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1)
澳門風和日麗。
李枳帶着很少的行李,黃煜斐則帶着李枳,二人回到小潭山下。
在海洋公寓和老別墅中選擇了後者。
那棟三層的小樓從外看還是老樣子,掩映在山色之中,風大的時候,站在窗邊能遙遙地聽見海浪。裏面也還是那樣,一層纖塵不染,二層三層照舊塵封。
對于李枳把上層清理出來的提議,黃煜斐并沒有拒絕,找了十來位穿黑西裝的馬仔幫忙,他自己甚至也在動手打掃的行列之中。
李枳很雀躍,把黃煜斐和自己一樣用口罩圍裙橡膠手套裹得嚴嚴實實。那場大掃除持續了将近一周,随着灰塵拂去,舊物一件件重見天日,李枳也聽黃煜斐講了不少童年舊事。其中酸甜苦辣,黃煜斐記得清清楚楚,李枳也聽得明明白白。
最後,站在三層的露臺上,爽朗的海風吹進來,身後是十五年不見的窗明幾淨。李枳忽然問黃煜斐:“哥,如果要你選擇一個地方定居,會是哪裏?前提是你去哪兒我都跟着。”
黃煜斐毫不猶豫:“北京。”
“啥?冬天巨冷夏天巨熱,堵車,限號,還有霧霾,怎麽想也不宜居吧?”
黃煜斐笑了:“但我确實想要在北京定居,我們現在住的那套房子,你做手術前就已經買下來了,寫的是我們兩個的名字。”
望着李枳因震驚而瞪得圓圓的雙眼,他又認真道:“無論北京怎樣,它都是小橘的家。所以北京讓我感到放松,雖然很多地方還是陌生的,但走在裏面,就有一種很自然的生活感。”
李枳挪近了點,伏在他身側,輕聲道:“我以為把這個地方收拾出來,多少也能給你一點‘回到故鄉’的感覺。”
“十幾年前有感覺,現在也該忘了,以前就明白自己是沒有故鄉的人,一定要說的話,我其實在美國生活的時間更長,”黃煜斐捋了捋李枳耳後的碎發,攏着他有着小孔的耳垂,輕輕地揉,“不過動手把這間房子徹底收拾幹淨,感覺還不錯。就像疏通水管一樣。”
“所以說勞動最光榮呗。”李枳樂,“我哥越來越像勞模了。”
“勞模總是想回北京。”黃煜斐彎下腰,貼在他耳邊。
“怎麽突然有一種回北京見毛主席的感覺……”
“是想見小橘,”黃煜斐笑着,“所以勞模可以把北京當成家鄉嗎?”
“當然,北京歡迎你,”李枳側過發紅的臉,一下一下地啄他,“北京歡迎勞模女婿。北京要八擡大轎,把咱倆給迎進去。”
離除夕夜日漸接近,黃煜斐仍然沒有收到來自父親和姐姐的任何消息,當然他也沒準備主動聯系,反而認真琢磨起了回京的事。他管的幾個公司都是過年不放假的那種,前段時間也過得太悠閑,黃煜斐認為在此處幹耗着沒有任何意義。
他固然知道李枳在擔心自己的心結,可實際上,這事兒對他的影響還真沒那麽大。他早已過了對原生家庭抱有任何期盼的年紀,并且不再覺得自己可悲,原因說複雜點,就是他已經飄到綠洲并紮下根系,在一個全心全意與自己相通的男孩身上,他給感情找到了歸處,也就不再是孤身一人。
說簡單點,就一句,有李枳陪着。
況且此行回家,本來也不是為了什麽感天動地的冰釋前嫌,他只是想給李枳應有的名分,也想讓黃家知道他并非從前那般盲目可欺,現如今目的已然達到,該是他的仍然是他的,不該是他的,也從沒有過欲望。
所以,除了和姐姐鬧僵之外,黃煜斐冷靜下來,并不遺憾,內心甚至算得上釋然。
雖然話說回來,心裏的傷疤固然存在,更何況剛剛遭受第二三輪重創,它已然長成一塊醜陋的肌膚,似乎要永生永世地附着在那兒。但黃煜斐已不在乎,該來的會來,該過去的也會過去,就像枷鎖戴久了就會習慣,黃煜斐選擇接受它的存在,再埋葬它,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或許對過去低頭是不可避免的,想與自己言和也必須忘記一些事情。黃煜斐叛逆太久,現在明白,這是一個男人面對不堪過往最省事且有擔當的做法,至于偶然想起低落一下,至于有塊陰影始終擺着,他告訴自己,并不是什麽大問題。是傷疤又怎樣,不疼不癢當它不存在不就好了?
畢竟誰都有過傷痛,非他天下獨慘。仔細想想,李枳身上的痛點絕對不比自己少或者淺,可他從未放任自身就此沉沒,因而黃煜斐認為,自己更不該把那點陳芝爛谷太當回事。
但李枳卻很當回事。
李枳能把疼痛很快忘記,能迅速止血,他是真忘,是真不疼了,或許是因為他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殘酷和心死,可他清楚黃煜斐的不同。
于是就出現了這種情況。除夕前幾天,黃煜斐趁着有空,挨個去對面半島的幾個小型賭場收賬,那些堂口都懂規矩,也素來服他們三房的管,因此效率頗高。收完最後一家,正是臘月二十八臨近中午時分,黃煜斐回家卻沒看見李枳的影子。
一樓的餐桌上擺着一盤水煮牛肉,兩碟青菜,一碗南瓜蒸飯,以及豆沙年糕等小食,都用保鮮膜好好地罩着,甚至散着熱意。
鍋也是熱的。
可李枳不在。
平時李枳不喜歡有傭人之流在家裏待着,因此黃煜斐也無人可問。
他只在盤子下面找到一張背面印着郁金香的卡片,上面工整寫着一行:“哥,吃完來找我。”
默契使得黃煜斐大概明白了些什麽,幾乎是瞬間的念頭,他沒有動那桌佳肴,只是打開了手機上與GPS裝置相連的程序。
盯着地圖反應了幾秒,黃煜斐再度把視線在一閃一閃的小紅點上聚焦。這一眼是真的,不可能是幻覺,這一眼讓他瞧得目眦欲裂。
就在小潭山的另一邊,山腳下,低窪處,離海很近。
猩紅的點還在持續閃爍,宛如炸藥的倒計時,宛如一只兇獸瞪着它的血眼。
黃煜斐怎麽可能不一下就認出。那是他家族為了公平起見,曾經專門舉辦家庭聚會的地方。
那棟紅色的磚樓,那棟看起來就很兇的建築。
李枳竟然一個人跑去了那裏?!他要做什麽,和自己一樣瘋了嗎?黃煜斐捏着卡片蹲下,嘴角抽搐,仿佛他的面部肌肉也跟着大腦一同陷入了茫然。
開車往那方向去的時候,黃煜斐的绛色賓利幾度險些與前車追尾。音響放的是李枳給他寫的旋律,可他聽得差點七竅生煙。黃煜斐是憤怒的,對擅自前往禁地的李枳,更對事到如今仍然懦弱的自己。沒錯,他想到那棟樓,那片車庫前的低地,仍然心悸不已,而當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正前往那處時,甚至快要顫抖,快要六神無主。
最讓他懊惱與絕望的是,先前做的那些心裏建設,諸如“過去已與你無關”的自我暗示,現在卻顯得脆弱不堪。他大概還是輸了?爛在根上的那塊并沒有挖去,甚至沒有埋好。殺人的洪水從不曾退去,從他心裏誕生的怪物根本無法除掉,而一幢破爛的樓,照舊威力無窮,能給他砸上當頭一棒。
而最愛的人,就在最恨也最怕的地方,等自己。這組合,黃煜斐感覺危險而嘲諷,于是只能苦笑,內心正如明火燒燎。
他用二十分鐘開到目的地,用五分鐘拔下車鑰匙并枯坐,用兩秒鐘推開車門站穩。
然後他站在那荒蕪的庭院外,看着樹冠之間冒出的尖頭屋頂,抽一支煙。
煙是李枳的味道。不對,煙怎麽夠。還沒抽完一半他就呆不住了,當煙頭在羊毛大衣上燒出圓洞,鼻間傳來蛋白質灼燒的詭異香氣,黃煜斐猛然清醒。
他暗罵一聲,又踹了自己無辜的轎車一腳,推開朽爛得不成樣子的鐵藝側門,進入了他的奧斯維辛。
有個老園丁一直守在這裏。他已經不再修剪這偌大庭院裏的花草,當他看見那位在黃家上下都有名的小九少爺從繞滿荊棘的月季走廊裏鑽出來,面色不善,眯着眼往自己身上瞧時,只是點點頭,指指那棟紅樓背後的方向。
那兒有個人不久前急匆匆地過來,此刻正在等他的少東家。
黃煜斐當然也知道這一點。
他緊盯手機上越來越近的紅點,強迫自己不去和那建築對視,繞着它周圍的小路疾走。
這路太短了,短得吓人。很快,陡坡就在眼前,而那片低地,就在陡坡後面。
看看,看看現在這個樣子,你真是個不可理喻的失敗者,都是你活該!他只能沉默着對已然冒出冷汗的自己大罵,覺得五髒六腑都絞纏在一起。四圍是這樣安靜,他緩緩爬坡,逐步接近他曾經親眼看着母親倒下時,站的那塊灰色的大理石磚。
然後他擡頭,猜測李枳應該在前方五十米處,坡下最低的地方。
李枳就在那裏。
看到李枳的那一秒,黃煜斐的憤怒平息了,心也安定了,好像即将要失控的病人吃到藥。可同時又有種固執的威脅感闖進心口。這一切導致他踟蹰不前。
他仍覺背後那樓看來十分兇惡,像有猛鬼出沒,滿心惡念地盯着自己,要把他看透。
卻見李枳一下子注意到他,隔着鼓動微風的、漂浮不定的空氣,李枳的聲音如此溫柔:“還挺迅速,飯吃了嗎?”
黃煜斐僵愣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等你過來呀,”遠遠地,李枳揮手,“哥——你快點過來!”
黃煜斐聞言,還是釘着,他的愛人站得不遠,就在離他不到五十米處,可這五十米曾經被髒水填滿。望過去,那裏有條樓影的界線把李枳分成兩半,一半在陽光下,一半在陰影中。
天上的碎絮般的雲在逸散,陽光偶爾會被遮住。
黃煜斐顯得有點無措。倘使那裏真的存在什麽險惡的東西,比如真正的洪水,需要他過去救李枳,他的猶豫反而會少些——他根本就不會猶豫。但這一刻,那裏看起來如此平和,平和得過分。
“過來啊,別慫!”李枳叉腰瞪眼,“都到跟前了,別讓我覺得你膽小鬼!”
“你瘋了!”黃煜斐捂着臉蹲下,萎靡地,像在生悶氣,“我不去。”
“那我就一直站這兒。”
“小橘,別鬧。”
“你要是不自己走過來,把我拉走,”李枳大聲宣誓,“我就一直這麽看你,盯你!過一千年我成望夫石,你記得給我抛抛光。”
“……你知道我不想回到這個地方。”
“可你還是來了,對嗎哥?你說過時時刻刻都能找到我,你做到了。我就知道你會來,不會要我等很久。”
“……”黃煜斐似乎鐵了心不動彈。
無論黃煜斐看起來怎麽不情願,李枳就是不動,站在樓影裏,皮膚白得發藍。他也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沖他笑:“所以我哥這是為了我才克服障礙呢,咱再往前一步好不好?”
“我覺得沒有必要。真的,當這個地方不存在不好嗎,”黃煜斐啞聲道,他終究是站直了身子,卻無法邁步,“小橘你過來,我們回家,北京的家。”
“有必要,非常有必要。”李枳執着地緊緊望住他,“哥,你過來在這片地界走一趟,就是戰勝了它。你在這兒把我抱住了,拉走了,以後就不會再在潛意識裏害怕你愛的人被吞噬。”
黃煜斐把每個字都聽得小心翼翼,身體試圖向前,他重心甚至都是前傾的,可他腳底就像是黏住了,茫然地問:“就不會了嗎?”
“不會了,我向你保證,我看好多書,研究了好半天才想出這個方法,就和我治喉嚨是差不多的道理,從根源找,這兒算一個吧,”李枳站得筆直,“這個地方老是在你心裏,簡直是心魔了,晚上噩夢都在這兒,我聽過你說夢話。所以你說要當它不存在,根本就不現實。所以咱們得把它了結了。”
見黃煜斐不發一語,李枳繼續道:“其實和家裏的那些矛盾,本質問題也有一部分出在這個地方。恐懼,還有仇怨的源頭,不就在這兒嗎,”他兀地頓住,似有哽咽,才又開口,“哥,我……我是真的不想讓你再活在煎熬裏了,你一個人,已經苦了這麽久,苦成習慣了,沒理由變更苦,苦一生。總之我得陪着你,我們兩個,一步步,從這陰影裏邁出去,慢慢來也沒問題,然後,你帶我去哪兒都可以。我們是自由的。”
赤裸裸的誘惑,以及關心,簡直燙手。黃煜斐緘默着,向前邁了一步,又邁一步。他不可置信,卻又近乎癡狂地看着大約五十米處那個纖直的身影,像在試圖确定什麽依托,又或許那叫責任感——那種正視自己的責任。
當你并不是獨自存在這個世界上,你似乎就沒有理由沉湎于脆弱之中。
“對,就是這樣,”李枳聲音很軟,那種青蔥的鮮嫩,卻像有一副硬骨撐在裏面,“然後繼續邁步就好了,我哥腿這麽長,馬上就能碰到我。”
黃煜斐照做了。他低下頭,迎着西風,覺得自己好比初初學步的幼兒。而事實上,每一步他都邁得穩定,甚至迅速。強大的自控力和某種固執的意志使他不至于太狼狽,誰也看不出他內心有什麽在沖湧。
李枳卻看得出。他張開手臂:“哥,你擡頭,看看我。”
黃煜斐稍稍把頭擡起來,實際上仍是半低着,就像是不敢多看。李枳被藏在雲下,李枳被藏在眼中。他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只是喃喃道:“小橘,天上有好多雲。”
“确實,天上有雲,”李枳溫水般看着他,“喜歡雲嗎?”
“不喜歡,”黃煜斐還是慢慢走着,拇指指甲嵌進食指指肚,“太多了。”
李枳立刻抓住他的思緒,道:“我也覺得這麽多雲确實不怎麽地,還全是烏雲,有它在,可能要陰天,還可能下雨。你害怕。可是你往前跑兩步,別在這雲下面站着,不就行了嗎?”
黃煜斐愣住,他仿佛生鏽了,終于完全揚起臉。他眼神很沉。
“繼續和我說說話呀,咱倆老這麽胡扯,也就咱倆覺得有趣兒,”李枳笑,鼓勵似的,他往前跨了一小步,風很急,把雲吹散了些許,他整個人浸在陽光裏,“我等着你抱呢。”
黃煜斐不恍惚了,直言道:“我覺得我在做一件瘋事。”
“有可能,但是,偉大的事兒好像都有點瘋,”李枳身上的陽光在亂跳,他仿佛一棵向日葵那般招搖溫暖,“革命,開辟信仰,自我破碎再重塑。要做成這些大事兒,也只有你自己心裏才有這個力量。”
“自我破碎……重塑。”黃煜斐越來越近了。
“沒錯。哥,你還記得嗎?就是牆裏游的全是魚的那回,我們泡在那個大玻璃球裏,”李枳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我把我的爛事兒全都告訴你了,然後你特別溫柔地抱着我,也不亂摸,後來還誇我勇敢。你說,我完成了自我克服,也是破碎再重塑的一個過程。”
“我記得,我沒想到小橘還會記得。”
李枳一瞪眼:“我當然記得,快過來,抱我!”他們咫尺之遙了。
緊接着,黃煜斐跨過那條線,走到日光籠罩的地方,他還沒來得及感受什麽,就被拽入一個懷抱。一直在等他的人,把腦袋埋在他襟前,歸巢的小動物一樣,親密地磨蹭。
黃煜斐猛然意識到,這一平米,這廣袤地面的億萬分之一,這噩夢般的地界,多少次夢魇中出現的猶如地獄入口般的、區區一方土地,正被自己踩在腳下。
腳下不是修羅的岩漿,也不是虛空的深淵。
只是青灰的石磚而已。
他閉眼,久了點,竟然能看見母親。那個總在夢裏站在此處,總是溫柔,也總是憂傷,神情絕望而痛楚,對着自己哀聲恸哭的母親,竟在笑。在他腦海的漆黑之中,宛如一個地标,離得那樣近,那樣清晰,仿佛伸手即可觸碰,雪白的禮裙不再是濕溻溻的,反而整潔如新。再細看去,母親站得亭亭,臉龐确實是笑盈盈的,童年時常聽的話語也回到耳邊:“小斐,你是個堅強的孩子,媽媽為你驕傲。”
試圖擡手,果然一加觸碰便會消散,并且黃煜斐隐約感知到,這幻覺存在的幾秒,将會是一個結束。他不會再夢見立于此地的母親,而方才就是最後一別。
但他心中并無遺憾,正如他明知這是虛幻的,心中也沒有悲酸。他明白,此時此刻站在此地的是李枳,是他現在和以後最愛的人,他擁抱的固然不是虛空。
所以這像一場遲到的告別。安靜的,平和的。一個穩固的繩結,一種托付。
張開眼,什麽也沒有發生,李枳在他懷中,陽光在他身上。
什麽也沒有失去。
也沒有人說過去的那些,都是他的錯。
黃煜斐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得到這樣的陽光。它不像是為了一場審判來到這人世。它好像在降臨的一刻就融化了所有的冰凍,隔開了恒久的真空,好像羊水一樣,脈脈地擁抱着他,對他說,我愛你。
“我愛你,哥,我愛着你。”
“我得再說一遍,我是你的,我們是安全的。”
“你看,不怕了吧?沒那麽恐怖對不對?”
“你可是我的老大,可不能在這麽一小地方認慫,又沒地動又沒山搖,就算有我也不管,我不管其他人叫你老幾反正你是我老大。特別勇敢堅強的老大。誰都不能讓你痛苦一輩子。”
帶着體溫的呼吸,帶着稚氣的語句,這麽急地蹦出來,不過腦子,只過心。這樣近,就在耳邊,又這樣真實,能用手、用全身去感知。李枳的存在讓黃煜斐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好比一道閃電将他劈開,這一瞬間黃煜斐四分五裂。那把提在他脊骨上的、他自己給自己封上的枷鎖,方才被母親拉起,從皮肉上剝離,現在則已經碎得連齑粉也不剩。他如若初生般陷落于晴暖的雪地,四面八方都是李枳為他敞開的、柔軟的心懷。
有個聲音告訴他:你到達了一個節點。然後你要翻頁了。
你有充分的理由選擇同自己和解,而不是單純的自我麻痹。
黃煜斐竟開始大哭,或許是由于心口突然松動帶來的沖擊,或許僅僅是因為他攢了太多委屈眼淚,現在要連同心魔一塊丢出去。他一旦流淚,最初往往是面無表情的,眼前模糊了,臉頰濕了,就明白過來,立刻控制住表情甚至把眼淚憋回去。但這次不同。當他意識到眼淚的滴落,卻沒有掩飾的欲望,相反他繼續哭,哭出聲。
他覺得李枳的頭發大概被自己哭濕了一點,可他停不下來,甚至不想停。這是黃煜斐最大限度的嚎啕——哪怕目睹母親的消逝與父親的冷酷,哪怕抱着永別中國的心情站在機場,哪怕在國外的高中被校園紅人說是支那,十四歲的他和三個高年級的壯碩白人打架,鼻青臉腫手背血肉模糊,最後筆直地站在校長辦公室,黃煜斐都不曾如此大哭。
他直到二十四歲才知道,默默流淚是難過,而敢于放聲大哭則是幸運。
因為有人在,他願意聽,願意緊緊抱着你,一直抱,你不會覺得丢臉,所以你敢。
黃煜斐哭爽了才停住。是那種放開了的舒爽,他身上輕了,眼前清明起來,周圍已經沒了隐形的兇神惡煞,到現在才發現這地方竟然如此普通。他長呼口氣,埋下腦袋,拱在李枳頸側蹭了又蹭,身高導致這動作并不容易,可他偏要蹭好久。把那人皮膚蹭得濕淋淋,全是自己的印痕,他就開心了。
“好啦,你咋跟小孩似的,”李枳懂他的感覺,似乎也松了口氣,咬着他耳朵道,“我家高貴冷豔的黃大神仙還能喜極而泣嚎啕大哭,真不容易。”
黃煜斐不好意思了,他嘴硬:“我就是沒試過,想不到蠻好玩的。”
“好玩,特好玩,所以我也老愛哭嘛,”李枳拿他沒轍,哧哧地樂,“反正都聽你的。我哥說啥那就是啥。現在不怕了?”
“不怕了,”黃煜斐站直,兩手握在李枳大臂兩側,垂眼看着他在陽光下顯出濃稠蜜色的瞳仁,“我剛才,覺得自己得道升仙了。小橘真的很有辦法。”
“你在我這兒本身就是神仙,順便帶我去仙宮裏轉轉呗,”李枳嘿嘿傻笑,黏着他,有種放松過後的無賴勁兒,他是和黃煜斐一塊解放的,更何況其中還有他的功勞,李枳心裏跟跑完馬拉松猛灌甜汽水似的,“老大——帶我去哪兒,我絕對跟着。”
“黃太太做的水煮牛肉,我開車過來的時候就一直在饞,”黃煜斐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身形筆挺地拉着人走上坡去,原路返回,“所以先回家。”
“嗯,回家。老大帶我回家。”李枳唱歌般地說着,好像對新發掘的這個稱呼挺上瘾,挽上黃煜斐,仰頭看向随風輕飄的雲線。這花園裏幽靜極了,有着冬日少見的郁郁蔥蔥,甚至顯出安定與肅穆,像在同他們道別。
他又輕聲補充:“我跟你說,這回做得可成功了,真沒想到這邊超市還賣郫縣豆瓣醬。”
李枳當初是租了輛摩托騎到紅樓的,那天被黃煜斐開車載回家去,于是就暫時把摩托放在原處。第二天午飯後,兩人窩在一起看了會兒阿甘妙世界,已是昏昏欲睡的下午。黃煜斐抱着筆記本浏覽年終總結,來了精神,皮笑肉不笑地和人打電話聊起生意來。李枳泡了兩杯正山小種,一杯擺在黃煜斐手邊,一杯自己灌幹淨,然後出門買煙。他沒搭公車,就想着走路消食,順便把摩托騎回來玩玩。
一個多小時之後,天邊已泛夕色,當他風馳電掣地騎過最後一個路口,正默默得意這一路剛好抽完一支冰藍時,卻遠遠看見自家花園門口的榆樹蔭下,站了仨人。其中一位是穿着居家服的黃煜斐,另兩位,是坐在輪椅上的賭王黃岐岳,以及推着輪椅的黃寶儀。
他們三位,談笑風生。
李枳又靠近了些,躲在一株大銀杏背後眯着眼瞧,确實是看見了黃煜斐的笑,也分辨出,這其中雖然成分不純,但确實少了警戒,多了種輕松的意味。
聊了沒兩分鐘,就來了輛氣勢挺高的黑轎車,姐弟倆把老父親從輪椅上扶上去,然後互相擁抱,隔着車窗揮手道別。
黑轎車一溜煙開走,李枳一溜煙騎回去。
“啥情況?”他從車座上跨下來,把摩托靠着院牆停下。
“突然襲擊,負荊請罪。”黃煜斐眨了眨眼,攬着他往院內走去,“阿姐一定要拉着父親參觀新整理出來的樓層,幸好沒有坐很久,人老了真的很唠叨。”
“所以你老爹這是……來道歉了?”
“沒錯,”黃煜斐輕笑,“想不到他也是會道歉的人。‘我講了很過分的話,也做過太多的錯事,快要入土了,不想和兒子互相仇視到墳墓裏,所以,對不起,’哈哈!”學着父親表達歉意的語氣,黃煜斐神采奕奕,“我沒想到他這麽快就覺悟,看來他真的很怕死呢!”
“感覺怎麽樣,”李枳呼了口氣,看着黃煜斐一塊傻樂,“一笑泯恩仇?”
“不算。誰知道他真情假意。但可以說是簽了停戰協議,他明白了一些常識,以後不會再和我們扯皮,”黃煜斐把李枳按在沙發上,眼睛星星亮亮地看着他,“小橘說的道歉理論果然非常在理,不是說什麽親情感化一切,只是達成了不再舉刀的共識。這就很輕松了對嗎?”
“嗯,同室操戈最累,咱倆都是經驗大戶。”
“我還找阿姐道過歉了,也問她是否真心覺得謝明夷可靠,”黃煜斐的神情仿似一個舉着考卷要表揚的學生,“她超有自信的,她說無論謝明夷找過誰,那都是她的替代品。确實,阿姐那樣精明,誰能讓她吃虧呢。”
李枳沒忍住捶了他一拳:“這是你家的自信基因嘛!也有這資本。”
黃煜斐捏了捏他的臉蛋,轉而道:“還有件事,父親剛才正式把華北的生意交給我了,他終于懂了一直把股份攥在手裏只會顯得自己很遜的道理。”
李枳愣了愣:“這意思是——”
“意思是,以前是給他打工,以後要給自己打工。”
“媽呀,”李枳坐直腰杆,“任重道遠,我得給我哥做好後勤保障工作。”
“不過我想先系統地學習一些經商投資的事情,否則總是覺得自己是菜鳥。”黃煜斐眯了眯眼睛,“就去英國。”
“英國?”
“小橘不是想去那邊學作曲嗎?”
李枳花了好幾秒,才從一連串怔愣中緩過神來,太驚喜了,他靠上黃煜斐肩頭:“那咱倆豈不是都得去考那狗屁雅思,必須好好學習了!哥,你還得每天和我練口語,不然我一上考場又打結巴磕子。”
“樂意至極,我喜歡聽小橘講英式英語,”黃煜斐勾着手,在李枳臉頰上描摹,聲線幹燥而松軟,“但現在暫時不用,我們要先過一個好年,其他的,以後再說。”
李枳一個勁點頭,心說,你不難受,好好過年,甚至上大學,還是學作曲,我的願望全都能實現了,這也太好了吧。一轉臉,卻看見兩根拴着镂空乳白小球的紅繩垂在耳邊,捉在手裏細看,便知那是水頭極好的羊脂玉,而紛繁雕镂中盛放的,則是某種藥草,散發清冽苦香。
“家裏過年一定要戴這個,裏面是忍冬和捧掌觀音,就是圖個吉利,”黃煜斐解釋道,“剛才父親給了我兩條,你看,各自刻着我們的名字,紋樣也是一對連理。他要我們一起回家過除夕呢。”
李枳明白過來其中況味——他這是被承認了,族譜終不是一紙空文。
就這樣,兩條紅線被對方系上手腕,吉利的顏色,溫潤的光澤,在一室夕照中尤為動人。李枳捂住臉道:“真的,我從來沒試過這麽過年,我不知道該咋說了,這叫什麽,幸福來得太突然所以我懵了嗎。”
“這是小橘應得的,誰敢不給你,我剁了他。”
“那我可得感謝他們,給我哥省事兒了。”李枳彎起雙眼,擁緊了身邊人,“我說真的,因為有你,我整個人生都不一樣了。”
黃煜斐蹭了蹭他頸側的碎發,笑道:“老婆說具體一點。”
“要具體,那我得認真說,咱倆現在這樣,要是成天光說你愛我我愛你,都有點淺了,”李枳親了親那截斷眉,貼在人耳邊道,“你教會好多,我是不是要叫你老師。”
“嗯,嗯,”黃煜斐揉了揉他,“有情趣。”
“哎,我認真的!非得我舉例子不成,”李枳急道,“擁抱啊,親吻啊,做愛啊,不都是黃老師教的?”他垂下眼睫,又臉紅道,“還是說點正經的吧,教會我怎樣去依賴,又怎樣能依賴,教會我感同身受。還教會我努力擔起自己握得住的,那一點點責任。哥,你也知道,我以前是怎麽活的,有了你,然後我就想要變好了。所以,人生導師,可以這麽說。”
黃煜斐着火一樣看着他:“小橘真的好會表白。”
“這咋叫表白呢,”李枳搡了搡壓在身上的肩膀,“這叫情到濃時自然流——”
“小橘也教會了我很多。”黃煜斐則不緊不慢地持續揉着他的後腰,又道:“小橘也是我的人生導師。”
李枳不亂扭了,燙着臉問:“比如?”
“怎樣去愛一個人,用心。”
李枳腰已經沒出息地軟了。
黃煜斐抵着他的額頭,目光追着他的目光:“怎樣抓住他,怎樣和他一起平安輕松地活,怎樣辨別自己真正想要什麽,怎樣給自己自由。”
李枳整個人都軟了,道:“嗯,所以我願意叫你哥哥,所以,你願意叫我小橘。”
黃煜斐動了下眼睫:“我以為叫哥哥是因為年長?”
“當然不只是!”李枳大叫,捧住他的臉,“當初是誰說叫哥哥意味着喜歡和依賴啊,比我年紀大的那麽多,哥哥只有一個。”
“小橘也只有一個。”
李枳憋笑,試圖嚴肅:“某人還真擅長順着我的話說!”
黃煜斐的手從他腰上滑到臀後,又滑上大腿,把人撈起來,放在自己腿上:“來,張嘴。哥哥現在要親小橘了。”
“論語出驚人,我真是永遠也比不上您。”李枳在他唇邊呼呼了幾聲,然後便迷三道四地黏了上去。
好一頓潤極了的纏綿。
他們親夠了,終于琢磨起正事,決定次日一早乘船赴港,過新年。
晚飯過後,黃煜斐騎上了那輛哈雷,而李枳摟着他,二人擠在甲殼蟲一樣的車流中一同穿過跨海的大橋,準備去對面半島給家人挑些禮物,尤其是即将結婚的黃寶儀。
不開車當然是為了情趣。
“我們是公路黑幫!”李枳得意洋洋。
斜陽晚照,橋下的海面被微風吹拂,碎波像金銀鱗片一樣鋪展。
擡頭看去,一枚月亮和一枚太陽,共同存在于半邊紅半邊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