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老何在酒窖裏挑得腰酸背痛,最終提着兩支精選的白葡萄酒過來了,沒看懂李枳在朝他使眼色,随即劈頭蓋臉,被黃煜斐轟走。
“小、小九少爺?”老何吓壞了,素來文質彬彬笑意融融的小主子忽然變樣,他慌得很,他以為自己有什麽沒做周全。
“叫你滾啊,聽不懂?”黃煜斐方才已經沉默地蹲了不下十分鐘,現在站起來,随手把筆記本甩在地上,興味索然道,“別讓我在這棟房子裏看見任何人。”
老何還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停止了唯唯諾諾。他在茶幾上放下酒瓶,鞠了一躬,低頭退出擺滿鮮花的客廳。随即李枳聽到雜亂的腳步聲,以及被喝止的議論聲。應該是那群系着圍裙每天不停打掃的東南亞婦女正在慌裏慌張地撤退。
“我也滾嗎,”隔着兩步遠,李枳望住亂發完脾氣,捏着鼻梁一動不動的黃煜斐,“這棟房子裏,還想看見我嗎。”
黃煜斐聞言,身上忽然松了勁兒,“你別走,”他說完就捂住嘴,額頭死死抵在牆上,他簡直想把自己嵌進去:“對不起,對不起……”
李枳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能夠想象。單純想象就已經要難受得傻掉了。一時無話可說,李枳把筆記本撿起來,在茶幾上的紫紅色大芒果旁邊堆好。
努力整理思緒,擦淨眼淚,李枳才開口:“別說對不起,哥,你現在明明是最痛苦的,你轉過來,轉過來讓我抱抱。”
“我可能需要一些時間。”黃煜斐說話語調都變了,顯然在刻意壓抑什麽。
“好,好。”李枳從背後虛虛地圈住他,臉蛋小心地枕在他肩膀上,感受到這個男人正在微微打顫,“不急,我陪你。咱們不用着急。”
二人長久地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地方,像定格了,也像不知所措。
那幾頁紙上的內容确實有這種核武器效果,講的是家庭過往,家族私事,然而驚人且荒謬到連李枳都不能置身度外,更何況黃煜斐。
時間跨度很大,許惠之的記錄平靜而絕望:
1986年2月3日
黃先生送給我這座小島。真荒涼,全島只有四棟房子而已,但風景也真美,淡水也足夠。我是要感謝黃先生的。他甚至要把我明媒正娶進門,要我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也同意我給她起名叫做寶儀。
我知道她是女孩。女孩是不用跟着這一代的立字輩取名的。
寶儀是我的女兒,和她的兄姐一樣,同樣是寶貝,她一定會有尊嚴地、儀态萬方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正如賭王的任何一個子女。
1986年3月9日
昨天不算是黃道吉日,我還是成婚了,香港下着小雨。阿姐果然沒有來。她身體不好,也不願見我,這些我是很明白的。媒體走後黃先生也走了,他說今晚就會有人送我回到那座小島安心養胎。寶儀出生之後,他會把我們接回澳門的落腳處。
于是今天我就回到這棟房子。只有阿嬷陪我。
我不應當奢求什麽。黃先生願意因為我被推上八卦新聞的風口浪尖,我已經很幸運,他要我隐退也無可指摘。做演員本就不是我喜歡的。阿嬷講,島上這些新建的基礎設施全部是黃先生特意為我安排的,包括醫院和一整套即将抵達的醫療團隊。
我該滿足了。我知道他不會愛我,但他會對我好,會疼我……我該滿足。這些本就不是屬于我的。
但我真的很後悔走進那個房間。
聽到黃先生喊“昀之”的時候,我就懂得自己大錯特錯,當我看到肚子裏那個小生命……我已經忏悔到疲倦的地步了。
對不起姐姐,那夜我拜訪你,不該灌黃先生喝那麽多酒。但我确實希望誰能幫助我,誰有力量把我的人生全盤接住,把我從肮髒惡心的圈子裏拉出來……女演員,電影明星?我只是被導演和同事當玩具罷了。沒有人可以訴苦。還有那幾個黑幫,恐吓信、騷擾,無數次了。
香港太小。只有黃先生有能力保護我。
有這樣一張和你相像的臉,我利用它……阿姐,我知錯,但後悔已經沒有用處。
我只要這麽多,不會再搶其他,希望你能原諒我。
1993年5月29日
我又回到這座小島養胎。寶儀已經是個機敏的小姑娘,有時會繞着我問:mommy,阿弟什麽時候出來呀?
我只能一遍遍告訴她,弟弟出來之後就要走哦。
寶儀非常難過。不知代孕的概念她是否能真正明白,但寶儀已經明白的是,這個弟弟不屬于我們。我不想欺騙她。
就是這樣。肚子裏的孩子,到底和我有什麽關系?他屬于別人的愛情,屬于黃先生和他的結發妻子,我的親阿姐……可他就這樣出現在我的肚子裏。
我每天要打很多針,吃很多藥來保他。
我到底為什麽要答應姐姐,要答應黃先生……
因為我心存愧疚嗎?
姐姐也許不久于世……她要去國外治病。事到如今,七年過去,她終于肯同我講話,是為了求我一件事。阿姐和黃先生結婚三十年,育有一男三女,各自有先天疾病,她最後希望和黃先生能有一個健康的,屬于他們的兒子。即便就此過世,也能少些遺憾。即便她的身體已經無法承受懷孕的壓力。
他們甚至已經給他起好名字,特殊于“立”字輩的“煜”。黃,煜,斐。天之驕子。從幾棵胚胎中選出最健康的那個,放進我的子宮。他從最開始就是遴選而來,果然不一樣。我想黃先生的一切最終都會是這個孩子的,而不會屬于他病弱的大哥,平庸的二哥。
但是,等這個孩子生出來……我又怎麽辦?我會怎麽樣?
我只是被當做一個年輕的容器而已。
或許應該轉變思路。等他生出來……倘若沒有阿姐了,我也會對他好。
像我對寶儀一樣。像個真正的母親一樣。
他也是我的兒子。
1997年6月9日
這邊夏天真熱呀。黃先生讓我先帶着寶儀回來住一段時間,因為阿姐回來了。她的病得到控制,沒有死,還可以活很多年。
小斐被留在香港。一個人。他的模樣像我,當然,也像阿姐。
或許他會認得他親生的母親。
我舍不得他,太舍不得,我真希望他那一半流的是來自我的血。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1997年12月19日
這是小斐第一次上島。他的四歲生日。這裏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新奇。夏天的時候,他并沒有認阿姐,事實上,在我和寶儀走後他就誰都不理,也不哭不鬧,甚至黃先生都覺得生疏,覺得他不像個小孩子。阿姐最終也沒有忍心,沒有告訴他真相。
小斐回到我的身邊。
沒錯,小斐已經只認我做媽媽了。這四年裏,我養育他,陪伴他,無時無刻不在告訴他,我是他的媽媽。唯一的媽媽。
無論如何,都是我懷胎九月……寶儀,小斐,他們是一樣的。我愛他們。我先前不明白,小孩子真的會那樣可愛嗎?現在我明白了,只想一輩子做這兩個孩子的母親。無論遇到怎樣的事情,我都不會去死,我會一直盡力,照顧好小斐和寶儀的。
2000年1月3日
我逃回島上,帶着我的兒女。
阿姐……最近阿姐還是不喜歡我。
我甚至可以從她眼睛中看到恨。那樣憔悴的一個人會這樣用力地恨我。
她是父親過世發妻的大女兒,長我二十歲,在我母親去世後,她曾經就像我的媽媽一樣。我的第一條旗袍是她幫我挑的料子。我的每一任男友她都幫我把關。最開始做演員,非常非常艱難,我只是小配角,她還在影院一場一場地給我的新片子包場……
我的确是罪大惡極的。
我知道阿姐的想法。作為一個女人,就算能忍受丈夫被橫刀奪愛,也是絕對無法忍受自己的骨肉繞在其他女人膝頭叫mommy的。一個女人也不能忍受別人用一張和自己相似卻年輕很多的臉去突然插足她的生活,更何況還是她的親妹妹。所以阿姐能夠忍受黃先生的其他妻子卻不能忍受我。
她甚至已經不會對小斐好了,家庭聚會,她時常針對小斐發脾氣。不到七歲的男孩子,國語都沒開始系統地學習,她就要小斐把《長恨歌》背完整。
黃先生也總是怪小斐。說小斐不懂禮節,不如他已經三十多歲的大哥争氣。
寶儀總是替她弟弟抗議,她到青春期了,還是暴脾氣,想反抗一切。她已經明白阿姐和小斐的關系,寶儀是個會保守秘密的孩子,可她還是覺得自己阿弟太可憐。
小斐這個孩子太早慧,總是很懂事地道歉,對黃先生,對大太太,對他的大哥大姐。別人稍稍誇誇他,哪怕只是傭人說他長高了,那種一聽就懂的客套話,他都會笑得很開心,很禮貌地道謝。回家之後,他總是認真地學習他們要求的那些東西。從來不說誰不好。他是個頂聰明的小男孩,心思也非常重。他說不想給我丢臉。我當然希望我的兒子出人頭地,但我不想看到他這樣小就這樣辛苦。
所以我帶他來這裏放松。我知道小斐在這裏的每一天都是快樂的。他坐在沙灘上,和他阿姐一起背誦《長恨歌》,還有《孔雀東南飛》。在香港,在澳門,少見兩個孩子這樣笑。
但我又究竟能再陪着他們幾年呢?我的病,沒錯,我就是有病……
希望我能再陪他們十五年。我想看見寶儀結婚,看見小斐大學畢業。我沒有去死的理由。
2002年2月9日
即将春節,我們還未動身回港。事實上,在這樣一個偏僻卻美麗的地方,我才能放松,這是黃先生給我開辟的藏身處,也是和我相配的異國他鄉。
但小斐和寶儀不能和我一樣爛在這裏。他們要接受最好的教育,享受最好的條件。所以我也需要在澳門陪他們。所以我每年只能回來一次。
何管家已經訂好今晚的機票。
最近總是心悸,我的預感總是準得可怕。每天對着佛像祈禱,又有用嗎?
就算,萬一,某天我不在了……希望黃先生能疼惜他的兒女,希望阿姐能善待他們……寶儀才十六歲,小斐還不到九周歲,佛祖保佑。
我信佛,可又不覺得佛祖可以幫助我。正如我現在寫下這些,正如我曾經犯下罪孽還企圖被原諒——這本身已經是種亵渎。
可是死亡又能贖去這種罪過嗎?
記錄于此處戛然而止,猩紅筆跡觸目驚心。文字已說明一切,其真實性似乎也無可置疑。黃煜斐和他銘記了十五年的溫暖所在其實并無直系血緣關系,而他拿刀紮的、始終恨的,那個難以究因治罪的殺人兇手,一直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李枳聽見身前人錯落的呼吸,忽然覺得“血緣”真是令人作嘔的東西。就好比你被磁鐵吸着奔忙過這些年歲,忽然磁極一倒,你以為到達赤道,甚至開始嘗試消除身上冷硬金屬,嘗試自我解脫,你想要好了,卻忽然被拽回冰原。
被刀子捅傷後人首先會恍惚,而這種迷惘又豈是他人能理解的呢?
“哥,要不先坐下吧。”李枳試探着問。不能完全理解,但能感同身受。冰刀似乎已經把黃煜斐插透了,穿過他的脊背,直紮入李枳的心髒。可李枳非常清楚,自己沒資格事先表露出脆弱,更不想帶給黃煜斐更多波動,他壓抑情緒,拉着黃煜斐坐上沙發。他這才發現黃煜斐并非一臉木然,抑或失魂落魄,反而神情極度清明。那雙眼睛,亮得很,也涼,平添一股硬朗不羁。
“我一直在被當傻子耍,對嗎?怪不得許昀之葬禮的時候,阿姐說我這樣也算盡孝!”
“哥……”
“反正都不在了,全死了!”他又事不關己似的笑,“恩恩怨怨的,在地獄裏繼續鬧,等老頭子下去再陪她們演演你欠我我欠你的苦情戲碼,也很好啊。”
李枳感到語塞,手腳也跟着冰涼。可他又覺得黃煜斐再緘默着壓抑下去,恐怕真的會面臨崩潰,不如就像現在這樣想說什麽說什麽。是個人都得恨了,都得疲憊不堪了……事件的始作俑者遙遙遠去,留下最終的受害者,無辜且困惑,獨自受蒙騙,自責地糾結。本該輕松無慮的年華卻孤單緊繃地度過,結果到頭來,包在心核裏的那塊,名為“絕不原諒”的仇恨,突然就這樣被抽出,貼上毫無道理可言的封條。
來自于家庭的疼痛總是這樣避無可避,瞄準十數載的靶心,輕易就變成虛影,你自衛,你反擊,都不成,都沒用。
李枳太明白這種無力,也恨了起來。
然而黃煜斐卻不再繼續冷笑着嘲諷,他忽然哭了,是那種無聲的洶湧,沒任何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淚,又很快就止住。李枳去抓他的手,卻被掙開,黃煜斐靠上軟墊吸了吸鼻子,神色已然恢複正常,把芒果拿起來,放到李枳腿上:“小橘,去給我做芒果派吧。”
李枳抱着芒果不動地方:“我覺得現在你得跟我待在一起,我不放心。”
“那就一起去,”黃煜斐站起來,拉着人往廚房走,“我餓啦。”
他又豎起透明高牆,李枳看得心中悸痛,卻不怪他,只因黃煜斐的牆都是被迫立起的。
半夜李枳醒來,四點出頭,黃煜斐不在身邊。上下跑了兩圈,整棟樓都空了,可李枳也顧不上害怕,他急得跳腳。睡前兩人疊放的手機現在只剩下黃煜斐的,他的指紋也可以解鎖,李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老何和自己的號碼之間選擇了後者。
果不其然,關機了。
離家出走嗎,不帶上我?李枳暗罵一聲,又忽然抓住點希望。黃煜斐不是那種連手機都會拿錯的粗心人。他還記得黃煜斐跟自己解釋過,裝在他手機上的那個GPS裝置有獨立電源和信號源,哪怕去無人區,哪怕手機摔得稀巴爛,那玩意也能照常工作。
“為了能随時找到你。”那人當時是這樣說的。
對于同步定位這件事,李枳素來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同時也覺得沒什麽用處——成天生活在到處都是警察的大城市裏,五十年也難遇什麽兇險,他只當是滿足病嬌男友安全感需求的一個法子。倘若往他脖子上栓根鏈子能讓黃煜斐松口氣,他也覺得挺劃算。
而現如今,這個功能似乎終于有了用武之地——李枳翻出配套的APP。有個紅點,在詳盡的地圖上一下一下地閃。
得虧有這麽一個點。李枳又好氣又好笑、又心酸又心疼地看着它,一邊提鞋一邊琢磨黃煜斐的思路。那人居然大半夜地跑到西岸的石灘上去了,還留下個小線索,合着是等他去追?
萬一我沒醒呢?李枳在橫穿小島的主幹道上飛快地蹬着自行車,心說,幸好我醒了。
整座小島靜得像在沉睡,連素來熱鬧的酒吧都黑黢黢的,唯有樹和風在交纏,沙沙地響。夜中露氣蘊着種不該屬于近赤道地區的冷,沁在李枳的皮膚上,可他還是把薄T恤汗透了。少說也得有七八公裏的距離,上坡下坡,他不到二十分鐘就騎到,廣闊的石灘就在眼前,碩大圓月下,清寂幽暗地浮動着黑光。
除去月色,除去極度深藍的天空,入眼線條都是粗粝尖銳的,這裏沒有甜蜜的金色海岸,只有岩石和海浪,是這座小島周圍最暴躁、最原始的海。而此刻海面黝黑,石灘陰晦,仿佛再多的繁星也無法把它們照亮。
李枳站在高處的海濱路上,俯瞰幾秒,晃了晃腦袋,意圖拜托浪聲的騷擾。他岔着腿,腳尖點地,支撐住單車和自己的重量,抱臂仔細觀察手機屏幕上的小點——離自己不遠,确切地說,是近在咫尺。
“哥!黃煜斐!”李枳被海風吹得一身雞皮疙瘩,大叫道,“你大爺的,你丫給我出來!”
立刻就有人應了:“等下日出,你過來看看呀——”
李枳循聲定睛一瞧,有個身影正在岸邊最高的那塊斷崖上,沖自己招手。
看我過去怎麽收拾你,李枳在心裏把黃煜斐罵了一百遍,一丢車把就撒腿跑去。他聽見自行車倒地的震響,也聽到風聲,以及心跳。攀着礁石的突起往上爬的時候,他撞上膝蓋,感到溫暖的血從那處蔓延,忽然一肚子委屈。他真想抱着黃煜斐撒野,大叫幾聲混蛋玩意兒,問他發什麽神經。
可他不能。因為太清楚黃煜斐在發什麽神經,又是為什麽,所以他不能。他簡直心疼還來不及。這一切複雜的情緒弄得李枳頭皮發麻,只得不停地攀爬,想快點站上懸崖,站在連哭都哭得矜持隐忍的那人身邊。
黃煜斐正在瓊光下立着,身形筆直,眉目疏朗,當然沒有在哭。他看見李枳從坡面顯現,首先是亂蓬蓬的頭發,接着是面龐、手臂、腰、腿……膝蓋破了,皮膚被照得發藍,攤上一小片黑,還有細碎的坑窪擦痕。
“打住!站那兒就好,”李枳踉跄着翻上來,穩好重心,兩臂擡着,手掌沖着他,慢慢往他這邊走,“不許提我腿,就剛才蹭破點皮,回家你得給我洗。”
黃煜斐直直地盯着他。
“哎,惹我哥心疼啦?”李枳走到他跟前,擡起眼皮,“真是不好意思。但真不嚴重,我也不怎麽疼。”
黃煜斐垂下眼睫:“……我剛才在想你會不會來。”
李枳拍了拍手上的灰,笑了:“當然得來了,找不見你我跟踩了尾巴的那什麽……”他軟軟地靠上身邊人的肩頭,“随便什麽吧,反正我慌。”
黃煜斐把他摟進懷裏:“早上我就會回去的。”
李枳心說那手機也是不小心拿錯,不小心關掉的喽?他知道這人口是心非,卻還是順着他的話說:“這叫心有靈犀,你不在我邊上躺着,我就會醒,”說着他縮了縮身子,黃煜斐的臂彎使他感到溫暖,又道,“白天不覺得,現在才發現這兒還真夠遠的,沒看見車,走過來的?”
“嗯,”黃煜斐點頭,“散步就到這邊來了。海對人來說有一種天然吸引力。”
“吸引力……半夜散步,站懸崖,太有風格了,”李枳輕輕瞪他,“反正,哥你看,心理陰影是可以克服的。再大一片水,其實也沒什麽。”
黃煜斐親了親他的額頭,輕聲道:“如果我說,小時候不敢去海邊的事情其實都是假的,小橘會生氣嗎?”
“有什麽氣好生?跟我不用這麽小心翼翼,”李枳頓了頓,看向遠處隐約現出的天光,“少一個心理陰影,就等于少一點痛苦,如果這陰影根本沒存在過——多少人都盼着這樣呢。”
“與其說痛苦、害怕,不如說是敬而遠之,”黃煜斐凝視着腳下仿佛無底的海面,“我以前經常去海邊,還往海裏走過很多次,就在這種黎明。然後失敗,嗆水,滾回沙灘上躺到天色大亮,回家洗澡,去學校上課。自控力到這種時候就好像沒用了。”
他勾了勾唇角,又道:“偶然看到你的視頻的前兩天,我還剛剛試過,也失敗過一次。”
李枳半天才說出一句:“看到我視頻之後呢?”
“沒再試過了。”
“現在還想往裏走嗎?”
“不想。”
“那就成,”李枳聲音也輕輕的,像在說秘密,“我剛才還琢磨,大不了咱們一塊走進去。”
“我已經過了那個階段,二十五歲的人,每天想着去跳海,不是自私又可笑麽,”黃煜斐短暫地笑笑,“也沒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們放棄現在的生活。如果還是以前那個脆弱的自己,那我根本不會回國找你的。”
這話輕描淡寫,卻自肺腑而出,哪怕放到現在,它仍是真的。回國前的兩年,黃煜斐迅速地從渾小子長成一個男人。大洋彼岸有股力量在指引他摒棄過去幼稚而軟弱的自己,他不再喝酒,不再徹夜狂歡,不再守着那點痛苦自憐自愛,依賴已久的藥物也戒掉了……他甚至學着溫和地對待周遭的人,冷嘲棄了,打架也棄了,盡管心裏仍然有種固執的輕蔑,表面上他至少學會了替他人着想。
生活化簡,只剩下眼前的學習,以及遙遠的李枳。他這個厭世的刺頭把尖刺拔下幾根,他确實曾經在無援手可握的環境下,不惜一切努力,才成為現在這個人。
他遺憾的是自己沒能動作更快一些,在李枳最需要的時候把自己修好。
見李枳不語,黃煜斐又道:“我從垃圾變成人然後才出現在你面前,是因為不想去害你。這是我絕對不允許自己做的事情,小橘。”
“不是說你要害我……”李枳心髒狂跳,為他的成熟而安心,也震撼,也感動,卻又有點困頓,“哥你咋老不開竅呢。”
“只是想讓你放心。我夜裏出來也只是為了冷靜一下。現在,我冷靜好了。”
“我還是覺得,怎麽說呢,”李枳思索着措辭,“我能體會家庭帶給人的那種打擊,不同于熟人朋友甚至戀人,那是不可抗的,也難磨滅,萬念俱灰其實非常的容易。何況哥的情況比我複雜得多……我覺得你在裝堅強。這樣其實很累。”
“人學會冷靜理性地對待變數,就是裝嗎,”黃煜斐眼眸是亮的,臉上朦朦胧胧地,映着遠方的赤紅曙色,“其實那些破事就算再離譜,到現在這個地步,和我關系也不大。哪怕最開始是被迫的,需要裝一下,保持堅強到最後也是每個人必須具備的能力。”
李枳看他看得呆掉了。就是裝堅強嗎?黃煜斐這個樣子,顯然不是。他始終覺得在黃煜斐的魅力中混着某種神秘的感覺,致命般時刻吸引着他,而今這感覺現出實體——是一種絕不認輸的執着心性。一旦認定什麽,他就只會做贏的準備。這一認知化作強烈的目的性、直白的欲望、極高的自我要求,組成了黃煜斐高傲而真誠的精神世界。
此時,空中已有鷗鷺,天色開闊了,海色鋪展至目力難及之處。新生的光逼退了一切。那些不堪的困惑和萎靡,還有錯亂的記憶,似乎就在這樣一個清晨死亡,宣稱你将直立,在豔陽高照的白日。
“而且,家庭的打擊真不能算,那對我來說那已經不能稱作‘家庭’,所有人都在騙我。我真正的家庭在這裏。小橘在什麽地方,我就把什麽地方當作家來安。”
晨光愈盛,黃煜斐一字一句地說着,凝視李枳的面容,目光那樣炙熱那樣深沉。透過那眼瞳仿似能夠直看進胸膛深處,有顆結了傷疤于是越發強硬的心髒在跳動。又或許他已心死,但立刻生出顆更加有力的,以維持這具身體裏的生機。
從暗堕中、囹圄中,生生把自己拔出,固然是疼的、撕裂的,但這些代價也是一劑猛藥。李枳一雙凡眼,卻在黃煜斐的身上看到極速的蛻變,雖然鮮血淋漓,卻堅定萬分。
“事情還是要說清楚。誰騙我,誰不把我當人看……我需要回香港算賬。”黃煜斐抄起顆碎石扔到看不見的海面,“波哥大和聖瑪爾塔,現在要擱置。”
“那有什麽,我也得去香港,哥,我要跟你一塊!”李枳被點燃了,他和黃煜斐共通的那些漆黑的失望和疼痛,此刻也同樣化為決心,他忽然明白了某種追求,高于那些困囿人心的糾纏與羁絆的追求。他又問:“什麽時候出發?行李交給我收拾就成。”
“明天。今天想陪你去試試那個四弦不準的弗拉明戈吉他,小橘很喜歡,對嗎?”黃煜斐又露出那種忽深忽淺的微笑,好像被晨風吹得很惬意似的,擁住李枳,在萬丈朝霞之下、嶙峋礁石之上,細密地親吻他。
李枳也親回去,安靜地,柔軟地。他想,哥,我懂了,無論怎樣,我知道你沒問題,我知道我們沒問題,因為——
你是能刺破黑暗的那一道光。
你是……碧藍的天空上,自由穿梭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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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的時候很心疼,如果沒有小橘,黃老九可能就徹頭徹尾是個哈姆雷特式的悲劇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