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回去的路上,李枳把自行車蹬得飛快,黃煜斐就在後面安靜地摟他的腰,橫穿清晨海島,海面已變成蔚藍,翻卷陽光的色彩,藍邊泛金。回國的飛機上,黃煜斐也保持那種平和卻寡言的狀态,一直沉默地靠在李枳身側。這終究不是去阖家團圓過春節,包裏放着那個本子,要輕松确實也不可能。
到達香港後的第一件事卻不是回本家。機場的停車樓頂層有黃煜斐在港的備用車,一輛純黑世爵,載他們去永安廣場邊的酒店簡單安頓。随後,黃煜斐帶着李枳去到軒尼詩道一側的小巷之中,找到家內有乾坤的裁縫鋪子。
三天之後,李枳拿到一套極合身的定制西裝。一般周期要等上至少一個月,這件是幾個長居香港的意大利老裁縫趕夜制成的,小山羊絨混駱馬絨面料,帶着極細的人字紋,摸起來卻滑涼平整。顏色是幹淨的灰調,細看便泛出點黛色,生來便是為了映得人面若桃花。
這可是人生第一套,李枳小心地穿上系好紐扣,站在鏡前,還是忍不住要雀躍。
比他前一天去試的半成品,還要惹眼許多。
黃煜斐站在他身後,從鏡中、從背後,一分一寸地看他。一套合身的正裝穿上身,腰部不應該有橫褶,肩袖上也不能有太多的豎绺。李枳顯然稱得上典範。那把細腰,在後擺雙開叉的襯托之下,輪廓被毫厘不差地勾勒出來,秀氣的肩線呼應着筆直的腿,配上先前幫他挑的茶色寬紋領帶、Ferragamo皮鞋、紫荊花形的歐珀石袖扣……一切都是天成的。
李枳就好比是一株簇新的青竹,清風拂去灰塵,他正春寒料峭地、芒芒地閃,而身體每一處都藏着黃煜斐的痕跡。
“有緊繃感嗎?或者累贅感?”黃煜斐問道。
“沒,這量身定制果然牛,”李枳直言道,他一開口就流露出與嚴肅衣裝不相符的稚氣,“完蛋了,我穿着它,連坐下都得三思,給人坐皺了怎麽辦呀。”
“是你自己的西裝,哪天不喜歡,想剪開都沒有問題,”黃煜斐無所謂道,“那邊已經記下尺寸了,正在設計其他幾套,以後很多場合要用。這套做得還是有點倉促。”
“我覺得它一點毛病也沒有啊,我可舍不得剪開,哥,你就算給我弄再多件,每件也都是我的寶貝,”李枳轉過臉,啄他一口,帶着股初試正裝的興奮勁兒,“是不是顯得我特成熟特高級特有內涵?簡直快成亞平寧半島的紳士了。”
黃煜斐特別乖地點頭,幫他再次整了整衣領和褲腿,忽然,一點預兆也沒,他就開始解自己的扣子。樣式休閑的闊袖天鵝絨襯衫被他丢到床上,到最後他全身只剩下條內褲。
李枳看得眼睛一眨不眨,正琢磨着什麽刺激的正裝加全裸普雷,心說難道自己不該是裸着的那個嗎,卻見黃煜斐從衣櫃裏拎出幾個衣架,上面挂着的也是一水兒的高級西裝,燈光下泛着雅致的光澤。
李枳認得它們——前兩天還是他自己動手熨的呢。
“穿西裝的正确流程,我做給你看一遍,”黃煜斐挑出兩件,又把每個配飾在床上鋪好,大大方方地站在李枳跟前,“小橘剛才是先穿的褲子吧,因為還要把襯衫塞進去,沒有及時系腰帶,褲腰卡的位置有些不對。”
李枳臉紅了,為各種理由而羞恥。
黃煜斐笑:“在想什麽?”
“我在想……我會不會已經流鼻血了?”
“認真看啦,”黃煜斐還是笑着,先套上了襯衫,從下向上扣起紐扣,“其實講究非常多,更複雜的配飾也有,以後慢慢告訴你。”
李枳用一種看愛豆的神情對着他,都看癡了,只見黃煜斐從裏到外地一件件按部就班地“組裝”,并配有幾句簡明的解釋:
“我沒有準備shirt stay,那種交叉的細帶,材質大多是皮革或尼龍,固定好可以拉直襯衫,小橘穿上應該非常性感。”
“西褲長度最好的分寸是無褶,褲腳剛好接觸到鞋面,比較清爽有力度。全褶或半褶就太迂腐了,老頭子才穿。”
“平結不好,缺少層次感,剛才給你打的是溫莎結,現在我打的是四手結。那兩個小孔是別領針的地方,摸摸看,感覺到了嗎,它能從底下撐起領帶結,讓它從側面看更加飽滿,也能顯得你具有複古的風趣。剛才給小橘別的是純金的,我比較喜歡钯金這種材質。”
“領帶夾應該在夾在襯衫第四粒和第五粒紐扣之間,嗯,這兩個就是情侶的,很早之前就打好啦,一個陰刻,一個陽刻。綴的石頭是紅寶石,氧化鋁,紅色來自微量的鉻,象征……熱情、愛意、逢兇化吉。”
“襯衫要露出袖口一厘米。正好一顆紐扣的距離。過來,你看,上面繡有名字的縮寫。小橘的是L.Z.兩個字母。我的?猜猜看啦,對的,只有一個F。”
“當然上口袋裏面可以放領巾,疊法很多。去本家就不用了,顯得太給他們面子。”
話說完了,黃煜斐也一身利落地站在鏡前,深咖色內斂,但李枳已清楚其中暗含的旖旎。他們并排,看着酒店落地鏡中格外标致的對方,都要盯出火來。
“這是藝術,”李枳由衷道,“我要管你叫一天大藝術家。”
“還是叫我哥哥比較好。”黃煜斐慢條斯理地把手伸進李枳外套的前襟口,順着領帶,捋到塞在褲腰裏的襯衫下擺,他忽然說,“小橘,沒有你的話,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把李枳的喘給捋出來了。
離春節還差小半個月,天色一派晴寂。行至大帽山麓的黃宅大門,李枳正瞪着久違的兩只石獅,以及本來面露兇光,如今哈腰鞠躬的幾位黑衣保安,心生洋洋。默默跟人家擡杠:老子今天走大門,不怕你們,狗也不能把我趕樹上了。卻見黃煜斐忽然在入口處把車停下,遞給他一個軟皮質地的長盒。
裏面是一塊銀灰與帛黑相間的男士手表。李枳不認識這牌子。
“太、太貴了,”他就算不認識也知道這一點,“跟我也不搭呀,我就一市井小民——”
“我覺得很搭。”黃煜斐晃了晃手腕,那上面挂着枚跟盒裏類似的機械手表,“一樣的。我的是一五年款,老婆和我戴一對好不好?”
李枳臉一熱,他最受不了這人眼巴巴的模樣,于是老實戴上了。表帶扣到倒數第二節 。他固然知道跟黃煜斐談錢完全沒用,也知道這人的心意,只覺得自己雖然注定斷子絕孫,這塊手表當不成傳家寶,也必須得托人一塊放進墳墓裏。
黃煜斐則再度用力打量了一圈穿得周正的李枳,看他馬球大衣裏面的整潔西裝,看他腕子上和自己同步震動的精巧圓盤,滿意道:“完美了。”
“我知道,哥就是不想讓人說我窮酸。”
“誰敢這樣講?”
“就我以前那樣,在你家大宅子裏确實格格不入。”
“不是,我的意思是,別人怎麽想我沒空去管,要做的只是堵住他們的碎嘴,別來煩我們的耳朵。”黃煜斐側目看他,又補充道,“這兩只手表是愛彼的橡樹系列。”
李枳看着眼前青木蓊郁,想起某詩:“橡樹……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黃煜斐目中含春:“做我的木棉。”
李枳一樂,臉徹底紅透。
黃煜斐眼光追着他的紅暈,又道:“做我的橘子樹。”
李枳已然只會哧哧傻笑了。
繞山而行,再順着李枳上次被截胡的那條筆直大道繼續向上,正是黃家內宅。這片頗為宏偉的宅邸與李枳模糊一眼留的印象不同,實際上是一系列仿古建築,縱深廣,樓外還是樓,帶點江南風韻,仿佛映帶湖光山色。正對山口,是座高高的牌坊,上書“恩高義廣”四個大字。
“那邊就是祠堂。”黃煜斐倒着車,把牌坊東側一座烏瓦飛檐的幽深庭院指給李枳看。李枳扒在窗邊也看不清楚裏面情況,一心琢磨着當時長跪抄經會是一個什麽環境,卻聽身邊人讀心似的說:“明天帶你進去。”
李枳樂:“寫族譜嗎?”
“沒錯,”黃煜斐也樂了,“算賬之前先做些高興事。”
他确實是回來算賬的跋扈樣子,往深處又開了一段,就把車子随便停在一顆梨木下面,攬上李枳,擡步往北邊一棟兩層小樓裏走。五六件行李,迎上來十個人提,其中的頭頭跟在二人身後絮叨着什麽,到頭來黃煜斐只回了一句,挺不耐煩的,用粵語:“家姐返屋企呀?”
“仲未,仲未!”
李枳觀察那個類似領班的中年人,發覺他一頭虛汗,顯然十分緊張。
先前那種怪異預感并非全無道理。黃煜斐領李枳進的房子正是三房的舊樓,水墨畫般素淡舒展的陳年建築。母親過世後,一層歸黃寶儀,二層則少了人氣,擺設整齊到死板的地步,因為黃煜斐極少回來住。
他們稍稍安頓下來,還沒來得及拆完行李,就被一陣門鈴打斷。
門外老管家彬彬有禮地請:“九少爺,李先生,老爺叫您們半小時後去祠堂拜見。”
黃煜斐不語。
“老爺還要我轉告,他已經備好玉筆。”
阖上大門,黃煜斐卻并不輕松。他問李枳:“可以嗎?”
李枳拍了拍他後背:“這是緊張了嗎。”
“不要主動同他講話,進祠堂的禮節也不需要勉強,那都是太陳腐的東西,”黃煜斐仔細叮囑,“他應該不會針對你提問,如果真的問了什麽,小橘,我會和你一起回答。”
“嘿,我在你心裏真就這麽慫?既然要當你的人,那你家的禮節我當然得做好,”李枳捏了捏黃煜斐沁了點汗的手,“放心,哥,我臉皮厚,膽子大,話還少,缺心眼我就安安靜靜老實站着當道具呗,絕對不露怯。”
“我是準備直接攤牌,省得他又在那裏同我扯皮。”黃煜斐拿着手機簡單發了幾條信息,又從裝有兩人護照身份證的文件袋裏拿出那個硬皮本,看得出他情緒波動仍然不算小,“血緣之類都不想再管,我仍然認定養我的、溫柔對我的母親。确實累了,但必須讓老頭知道我不是個随便糊弄的傻子。”
“成啊,那就攤,我支持哥,相比感情的付出,那點基因太不足道了,”李枳垂眼瞧着那顆扁平陳舊的紙質炸彈,“反正咱倆也已經統一好思想,早攤早了,不攤不了,攤完咱們正好安心過年。”
說完他就捏着耳垂,把兩邊的耳釘都摘了下來,兩個小針洞,看起來卻格外乖。黃煜斐了然地望着他,四枚婚戒,兩只手,直到祠堂門口都緊緊相握。
他們在一起,他們就是有勇氣的。
說是祠堂,實則為一方三進的院落,臨山坡而居。剛一跨入外門,進到外堂之中,檀香混合紙灰氣息便撲面而來。牌匾上寫着“顯宗堂”三字,周圍的木梁木柱已多有年頭。
兩個身穿舊式青灰夾襖的高髻婦人立刻迎了上來,手持托盤,上有一把雪白瓷刀,以及一套文房四寶。“小九先生,新婚進宗祠的規矩,請。”
李枳見黃煜斐猶豫了一下,随後提筆在宣紙上迅速地寫了起來:
生于富貴,長自深邸;勿鄙人短,勿恃己長。
行端立正,致族經世;持盈守虛,求功藏名。
克己為本,必自晟睿;忠厚傳家,乃能恒久。
雖然确實顯“迂”,但也有點金科玉律的中肯意味,像是祖訓一類的誡言。黃煜斐的書寫逶迤幾豎列,略顯潦草。他寫完便放下筆,舉刀在自己手左手食指上剌了個小口子,那動作簡直比方才寫字還自然,“沒事的,就是祖上欠太多命債,需要流血開開路。”他竟笑着,轉臉對半懵的李枳解釋,說罷就擠了兩滴在那剛寫好的祖訓上。
這話挺扯淡的,也根本不掩飾其中的扯淡,但李枳顧不上懷疑什麽,只是很想抓住他流血的手。正當此時,卻見一位婦人遞來熱毛巾、膠布,以及幾個藥片,像是止血膠囊,另一位則把瓷刀遞給李枳:“李先生,您請。”
黃煜斐立刻奪過小刀:“他不用!”
李枳差不多明白過事兒來,雖然聽來奇葩,但這大概是新結合的兩人進到祠堂必須要走的既定流程,說荒謬點,類似歃血為盟,或者讓老祖宗認識外人的血脈。果然是老派作風,簡直像是上世紀初了。不過,黃家是靠博彩起家的,據說還傳了好幾代,好像确實會在意風水之說,有點亦術亦俗的感覺。
李枳當然也知道黃煜斐在磨叽什麽——無非是不想讓自己因這些繁文缛節,在手上多一個口子——那人尤其珍惜他的手,再加上說過不會再讓他流血的話,之後更一直是恪守如此,連他頸子上手術留下的那個細小疤痕,黃煜斐也經常看了不爽。
他看了看略顯緊繃的那人:“這得是夫妻一塊行的禮吧,你一個人幹了,多不吉利?”
黃煜斐并不打算把刀給他:“到下一代這個規矩就會停。”
李枳笑了:“現在這一代還沒停吧?”他說完就麻利地在同樣的手指上弄出個小血口,是用咬的,他的虎牙一對付起自己就特別厲害,皮兒也足夠脆。
随即李枳的血滴到紙面,就在黃煜斐那幾點已經發暗的血跡上。
“有種武俠小說的感覺,咱倆跟拜把子似的,”李枳看了眼目瞪口呆的黃煜斐,學着他剛才那樣,吞下藥片,纏上止血膠布,“別愁眉苦臉的,我又不是林黛玉。接下來怎麽辦?”
黃煜斐掃了那兩位婦人一眼,她們便欠身退下了,只留下那張墨跡未幹的血約。“都是阿姐告訴我的,否則我還以為是什麽奇怪的笑話,”他說着輕輕牽住李枳,把那張宣紙扔進內門前擺放的香爐,看那香灰随風即散,“這代表你願意和我一起遵訓,一起持家。”
“我當然願意,” 李枳說着,和身邊人并排,對着香爐納頭便拜,他直起身子又道,“這也代表,待會兒寫族譜祖宗看了不會奇怪:這哥們誰啊?”
黃煜斐被他逗樂了,在精神極度高壓的現在,他由衷地笑:“但是帶血的盟誓都很毒。”
李枳側過臉看他:“越毒越好。”
庭院種了幾棵古桑,虬幹黝黑,枝葉蔥茏,西風中漾出波浪綠意,在香煙袅袅之間,蕩下清透。二人穿過此間寂靜,來到面積最大的主廳堂。黃煜斐放輕聲音解釋,大多先人的靈位都在最靠裏面的第三棟閣樓,平日鎖着,是禁區,而家族要務則在這裏進行。
定神一看,賭王黃岐岳端坐在堂間一套八仙桌旁,穿着老式的立領中式正裝,月白色。屋內晦暗,在以前,他在李枳心中是一個符號,到現在,他是一尊矜持冰冷的灰白雕像。
老管家守在他身側,桌上攤着的、泛黃的,正是族譜中最新的那本。其餘的裝在一個紅木長匣裏面,而另一木匣中正擺着的,就是那支出了名的筆。
隔幾步遠,李枳都能看出那筆杆的溫潤沁透。
他跟着黃煜斐一塊鞠躬,聽黃煜斐低聲地喊:“父親。”這才發現先前想象的全無緊張根本不切實際,他心跳得咚咚的,生怕被人聽見。
賭王自有威壓,靜靜地打量了李枳一番,點頭道:“小九終于肯回來見我,上次講電話都立刻挂掉呢。”
普通話标準到讓李枳驚訝的地步,聲音的蒼老程度,也是如此。
黃煜斐則走近了,笑道:“您很急呀。最近身體怎樣?”
“大概活不了很久,”賭王眼神極精明,瞥見黃煜斐手中毫不避諱拿着的那個硬皮本,就黯淡了幾分,“小九正希望這樣吧。”
黃煜斐抓緊了李枳的手,不說話。他問身體的本意是好的,盡管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但在寫好族譜之前,他不想挑起什麽事端來。
賭王卻似不在意道:“這輩子做太多荒唐事,到最後,竟還讓小兒子寫一個男人進族譜,”頓了頓,盯住眼前挨着的兩人,都是衣裝筆挺,神情寧靜,他笑了,帶着種遲暮的蕭索,“誰知道小九會否像我一樣荒唐一生呢。”
李枳知道自己這會兒就該沉默。他覺得眼前的老人不足以使人畏懼,但卻有種讓人感到不爽的氣場——說句冒犯的,就是一開口就欠揍的那一類。
他趕緊打消紛雜思緒,聽見黃煜斐說:“我以為您今天沒有和我吵架的心情啊?要說荒唐的話,我恐怕不會,我的名字後面只跟一個人的名字,我這一生,也只跟他一個人。”
“豪言壯語!不愧是我的兒子!”賭王戲谑地拍了拍手,綿軟力道仍在暴露他的衰弱。
“您娶妻六位,還在物色老七,您才是豪情壯志。”
在父親揶揄的笑聲中,黃煜斐又垂眼看向族譜上的墨跡:第六世,煜,三子,斐。這在周遭代表輩分的“立”字之間着實特立獨行。再看他的名字前面,是“許氏之子”四字,未寫長次,仿佛在呼應什麽醜陋的秘密。他的名字後面則和兩位兄長不同,是空的,亟待填充。
賭王笑得氣喘籲籲,停下來緩,也停住他的神經質,只道:“老餘。”
管家立刻把玉筆用絹布墊着從匣中拿出,颔首遞上來:“九少爺請。”
李枳呼吸都快停了,他先前處于一種又在局外,又深陷其中的游離狀态,一方面覺得荒謬不可思議,一切都發生得太迅猛,一方面覺得玄之又玄,只敢悄悄地瞥那陳年紙冊。而現在他卻被黃煜斐一把拉到桌前,正對着那片墨香。看着它,以及那支剔透的筆,那種沉甸甸的肅穆感油然而生,正像在朝列祖列宗請求見證。
随後李枳看到自己的名字被黃煜斐一筆一劃地寫在“配”字後面,籍貫、生年,也一一詳實地記錄下來。字跡要比剛才寫祖訓時游刃有餘許多,寫得極其端正。而黃煜斐的名字正在李枳二字的上方,黑墨色,卻熠熠生輝。
正如他向來承諾所說。他在三十歲之前就做到了。
李枳絕對是整張族譜中沒有單用姓氏代替本名的。由于族譜只記男丁,他恐怕也是被記在配字後面的唯一男性。
黃煜斐做了件特殊到可以流傳很久很廣的神奇事,自己倒是頗為輕松,他把玉髓作杆的狼毫筆交換給管家,盯着紙上新墨看了一陣,轉臉沖着李枳笑:“以後多少代,他們都會知道我的家人是你!”
還沒等李枳說什麽,像是已經睡着的賭王忽然閉着眼放聲長笑:“多少代,我黃家怕是要絕後了!多大的笑柄!也就是我一直放任你!”
黃岐岳在香江兩畔的名聲,素來以仁厚著稱,他早年應該不是這樣一個刻毒人,更何況他面對的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可他此刻着實帶着股半朽之人的反複無常,以及不管不顧。這恐怕是生命即将燃盡的訊號所帶來的恐慌,足以打擊任何人,傳奇人物也不例外。
黃煜斐冷下眼來,并不同情地注視他:“哈哈,看來父親是真的想要吵架,咒自己絕後是想要贖罪嗎,有夠狠。”
“以後黃家……我能指望誰?”賭王渾濁地睨着他,“你肝髒衰竭的大哥,你正在戒毒的二哥?還是指望你呀小九?”
“您不會忘記那幾位孫子吧,都姓黃,比我年長的也有。”
“都是廢物!”
“我也是廢物呀,”黃煜斐松開李枳,輕聲道,“九歲那年,您已經這樣告訴我了。”
“我會把金蟬交到一個廢物手裏?”賭王哂笑,“雖然你的确很快證明給我看,交出去的時間就是太早,反而讓你有了任性的底氣。”
“您即便不給我,我也會那樣做。”黃煜斐稀松道,“談談自己的性取向和感情狀況而已,不是我的自由?您為此罰我兩個月,我也沒有多講什麽,算作您不再幹涉我們的交換。”
賭王“嗬嗬”低笑,宛如腐朽的風箱:“小九,你果真太任性。先前……做的那些動作,別以為我不知道!惠之生前總是講你不會争不會搶,”賭王垂下頭來,像個即将耗盡電量的人偶,“錯了,錯了!”
“搶?那些本就應該是我的!”
“我給誰,就該是誰的!暫且輪不到你來安排!”老人為自己的無力而憤怒着,又忽地降低聲音,“可是……”
黃煜斐沉靜地聽完父親自相矛盾的爆發,随即直接翻起了手中早已備好的筆記本,微笑着頂回去:“可是什麽?因為您找不到其他人幫您接下爛攤子,因為其他人雖然能夠幫您傳宗接代,但是比我還要廢物,所以必須給我,對嗎?黃家到現在這種地步,也并非偶然。因果報應這件事也是您教給我的。”
“哈哈,小九回來見我,果然不單是為了族譜,寶儀猜得就是準呀,我指望寶儀好了,”賭王也笑起來,破碎似的聲音從他口中溢出,他像是明白接下來會談什麽,“老餘先去送送這位李枳小先生,家院太大,不要迷路。”
李枳一愣,他心說,自己這是要被趕走了?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呢,牌也沒陪着黃煜斐攤好呢,還真就當了一路道具。這就好比決戰紫禁之巅不能有外人是嗎。
卻見黃煜斐猛地回頭,越過他直直盯向正在推門,準備送客的管家:“餘管家,你自己走。”
老管家兩難地看着身後這對劍拔弩張的、相差六十餘歲的父子。
“老餘!”賭王大喝。
“燒了血約,進了族譜,就不是外人,我以為父親不至于連這個道理都能不認!”
“送走!”
門外忽然聚了一小群黑衣人,兵臨城下一般,個個兒都讓李枳想起餘翔。為首的還真他娘的是餘翔,他正死死地盯着黃煜斐,眼底似乎是青黑色的。都姓餘,莫非和管家是親戚?冷汗連綴着,一滴一滴冒下,可李枳釘在原地,和身邊人并肩站着。除非被揍暈,他是決不可能抛下黃煜斐一個的。
“哇,要做什麽,出爾反爾還真是父親的強項,”黃煜斐冰涼地笑,“這是祠堂哎。”
“餘管家,送客!”賭王強撐着重複,他已經非常疲憊。
“送誰?我看誰敢!”黃煜斐則捉住李枳的手腕,握好了,握緊了,眼中閃現出那種嚣張厭倦又仇恨的神情,他十足輕蔑地瞟着屋內屋外虎視眈眈的一切,“事先做些惡心的準備,我也會。你們可以去祠堂外面看看哦。”
李枳的冷汗出得更多了,他想起來之前黃煜斐發信息時臉上冰涼的神情,又想起之前聽說過的,有關那枚金蟬的零碎解釋……這裏是在香港……難不成還真有黑社會之類的東西?
緊接着,他感受到腕子上抵死貼合的力度,又聽見黃煜斐的聲音平和下來,卻說着刀子一樣的話:“誰試試動我的人,誰今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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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倒計時: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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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煜斐雖然有魚死網破的膽量,但他并不想這樣做,請不要懷疑此文是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