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三小時前他們在華盛頓轉機,吃了一頓牛扒可麗餅,三小時後,他們從卡塔赫納登船,眼前是蒸騰的加勒比海。
海面暴曬,海風鹹腥,隐約能看到巴拿馬的海岸,略微有些刺目。黃煜斐立在甲板邊緣,純黑亨利襯衫挽着袖口,扣子解到第四顆。四下無人,他寂寂地抽煙。事實上,這艘私有快艇只有兩個乘客,此時另一位洗了把臉從船艙出來,打着哈欠走向他。
黃煜斐摘下墨鏡拎在兩指之間,整張面容便生動起來。
“比我想象中風大一點,但也夠曬的,”李枳劉海微濕,顯亂,映出日光,他從他褲袋裏拈出支香煙,“倒時差,這算是今天頭一根啊。”
“這邊只有雙爆。”
“嗯,國內還挺不好買呢,”李枳咬着沒點的煙嘴樂,“我一直想嘗嘗冰藍好還是它好。”他拽了拽黃煜斐,自己也踮腳湊近,就着那人嘴邊快燃盡的端頭,把自己的煙尾湊過去。
耳側鼓動的風刃太緊,新煙沒着,舊煙倒是快吹滅了。李枳覺得好玩,抓着黃煜斐的手去攏風,倆人半摟半搡地碰了一陣,他才咬到心心念念的尼古丁味。被雙顆薄荷珠的沖勁兒嗆得哆嗦了一下,能說話了他就問:“我怎麽覺得我家黃先生有點不在狀态呢?困了?”
“可能太久沒回去,感覺怪怪的,”黃煜斐笑了笑,“阿姐每年去度假,說變化很少,但我還是想象不出來。住在海邊的時候太多,印象都是混亂的。”
“嗯,哥你這就是近鄉了,”李枳撞他肩膀,“所以情更怯了。”
黃煜斐撚滅煙頭,關于李枳說的,他不準備否認。那個遠岸的小島……他曾經确實險些當作故鄉。童年的輕松記憶多數在那處發芽,但很快又脫離他,瓜熟蒂落,全然無關。留給他的只是一些斷口和碎片。來之前他預想過興高采烈,然而來之後,當他急速接近孤島,橫在中間的十五年驟然壓縮,合成一種純而硬的陌生,猛地砸在他眼前。
“輕松點,咱是來自己地盤度蜜月的吧,雖說苦瓜臉的黃大神仙我也愛……”李枳擡手把自己的煙給他抽,手腕白得發亮,上面系着條在港口上被人塞的絲帶,明麗的橙黃,還印着行粗體西班牙語,“這句什麽意思?”
“青年應當參加大衆革命黨。”
“哈?”李枳瞪大眼睛,“我靠,這邊可激進了,可得摘下來別給人盯上了!哥你也摘!”
“小橘太好騙啦,”黃煜斐忽然笑了,他握住那手腕,看絲帶迎風飄,和自己腕子上那條湖藍色的一樣,他覺得心情也跟着亮了,“其實是一行詩,他們國寶詩人何塞席爾瓦寫的。”他不急不緩地照着那西語念了一遍,卷舌和鼻音很好聽,又道,“這句直譯過來是——‘睡在你眼中的沙漠裏’。”
“你手上這句呢?先念給我聽聽。”
又是一句優美的西語,就在耳邊,李枳發覺這語言有種音樂性,躍動的,流暢的,确實很适合用來念詩,緊接着又聽到,“‘沙漠罕見下雨,雲一旦落下,便是傾盆。’大概這樣,”黃煜斐輕聲解釋,“上下相連的兩句。席爾瓦為數不多的情詩。學拉丁語也要學的經典內容,本質上都是一個體系。”
“這邊人還真浪漫,”李枳怔了怔,不再繼續抽煙了,他去啄黃煜斐的嘴角:“你咋知道這麽多呢,哥,我就知道一點,你眼裏也是有沙漠的,讓我睡睡呗。”
黃煜斐被他弄得耳尖發紅,當然不是因為船艙口偷偷圍觀的幾個亞裔服務生,而是因為李枳這模樣太爛漫。在逗自己開心嗎?黃煜斐想,總之很受用就是了。他半天才說出一句:“那約好了,下雨也不叫醒小橘。”他看見李枳笑時不怎麽整齊的白牙,在風最大的時候抱住了他,粼粼的海面上隐約映出海鷗的倒影。
小島還真就是私屬的,用“Hazelle”命名,聽來像黃煜斐母親的名字。更加出乎李枳意料的是,此地基礎設施健全得很,碼頭邊上居然還有星巴克和賽百味。巴掌大的地方,柏油路是簇新的黑,沿路是商場、醫院、劇場、賭坊,最多的是酒吧。遠處綠樹掩映間,遍布顏色各異的小矮樓,漂亮的方形屋頂,層層相壘,看起來像是民居,又像是度假區。
走了沒兩步,一輛老式林肯就把二人攔住了。來接他們的是一個花白胡子小老頭,很莊重地穿了整套西裝,他說粵語太快,李枳聽來費勁,他說西班牙語李枳更是發懵,但他顯然對駁岸的這兩位熱情十足,下車沒廢話幾句,一見黃煜斐居然就眼淚婆娑了:“小九少爺!”這話李枳聽得懂,他看見老頭想擁抱又似乎不敢的樣子,看見他抹着眼淚幫黃煜斐提行李,又立刻被黃煜斐禮貌地拿了回來,塞進後備箱。
“我愛人,李枳,”黃煜斐不急着進車,介紹道,又轉臉沖李枳笑,“這位是管家,姓何,這些年一直是他在這邊幫我們經營生意。”
老何不好意思地咧嘴笑。
黃煜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和他握手:“一個荒島,現在開發得這樣好,何叔叔一個人,非常辛苦。”
“不苦,不苦!夫人叮咛我的,替主子看家嘛,”老何咕咕哝哝,還在拿手帕點眼淚,罷了又用看自家少爺的那種眼神盯着李枳瞧,頻頻點頭,緩速道,“李先生!久仰,久仰。”
“何叔叔好。”李枳和他握手,又被黃煜斐牽着坐進了後排車座,看老何激動萬分地跟棕色皮膚的司機叽裏呱啦什麽。“我結婚他比我還激動,你看,昭告天下呢,”黃煜斐貼在李枳耳邊,“年輕的時候他可喜歡我媽媽了,單戀還不敢承認。”
車座皮子很軟,李枳陷在裏面,哈哈地笑:“這地方都是他弄的?單戀偉大!”
“其實是阿姐在管,成形之後就不經常照顧了,”黃煜斐揉着他的頭發,“度假村的生意還是太小,但這也是維持這座島不荒廢的最好辦法。”
“反正,人家給你幹活,見你跟老臣見了太子似的。咱盡量對人熱情點?”
黃煜斐點頭默認,又問:“那小橘是什麽,皇後?”
“這輩分不對吧!”
“因為我不是什麽太子啊,”黃煜斐眉眼彎得很倜傥,卻又認真,“這座島現在是我的。”
“哦,我哥原來是皇上,”李枳眨了眨眼,“可我不想當皇後,聽起來總覺得你要養一大堆妃嫔。我要當就當……你妻子,你丈夫。都是我。”
黃煜斐哈哈大笑起來,又親他一下。老轎車開在擁擠卻琳琅的商業道上,讓人有種身處五十年代膠片電影的恍惚。片片陽光漏過高大的棕榈,淋上路邊喝酒的游客,潮濕的風把他們吹得微醺。
全島的最高處立着一個玲珑雪白的小教堂。關于婚禮的過程,其實沒有太多可提。是個蔚藍的晴日,俯瞰鋪展林間的小路和屋頂,只覺得閃閃發光。由于戒指早就交換過,老是摘下來再戴上反而不吉利,于是他們交換了一條花帶——當地人熱愛手制彩色絲帶,而花帶正是由大朵的花和絲帶組成,濃郁芬芳,象征熾烈與忠貞。教士念完關于“貧窮富有疾病健康”的問話,兩人立下“我願意”的誓語,随即互相套上花帶,宛如獻進哈達。李枳得踮腳,甚至快笑場了,黃煜斐也笑,若不是在拉美,他都錯覺接下來就要跳草裙舞了。
于是他們長長地接吻以堵笑容,以示莊重,瞥見彼此身後彩色玻璃透進來的陽光,唇舌越發難分,卻見老管家在下面的長椅上哭得泣涕漣漣。
老何頗成體統地打了領結,刮了胡子,梳了油頭,哪怕新婚的二位只是簡簡單單地穿了白襯衫,下面的半腿褲有着色彩鮮明的印花,再配兩雙情侶板鞋——還真是來度假的。
于是老何邊哭邊回憶觸不可及的初戀,心想:夫人安心吧,少爺現在很開心。
婚禮過後倒是熱鬧得很。由于全島醒目處全部用各國語言标了“島主新婚,全線消費免單三天”的告示,限定上島的1000個游客,每一個都對這位年輕的“島主”充滿好奇以及突如其來的短暫愛戴。包括李枳也覺得“島主”這稱呼夠中二,“一股金庸味兒。”他在一片陌生簇擁中,跟黃煜斐說。
他們周圍是發泡香槟、熱帶水果、奶油甜品,耳邊則是弗拉明戈吉他彈出的探戈節奏。一群素昧平生且顏色各異的人正為他們的結合狂歡鼎沸。黃煜斐則旁若無人地擁着李枳,手掌在他後腰游移,滑到臀部暧昧地掐揉,“什麽時候穿裙子和我跳支探戈?”他貼在他耳邊。
“你可能得先教會我該怎麽跳,”李枳也旁若無人地吮他下唇,親昵地蹭他的臉,“而且,咱得挑個沒人的地方吧。”
只能怪加勒比的日光太燥,黃煜斐一聽這話,就心血來潮地拉着“新婚妻子”跑路了。他們逃離人群,在海濱大道飛馳。李枳一直笑,臉紅透,說了句“剛才那哥們的琴不準,估計四弦松了”,然後便站起來,鑽出敞篷一遍遍大叫:“老子結婚啦——我,李枳,和黃煜斐,正式結婚啦——”
急速而過的長路把他的聲音拉得好遠,瞬逝的、連綿的,猶如重唱,旋即這叫喊中摻進另一位的笑聲:“全宇宙都來給我們祝賀!”
他們被洋流的浪漫浸透了,胡鬧得像兩個醉生夢死的孩子。
跑路的目的是為了回家,回家做什麽,無休無止地纏綿。“該入洞房。”黃煜斐在日光朗朗的大白天理直氣壯。那是棟年歲不小的三層別墅,白牆藍瓦,通透明亮,大塊玻璃外的細白海灘上一個腳印也沒有,因這片區域連浪潮都只屬于這棟房子的主人。
幾位菲傭很知趣地回避了,黃煜斐心擂如鼓地牽着李枳在門廊間穿梭,來到幼時的房間。他先前怕那種陌生感,怕觸景生出掃興的紛雜感情,而今他一握李枳便心知這是亂操心。已逾十年過去,這裏仍然整潔如舊,一張水床至今也沒癟下去。又得感謝老何的兢兢業業。
不過床角上還放着羅斯福熊和蜘蛛俠玩偶,顯然曾受黃大少爺的疼愛。床面颠簸,李枳正被幹得水乎淋拉,恍然看見它們盯着自己,面色不善似有嫉妒,立刻覺得背德感和羞恥感一同襲來,一邊自罵神經質,一邊被刺激得直打激靈。
“小時候基本每年都會來,多數是北半球的冬天,”休息間隙,黃煜斐擁着赤裸的李枳,在波動的床面上輕晃,“這座島是媽媽的結婚禮物,她很喜歡,說要等我結婚時送給我。現在她也算等到啦。”
李枳不願讓他老是揪着心往那處回憶,便岔開話題問:“那你小時候有沒有想過,會有一天在這張床上抱着個男人做愛呢?”
“才幾歲,根本不懂做愛是什麽呀,更不懂兩個男人可以相愛,”黃煜斐輕笑,“小橘是什麽時候意識到自己性向的?”
“很早吧,大概是初中?”李枳被黃煜斐圈在腿間,一下一下地踩他腳背,“有姑娘跟我表白,要和我接吻,我覺得非常恐怖簡直想逃進廁所隔間再不出來。但平時做朋友我是可以直視她們的。”他往身後人懷裏又縮了縮,“還有一個原因,我對愛情的最初構想就是包容。又琢磨着誰能包容我,誰能把我穩穩當當地接住,肯定不是女孩兒吧。”
“我做得怎麽樣?”
“完美。二百分。”李枳回身磨蹭他,“就說我是撞大運了嘛。”
“其實小橘也在包容我,”幾乎是同時的,黃煜斐也和他一樣又硬了起來,“很長時間我以為自己不會被這個世界接納。”
李枳燙人地笑,騎在他身上,很有精神地往下坐:“我接納,哥,你看好這個過程。”
才沒兩天,那輛猶如老馬的林肯就被擱一邊兒了,李枳托付何管家找來兩輛自行車,拉着黃煜斐環島玩兒命地亂騎。他還喜歡空手騎車,顯得乖乖扶把的黃煜斐格外純良。于是每天就這樣稀松地過去,他們騎去西岸怪石嶙峋的石灘,騎去東岸蒸氣騰騰的密林。騎去舊書店淘換從沒見過的CD和小說,騎去牆上噴了海盜标識的酒吧喝無酒精飲料。
頭一回他們進那小酒吧,正撞見全店唯一一把啓瓶器不見了蹤影的尴尬時機,黃煜斐則輕輕松松幫鄰桌人連開三瓶啤酒,沒錯,不借助任何工具,單單用手指發力而已。
他活動着關節,頗有功成身退之意,好像懶得解釋這門絕技,李枳則煞有介事地跟圍上來的衆人胡謅:“Chinese KunFu.”
這話用來唬老外,好像一唬一個準,于是店裏其餘的二十幾位,黑白高矮胖瘦不同,一個個兒地把酒瓶往黃煜斐這邊舉,簡直不像要他開瓶,像是要他往瓶子上簽字。黃煜斐正發愁要怎麽拒絕,因為徒手開瓶許久不練,他剛才還覺得挺疼,卻聽身邊李枳又在忽悠:“中國功夫是要耗費元氣的,”元氣二字他特意用的音譯,可能就為了顯得更加高深莫測,“我家師傅今天累了,你們明兒再挨個排隊吧!”
黃煜斐配合着作神秘狀,抿了口樹莓汁,實際上是為了憋笑。
第二回 他們進那酒吧,又碰上了尴尬時機。駐店樂隊的鼓手騎摩托摔斷了胳膊,其他樂手都悻悻地呆在那兒挖百香果,沒了配樂,店裏全是閑聊的,各國語言咕嚕咕嚕,一片混亂。黃煜斐看出身邊吸椰汁的家夥不怎麽安分,果不其然,李枳跟那兒瞧了一會,撂下句“我去玩玩”就直接走上臺去。
也不知語言通不通,他跟那幾位本地樂手聲情并茂地比劃一陣,又簡單看了兩分鐘譜子,手裏随意轉着鼓槌,就那麽坐在了當地特色的改良爵士組鼓之前。
也不說開始,只是七裏哐當一陣鼓點,跟子彈似的,特別有力,就像只大手,立刻把酒吧整頓得安靜些許。
緊接着,李枳一個吉他手,敲着架子鼓跟素不相識的幾位合作了幾首Buddy Rich,錯拍當然是有,還不少,黃煜斐聽得出來他的匆忙,但他那一串串節奏敲得确實太帶勁,完全不帶露怯,把演奏當成玩樂來發揮,他享受,臺下喝酒的諸位也享受,于是也就瑕不掩瑜了。
鄰桌是幾個西班牙人,認得他們倆,确切地說,是全島都認識這對“島主夫夫”,于是用西班牙口音的英語問黃煜斐:“您的伴侶當過鼓手?”
黃煜斐用西班牙語回答他們:“他是吉他手。沒有專門學過爵士鼓。”
幾位愕然,卻聽黃煜斐又笑着解釋:“Chinese KunFu.”
上午四處招搖累了,下午在沙灘椅上互相靠着曬困了,防曬霜快要跟汗一塊滴完了,他們就回家。海洋性氣候作祟,每天傍晚都落雨,極細微,黃煜斐總是坐在窗邊吃李枳嘗試做的新菜,對淅瀝雨聲并沒有表現出抵觸情緒。兩人先前無聊,在二層的圖書室亂翻,找出幾本母親留下的手寫菜譜。許惠之顯然是個極細心的慈母,哪怕只來度假,菜品都是貼合當地應季食材設計的,兒女最喜歡的幾道都用便條标出,畫上星星,李枳就按順序每天做給黃煜斐嘗。
黃煜斐常說這就是記憶中的味道,有時會望着菜譜的硬皮發呆,可他從不主動翻開它們。
李枳翻閱的時候也是極其小心的,甚至默背下來,為了不把這幾沓脆弱紙頁帶進廚房,染上油污。他只是在用小火煎番薯的時候,在用擀面杖碾鱷梨的時候,感覺到自己切實為撫平黃煜斐的傷痛做出了點什麽。
晚飯後,雨停後,撞在眼前的是碩大而朦胧的赤紅圓日,一寸寸被海面吞下。天空遼闊而絢麗,不久便顯出稠密的星光。游客區的喧嚣很遠,而此間靜谧,在無人打擾的沙灘上,黃煜斐從背後抱着李枳,從日落到月升,潮水漫漲,他們沒有章法地晃悠。
李枳曾試圖把黃煜斐背起來轉圈。他還真成功了,不過立刻被鎮壓。那人反手就把他扛在肩上,搶劫一樣弄回了屋裏。
如此過去數日,平靜,潮熱,時間恨不得永遠停在酒後的下午兩點。在這精巧卻匮乏的島嶼上,黃煜斐和李枳從未無事可做。總是互相看着,黑色發絲,黑色眼睛,太陽使瞳仁熠熠生輝,倒映着棕榈樹的婆娑,如同不盡的初夏。他們太年輕,正如任何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敢瘋狂,想瘋狂,試過沉在搖滾樂中跳舞,撲在細浪裏接吻,甚至徹夜暢談直到變得憂郁,呼着熱氣在黎明中抵死相擁。
之前談及《霍亂》,黃煜斐曾解釋的那種“地域共情”似乎也變得好理解了,幾本西語小說中飽含的那些魔力與情愫,正飄浮在一呼一吸之中。他們不願離開,計劃待滿兩周,再去波哥大和聖瑪爾塔消磨春節前的最後一段日子。
某天黃煜斐神神秘秘地,帶着李枳去了島中央的一個公園。按他說的,這地方以前只是一小片觀賞用的可可樹林。
踏過開着紫花的苜蓿地,“這是我的樹,”黃煜斐指着一棵枝繁葉茂的老可可樹,指它樹幹上一塊半圓形的疤痕,“也是我的地方。沒有別人來過這裏。”
“我想爬。”李枳摘掉粗框的橢圓墨鏡,盯着寬厚的枝杈,以及合心意的高度,倒是十分直截了當。
黃煜斐愣了一下,忽然特開心地笑。他眼見着李枳摩拳擦掌,麻利地攀上樹幹,找了個舒服的杈口靠着坐下了,晃悠着腿,眯眼瞧他:“我是不是跟猴子似的?”
“我沒想到,”黃煜斐也迅速爬上去,并排跟他坐下,“我沒想到。”他憋笑重複。
李枳瞪着他,有點驚異,有點羞惱:“我也沒想到!以為哥是老幹部型,不稀罕爬樹呢!”他又氣呼呼地補充:“你這件T恤好幾千吧,刮黑了都。”
“老婆給我洗嘛,”黃煜斐厚着臉皮抵賴,又去摟他,“之所以說是我的樹……我以前總纏着阿姐帶我在對岸小鎮上買小說,然後搭渡船回來,背着阿姐和媽媽躲在這棵樹上讀。”
“所以這棵樹長得就是能引發人的爬樹欲嗎,還是咱太有默契了,”李枳好一串大笑,壓着黃煜斐在粗枝上仰躺下去,看着濃密的樹冠以及青澀的可可果,又問道,“為什麽要背着人家看呢?不會小小年紀就學會買禁書了吧。”
“沒有啦,那時候我最喜歡海底兩萬裏呢,”黃煜斐被他頭發蹭得下巴癢癢,心也癢癢,“只是買回來的書裏面都會夾着革命傳單,阿姐不讓我看這個,我就藏了幾張。”
“幻想過參加大衆革命黨?”
“我覺得青年黨更适合我一些。”黃煜斐摘了一顆剛成型的果子,塞到李枳手裏,“還幻想過做毒枭,或者幫派首領。戴十串金項鏈,被全國追殺。”
李枳聞言說他大傻蛋,攥着那顆油潤果實,像在考慮能不能吃。忽地,摒棄了愚蠢想法,李枳哼唱起來。一小段完了,再來一小段,悠揚的旋律,被他清透的嗓子一掠,像風。
“德彪西的格拉納達之夜,一首小品,”李枳解釋,“就中間到結束那一小樂段,以前彈的時候總覺得該有點什麽畫面的,現在找着了。”
這歌聲,還有這言語,黃煜斐聽得情動。他不經意又笑了,正如這些天的太多次,像個撿到織女的傻小子。
李枳不算太擅長地繃着臉問:“怎麽了?”
黃煜斐還笑:“沒什麽。”
李枳別過腦袋,沖着拂拂的綠葉,也偷樂:“到底怎麽了!”
黃煜斐把他攬住:“真的沒。”
李枳呼了口氣,把可可果塞進褲兜,側身用手臂圈住黃煜斐,定定地盯着他薄薄的眼皮、微挑的眼角,自己就紅了臉頰,兩片嘴唇亮閃閃地濕着,實在像是索吻。但還沒等黃煜斐做出什麽反應,李枳就軟軟地從下巴到人中,舔了他一下。
“怎麽了?”輪到黃煜斐明知故問。
“親我呀!”哪知這招兒對李枳基本不管用。
一個吻,帶着草木的清香,陽光的溫暖,像顆青澀的糖,如此徐徐地在口腔中鋪展它獨一份兒的滋味。并沒有人擔心從樹上掉下去,抑或是這樣抱着一塊摔,也不失為一種生趣。黃煜斐親的時間不長,他等李枳去找他,李枳就粗喘着壓過去,用虎牙頂着他嘴唇靠裏的地方鈍鈍地咬。
如果有人蠢到問他們要親多少次才會膩,那答案大概是無窮大。
那天他們在樹上待到快落雨才回去,只見老何興沖沖的。他找到一種很難買的紫色芒果, 李枳知道這玩意,丈母娘的菜譜裏有一道黃煜斐特喜歡的芒果派用它做才是最好。他和老何語言不太相通地彼此吹捧一番,大概是有點得意忘形了,一手抱着橄榄球大的芒果,一手抱着一小堆硬皮本,正準備坐在沙發上研究,卻一下子沒拿穩,漏了三本下去。
紙頁打開,散落在地面上。
李枳心裏抽了一下——這些菜譜對他來可以說是聖潔的,默念着“對不起”,他安頓好芒果就去撿,卻無意間在壓在最下面那本的紙張上看到了似乎不是菜譜的東西。
那是從最後往前用的幾頁,娟秀的繁體字,極有風韻,墨色用的卻是灼目的鮮紅,莫名給人一種歇斯底裏的觀感。開頭就是日期,應該是他母親十多年前的日記,或者随筆?李枳這樣想着,咬住嘴唇,本能使他虧心又小心地讀了下去,就一直蹲在那兒,甚至忘了坐上沙發。
短短三頁而已,但讀的時候,李枳眼中滾落碩大淚珠卻不自知,直到洇上紙頁,他才一個激靈,垮塌般抹臉,滿手的濕。尖銳的寒冷刺入額頭,濃稠的淚水糊下來。這簡直是咒語,最兇的咒,他不住想,還差幾行就看完了,李枳早已抑制不住地發起抖來,砭骨冷意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太陽穴突突地跳。心中甚至來不及感到疼痛——這一切太突然,使李枳一種應激的趨于盲目的狀态,他努力聚焦,想把最後的記錄讀完。
一雙手卻忽然覆上他的肩膀:“你哭了?”
黃煜斐的聲音就在耳後,和他掌心溫度一樣柔和,把李枳拉回人間。
但他實際上是李枳此刻最不想看見的人。怎麽會,憑什麽,為什麽!到底什麽錯了!李枳在心裏發狂般質問上天,跳起來,“砰”地合上筆記本。他無措地看向黃煜斐,急惶惶道:“沒啥事兒,我,我去做芒果派。”
“這是什麽?”
“就菜譜。”李枳背着手,緊抓着筆記本的封皮往後退,卻被黃煜斐锢住手腕:“沒事的,是媽媽寫過什麽別的嗎,沒事的,小橘,讓我看看。”
“……不成,等等,哥你先給我,你先別看!”李枳哭叫着,卻根本無濟于事。他搶不過黃煜斐,也不忍瞞着他,欺騙他。可他心髒疼得要爆掉了,尤其是随着閱讀的進行,當他在黃煜斐臉上看出那種仿佛一觸就碎的、迷失錯亂的神情時,李枳連哭都不會了。
他想要抱住黃煜斐,哪怕給這個逐步崩潰的人一點點支撐也好,顫抖着照做了,卻被他匆匆躲開。
“原來這樣,”黃煜斐蹲在牆角,捏着幾頁紙,就這麽把快散架的本子提溜着,他冷笑,“玩我嗎……玩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