單純,也是無助。他或許曾經真實地指望那些或真或假的東西也能救他自己。緊接着,李枳又聽見身邊人平聲說道:“其中一篇的命題是‘家是什麽’,最後結論的那句話是,‘家是當你浩然有歸意的時候,能夠放心落腳的地方。’但這裏顯然不是。我不明白,為什麽到這種地步,還是不能相信我的所謂至親。”
黃寶儀如墜冰窟,劇烈的悔恨擊中她,險些流出眼淚,“對不起,對不起……”她喃喃地重複,素來行端立正的習慣也要丢掉,差點無力地靠上冰箱。這邊李枳卻使勁握住黃煜斐的五指,終于開口:“等等,都冷靜冷靜,我覺得你們都需要一些時間來緩沖。現在這樣,你們誰都不想要,對不對?”
其餘三人都默然,這是愣住了。
李枳又道:“如果寶儀姐剛才說的那些都是真的,你們老爺子真對我哥懷有那麽點歉意,真覺得自己有錯,只是暫時老糊塗了倔一倔,那這件事兒就不是無解的。”
黃寶儀眼睛亮了。
黃煜斐似有驚詫,看着他,柔和道:“我也覺得。小橘,我們上樓早些睡覺,明天先回澳門住一段時間好嗎?”
“哥,你先等我把話說完,咱們都不許逃避,”李枳踮腳,拿鼻尖蹭了蹭這位佯裝冷漠專業戶的臉側,又看向怔愣的謝明夷和黃寶儀,“其實回來之前,我哥就已經想清楚了,他确實想要放下,不想被過去牽絆。那個你們當作炸藥包的筆記本,反而讓他想得更透徹了。所以他并不是你們說的那種別扭的人,也并不是不放過你們。”
“我知道的,小斐一直在努力自我調節。”
“我們這趟回來也不是興師問罪,就像你說的,家人要是有什麽深仇大恨,太折磨了,”李枳緩速地、堅定地陳述着,“但我覺得我哥确實需要你家老爺子的一句道歉,他實實在在地傷害過他,在他最沒依靠的年紀。現如今我們回來,他作為父親仍然有意無意地在傷害,并且理直氣壯。如果他沒想明白,連句抱歉都說不出,這種情況就會繼續,那我覺得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回來比較好。兩邊離得遠遠相安無事,當然這是下下策。”
黃寶儀冷靜下來,點頭道:“我會去和他談。”
李枳也點了點頭,轉臉問:“哥,你覺得呢?”
“我困了。”黃煜斐簡單道。他又看了姐姐一眼,便拉着李枳往樓上回,低氣壓繞着他。沿走廊一路往裏屋走,剛把門關上,樓下的燈光和聲響都沒了,黃煜斐就長呼一口氣,道:“謝謝你,老婆。”
“都是你自己已經想明白的,所以我也明白了,”李枳脫下羽絨服,走上來摟他,“但肯定沒那麽好說出口,也出了點突發狀況,我就幫哥傳個話呗。”
黃煜斐箍着他的腰,輕輕地晃:“果然比想象中要難很多啊,人際關系這種問題……”
李枳幫他褪着外套,道:“我也覺得挺難,我還社恐呢,但怎麽說,我們應該對自己有點信心,又不是我們的錯,這回解決了,以後都輕松。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讓你除了我之外,還有個能回的家,我們一塊回的家。”
“但我還是講了很過分的話,”黃煜斐眼中有落寞,“謝明夷一定氣瘋了,最主要,我讓阿姐傷心了吧。”
“別自責,姐姐肯定在和你想一樣的事兒,她還覺得自己讓你傷心了呢。等情況好了,咱們好好看她嫁人就成,”李枳湊上去,淺淺地親吻黃煜斐的下唇,“我看得出來,你倆以前相依為命過,所以至少,你倆的感情是真摯的。其實想想也有很多溫暖的東西值得回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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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煜斐沒回答,他只把李枳壓在床上,用一切的柔情去親吻他。當一絲不挂,感受到那優雅而粗魯的手指,在體內擴動的熱度時,李枳一邊心說什麽困不困早不早起都是在蒙人,一邊又有些慶幸——黃煜斐還有心情幹這事兒,這讓李枳感到放心。
于是他也用一切柔情去接納黃煜斐略顯粗暴的頂撞。
然而做到半中央,又不太對勁了,是側身位,黃煜斐從後面抱着他,拎着他的大腿,忽然停止一切動作,喘息得不怎麽從容,聽那鼻音竟像是快要哭了:“還是不行,我不該帶你回來的,小橘,會不會有人害你……我好害怕。”
李枳一愣,從情欲中緩過神來,道:“害我?喜歡折騰人的那位不已經歸西了嗎?”
“我不知道,”黃煜斐錯亂着,啞聲道,“我愛的,很少,可是都要給我奪走。”
李枳心裏一揪,別着身子回過頭去,正見着黃煜斐發紅的眼皮,緊閉的雙眼,他用小腿勾住他的小腿,輕聲道:“你看着我,哥。”
“……”
“沒問題的,你睜開眼就行,睜開眼就能看見我的眼睛。”
黃煜斐最終照做了,眼中蒙霧。
“做得好,真乖,”李枳反手拍了拍他臉蛋,笑,“哥,你好好看我,哎別躲,我是誰呀?你正插在誰的身體裏呢?”
“是小橘……”
“對,有我在這兒呢,那些壞事全都不會找上你,而且有你在這兒,也沒人害得了我,咱在一塊那麽長時間,不都已經證明了嗎。聽得到我說話嗎?”
“嗯。”
“好,現在開始,哥哥,你要開始深呼吸,”有根燙乎乎的大東西嵌在體內,雖說沒動,也不是多爽,但李枳的聲線還是難免摻了點酥軟,他清了清嗓子,想多少顯得靠譜一點,又繼續道,“就是,像你以前教我的那樣。一,二,對,慢慢地,就是這樣。寶貝兒,還記得我只要一難過,你就老這麽叫我吧,放輕松。”
黃煜斐雙眸通紅,入神地看着李枳,呼吸的節奏慢慢恢複了正常。他稍稍起身,一手撐到另一側,把李枳半攏在身下。
避免他滑出去,李枳抓着床單沒有被帶着翻身,反而把腿張得更大了一些,又順着他的力氣倒了倒,張着嘴,似在索吻。含夠了黃煜斐微顫的嘴唇,他又用雙腿圈緊他的腰,道:“我現在很安全,也很舒服。那兒我也不去。哥,你動一動呀。軟在我裏面我會特別灰心的。”
黃煜斐還是那樣安靜,眼中淚意卻逐漸消散,他提着李枳的腳腕,換了個角度,自己半跪在床面上,從正面繼續了剛才的動作。就像李枳最喜歡的那樣,時而就着某點仔細研磨,時而不留餘裕地貫穿,他始終注視着身下白兔般的、赤裸的人。
仿佛在雪夜注視哔剝作響的爐火,仿佛在汪洋注視隐約可見的島嶼。李枳的聲與色,那幼豹般的熱情與柔情,都是那樣生動坦然,能給人充入希望。
而李枳就這樣被他越看越燙,聽人問他舒不舒服,顧忌樓下還有倆人,只能哼哼唧唧地小聲叫,叫哥哥,又叫黃煜斐的名字,迷瞪瞪地說着舒服。汗水黏在額頭的亂發,被細心地撥開了,耳垂上的小洞,被珍惜地吸吮撫摸,他丢了方才的冷靜,骨盆在顫,腰在扭,渾身都一颠一颠的,他聽見上了年紀的木床在吱呀吱呀地亂響,聽見靡麗的水聲,于是赧了,伸手要抱。一抱住,他們就纏在一起,李枳在那懷抱裏放心地縮着因快感而發抖的肩膀。
他太喜歡被這樣抱着了,被細細看着,上瘾般喜歡。黃煜斐的那雙眼睛,是那樣溺人,總有種遼闊的氣質,壯烈又驕傲,冷靜又沉迷。正像那句“睡在你眼中的沙漠裏”,讓人想親上去,想鑽進去。
同時,他的身體又是那麽的柔韌有力,那麽的敏感狂熱。熱情要多少有多少,既驕橫、不可一世,又真摯、赤裸誠實。被他抱着你能感覺到那種執着。
如今這執着更甚了,混着哀恨,以及深深的依戀。好比李枳是滔天巨浪中的唯一浮木,也是黃煜斐剩下的最後一條命。他只想把他抱得更緊,更緊,緊到沒有被入侵的餘地,最終的結局只能是像兩塊從冰箱裏拿出的黃油一樣融化,融在一起,洇透床單。
最後做完已是淩晨三點多,兩人精疲力竭,房間裏交替着滿足而松軟的喘息。黃煜斐像個孩子一樣靠在李枳身上,緩緩地抽一支煙。李枳搶過來,吸了幾口,又還給他,忽然道:“其實科學的方法應該是我這會兒什麽都不多說,給你一點冷卻期,都說這樣才能走出陰影,但是,哥,我還是有些話特別想說,不得不說。”
“我已經沒有陰影了,那些只能算是家庭糾紛,”黃煜斐把煙拿開,親了親他的肋骨,像是在感謝他這照顧叛逆期小孩感情般的小心翼翼,“而且只要是小橘想說的,我就很想聽。”
李枳被他親得癢癢,撓撓他耳鬓才開口:“前段時間我跟我媽鬧得挺僵,對吧,但我做完手術那會兒,她居然給我打了個電話,我給挂了,發微信說我出不了聲,她還一個勁兒打。最後我接了,她突然就開始道歉了。她說知道現在見面還是很難,因為見了會尴尬,會很不舒服,但她需要對我道歉,以前那些事,那些狠話,她明白錯了。”
黃煜斐沉默,李枳又道:“她還說我爸爸聯系她了,說是遇上什麽貴人,幫他治了腿,他正在努力戒賭,好了之後回來找我們。她告訴我,知道我肯定不想見他們任何人,但爸爸也說一定要對我道歉。還說他們為我高興,祝福我。很神奇對嗎,我突然就不那麽恨她了。”
“因為小橘恨得累了。”
“也不全是,我只是覺得解脫,她道歉,就意味着她會在意自己的行為,不再繼續無所顧忌地傷害我了。所以我覺得輕松。”李枳的眼仁在床頭燈暖光下,黑得發亮,“所以我們需要的可能就是一個道歉,不是出于什麽高尚理由,比方說親情能讓人原諒一切,或者撕破臉皮還是我們親愛的父母,只是因為,道歉是和平相處的保障。”
黃煜斐若有所思。
“更何況你的情況還和我不一樣,寶儀姐,你是不怨她的吧,”李枳把手掌貼在黃煜斐的額頭上,一下一下地摸,“我也不是勸你什麽,哥,如果繼續這麽恨下去,讨厭他們下去,能讓你感到快樂的話,我支持你。我最擅長耿耿于懷了,我跟你一起恨他們。”
“……不要。”
“那就不要。如果你覺得這樣無法解脫,你想要怎樣解脫,是把這事兒埋起來假裝忘了再也不提,還是就當過眼雲煙真正想通了放過自己,也都行,我幫你一塊解脫。”
“我确實想要父親道歉,其他的,我不知道。”
“沒事兒,那咱們就先等他道歉,”李枳吸了下鼻子,聲音哝哝的,“我真挺弱的,不懂心理學,查資料查得一頭霧水,我也不知道怎麽處理這種一團亂麻的關系,我甚至不确定,我遇上同樣的事會變成什麽鬼樣子,說不定早就瘋了呢。所以我也許沒法給你那種可以依靠的感覺吧。”他又頓了頓,“但我就這一顆心,也扒開給你看了。我就想讓你知道,無論何時、何地、何因果,我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我是知道的。”黃煜斐摸索着,握住了李枳的手,“我是确定的。”
“嗯,确定就好了。”李枳聲音帶了點笑意,“我就是希望我哥能過個好年,今年可是本命年呢。我也希望和你一塊過個好年。”
這話好比溫水,泡在凍傷上。李枳這種純真對待生活的态度,就這麽亮晃晃地照在心尖。黃煜斐用十秒鐘穩定情緒,他很明确地看到眼前的人究竟有多好,于是往上蹭了蹭,幹燥地親吻他,又心緒不定地點燃了一支煙。這煙沒抽完,他就把頭埋在李枳胸前睡去,太累了,或許這樣能給他溫暖。他墜入夢鄉前在思考第二天回澳門的事,他在夢中能聽到心跳。
而李枳此刻因他傳達的痛苦而格外清醒,手指微顫地把黃煜斐指間的煙摘下來,一口一口抽幹淨,又極輕極輕地挪開身上的人,下床把煙頭碾死在煙灰缸裏,再俯身,給已經睡着的丈夫拉好被子。
他站在床邊,呆了很久,才蹲下來,看着那張再熟悉不過的睡顏,默默地想,那些傳言都不對,那些控訴都是錯的,黃煜斐當然不是什麽淡漠無情的瘋子。事實上他情感相當敏銳,有血有肉,且深深地受傷過。
可就是他這樣一個輕易不展露傷口的人,卻早已脫掉僞裝,把鮮血淋漓、迷惘委頓的自己放在李枳眼前。有時李枳會覺得,黃煜斐在這人世之中生存的方式,就好比一個集合了所有優點卻容不下自己的容器,于是只能通過扭曲自我的感受來獲得矯正。他一邊是個春風拂面的翩翩公子,一邊又埋了顆冷硬的頑石在胸口;正如他一邊表現出無所謂誰怎麽看他的潇灑模樣,一邊又藏着最最渴望被認可被接納的柔軟靈魂。
但李枳理解他。他愛他——事實上,在某些方面,這些趨近于自我虐待的自相矛盾,使得李枳一次又一次,更深更深地愛上他。
他固然知道那些傷口沒那麽容易治愈,或許僅有道歉是不夠的,因為除了仇恨,失望,在黃煜斐心中還有恐懼。這是黃煜斐與自己最不一樣的那點。就像他剛才對着自己呢喃,怕有人害你,怕你被奪走。
那麽,自己處在這個位置上,能做點什麽呢?李枳逐漸有了一個念頭,他覺得瘋狂,他晃晃腦袋試圖排除。
可是,太困了,思維混亂,不知最後排除的結果如何。李枳揉了揉眼睛,爬回床上,忽覺股間還有點黏,但也沒工夫去洗。他不想驚醒床上那人,就靠在一邊的軟墊上安靜地看,卻見黃煜斐很快醒了,張開雙目,用剛剛醒來的聲音說:“小橘,再抱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