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不學佛了?”黃煜斐看了眼那個翹着二郎腿的不速之客,又盯向謝明夷,“看來你沒有白白着急過來一趟。”
謝明夷聳了聳肩,幫黃寶儀挂好了外套。帶點巧克力色的黑貂,瑩閃閃的頗為雍容。卻見祝炎棠放下蘋果,笑嘻嘻道:“明夷哥着急趕來北京真的是為了我呀,他還不肯承認呢。”
“嗯,就是為了小棠,你不知道明夷前段時間都快急死了,”黃寶儀在祝炎棠身邊坐下,陷在柔軟的沙發墊裏,兩手輕輕地搭在高腰窄腿裙的貓眼石腰帶上,她笑眼盈盈,“一個大男人,快三十歲,居然找我說‘加班好累啊還把小棠弄丢了’,看那樣子差點哭出來呢!然後他就推掉其他工作趕緊跑到北京來了,準備拜上幾個月的菩薩。”
“哦,那我可真要感動了,”祝炎棠繼續啃起了蘋果,“讓老板在寶儀姐面前丢臉,哈哈!”
“又笑,還不都是被你氣的!你就該剃光頭發當和尚!”謝明夷也錘着腰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轉而道,“不要一直聊我呀,李先生現在感覺怎麽樣?”他看向李枳。
李枳正愣神,他心說這群人都是這麽不見外的嗎,聽謝明夷問他,他就點了點頭,腿從床沿垂下來,端正地坐好。黃煜斐坐的小板凳很低,上身本來靠在床墊側面,這下可好,直接往旁邊蹭了蹭,半枕在李枳大腿上。
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恢複得有些迅速,我們剛才差一點丢掉面罩接吻。”
“所以那幾個小護士躲在門後不敢進來看你們嘛!”黃寶儀看見李枳嘭地通紅的面頰,彎起眼睛笑,“我們來得也正是時候,站在外面都臉熱心跳哦。”
黃煜斐聞言,沖姐姐眨眨眼,又揚起臉沖李枳樂,滿面燦爛地,他左手捉住李枳的左手,疊在一塊對着沙發上的幾位展示:“很夠閃吧?”
“很夠,太夠了!”謝明夷把剝好的蘆柑遞給黃寶儀,朝黃煜斐擠眉弄眼:“怎樣,新婚燕爾就對三個單身的家夥炫耀?”
這種家人聚在一起聊閑天的感覺,讓人出奇放松,靠在腿上的黃煜斐也跟個大貓似的,比平時多了幾分可愛。李枳泡在這暖意裏,不能樂出聲音,可他滿面都是笑意,一手摸着黃煜斐的鬓角,一手反握住他的手指,認真地點頭,表示“我就炫耀”。
黃煜斐也道:“對啊。我以後是有家室的人,謝老板寂寞就找別人喝酒吧。”
“沒有別人陪我啦——”謝明夷拖長尾音,“石澳那邊高爾夫場也好蕭條,幾個小球童,見我每次一個人去,都說我好可憐!”
黃煜斐并不搭理他的訴苦,祝炎棠則在一邊插嘴:“那正好找我,明夷哥,高爾夫我剛剛學會呢,”他丢掉啃了一半的蘋果,轉而剝起了蘆柑,口吻比玩笑還要戲谑,卻有點躲閃地颔首觀察着一人之隔的謝明夷,“酒我請你喝也可以的。”
“還是我請你喝比較好,否則寶儀姐又要罵我周扒皮。”
祝炎棠垂着睫毛微笑,不再說話了,卻見黃寶儀放下手裏那顆沒動過的柑橘,輕瞪謝明夷一眼:“你還不夠周扒皮?好不容易把小棠哄回來,剛才又讓人家大明星幫你搬箱子做苦力。”
謝明夷立刻就舉手投降,跟黃煜斐和李枳解釋道:“來之前買了些補品水果什麽的,想和小棠一起搬來,結果被你阿姐領着你家馬仔半路攔截,說要明天一起送到這邊。”
“阿翔嗎?”黃煜斐皺了皺眉,“其實不需要的,小橘現在只能吃冰流質飲食。”
“你自己呢?”
“我也不吃啊。”
“榨果汁也不可以嗎?還有奶昔,”黃寶儀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喂,阿弟,你要學會照顧人一些,護工請一大堆,不可以讓我家小枳每天每天只喝牛奶營養液之類的呀。”
“酸性果汁肯定不可以,奶昔的話,弄細膩一點應該沒問題,”黃煜斐臉頰蹭了蹭李枳的膝蓋,不怎麽虛心地接受批評,“誰說我不會照顧人。”
黃寶儀溫溫地看向李枳:“他會嗎?”
李枳猛點頭。
黃寶儀又問:“有沒有再胡鬧欺負你?”
李枳猛搖頭。
“哪天他又做蠢事,小枳一定告訴我,姐姐給你撐腰,揍他都不敢還手的。”
這話一出,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包括皺眉看手機的謝明夷,以及無聊玩消消樂的祝炎棠。黃煜斐其實沒想到,上午還默然流淚的姐姐現在這麽快就能消氣,于是就想着哄一哄,放柔聲音道:“阿姐,不要每天想揍我了,那個皮草蠻好看,新買的?”
“沒有啦,是麻煩明夷幫我帶到這邊來的,北京大風一吹起來就凍得吓人,”黃寶儀顯然很吃這套,把頭發撩到一側,摸了摸那枚搖墜的紅瑪瑙耳鏈,“真的好看?明夷和小棠都說像三合會的女人。”
“不像,”黃煜斐誠懇地說,“其實像他們老大。耳墜也好看。”
黃寶儀笑了:“還是我弟弟講話好聽!”她又嘆氣,看看眼前膩歪在一起的倆人,又看看略顯落寞的祝炎棠,輕聲道:“唉,明夷,年輕可真荒唐啊。”
謝明夷一愣,突然道:“我們還是不打擾他們荒唐了,”說罷他就站了起來,走去衣架幫黃寶儀拿外套,“寶儀姐今早天不亮就趕高鐵,應該很累。”
黃寶儀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幾秒,也沒什麽繼續長留的意思,整了整裙擺,又去套那皮草:“累倒是不累,就是回來看看這兩個小家夥怎麽樣我才放心。還有,正巧我弟弟生日嘛,本命年要來了哦。”
“謝謝阿姐。”黃煜斐乖乖地說,他對眼前這出曠日持久的三角戀着實沒什麽興趣,也看得出來自家姐姐很想回家休息。他同樣很困,并不打算挪窩,只握着李枳的手,一塊跟招財貓似的對他們揮別,“我們也要睡覺了。”
“随便睡,不要你送了!小白眼狼,”黃寶儀瞪他,“以後有空也不來看你們。”
“我錯啦,阿姐睡前記得敷面膜就好。”黃煜斐嘴上求饒,有恃無恐。他仍然心滿意足地握着李枳的手,正期盼着接下來叫護士進來量量數據,然後好好享受兩人獨處的安寧時光,卻見祝炎棠走到門口又走回來:“不行!”
謝明夷有點頭痛:“怎麽啦?”
“我要和我的作曲老師拍張照留念一下,那首夜奔到現在還賣得很好呢,”祝炎棠很自然地挨着李枳坐定,娴熟地整理頭發,整完了就虛摟住李枳的肩膀,聞了一鼻子消毒水味,“李先生大難不死,還愛情豐收,我必須沾沾喜氣。”
“把我照進去。”黃煜斐立馬不困了,他終于動了地兒,在李枳另一邊的床沿坐好,挨得很緊,盯着李枳肩上的那只手臂,賭氣小孩似的說,“什麽大難不死?祝炎棠你會不會講吉利話。誰把喜氣給你沾啊。”
祝炎棠眨眨眼:“哎,無所謂的,黃大少爺的酸味都飄過來了,我離你家那位遠點總可以了吧,”他縮回胳膊,又紅着臉笑,“明夷哥也來,省得我一個人挨瞪,寶儀姐幫我們按下快門好不好?”
謝明夷卻沒有過來入鏡的意思,他從黃寶儀手中拿過祝炎棠剛剛遞過去的手機,招呼她快去鏡頭裏站好:“還是我按快門,照相哪裏有姐姐不和弟弟弟媳一起的道理。”
于是就變成黃寶儀扶着弟弟的肩膀,亭亭而立,笑得很由衷。她和黃煜斐确實很多年沒有出現在同一個畫面裏了,就像她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和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家夥越行越遠,她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也不期盼什麽改變,只求小九變成老九,多少能夠活得輕松一點。
可她現在卻對上天心存感激——自己這位混球老弟居然真的有福分遇上一個人,就此找到改變的契機,把日子過得認真豐實。她知道黃煜斐多了種叫做“擔當”的東西,也在關乎所愛之人性命的考驗中,得到了遲來的難得的險勝——與死神博弈,牢牢抓住愛人的手,這恐怕是唯一療愈曾經刻骨死別的辦法。
多好啊,她弟弟成功了,甚至能夠像個正常的、別扭的年輕男孩子似的,氣哄哄開些幼稚的玩笑,也能夠挨在着迷的人身上睡眼惺忪地笑出酒窩。
這讓黃寶儀因強烈的愧疚與責任感而懸了十五年的心,終于有點放下的可能,她餘光瞥見兩個年輕人單純的笑顏,也就不再擔憂那一身刺也一心窩冰的黃煜斐,由于性格惡劣而後半輩子凄風苦雨了。
她沒看到的是,隔着身邊兩位,另一位年輕人的笑容卻摻了些困惑。直到定格的那一秒這困惑仍然伴随着祝炎棠。他看着鏡頭,實則看着謝明夷的臉,越發難辨自己和那人之間時遠時近的距離、忽冷忽熱的溫度。
他這個人問題很大,太敏感,也貪心,得不到某樣東西的感覺,他不習慣。哪怕念了大半個月的佛經祝炎棠也做不到清心寡欲。
他不住地想:白天走在外側不讓爬長城的人群擠到他的人是誰,吃泡面的時候幫他擦墨鏡上白霧的人是誰,而後來一到沒有踩踏危險的地方,就隔着至少兩拳遠走的人是誰,現在推脫着不肯和自己照相的人又是誰?祝炎棠發覺自己反而成了最不應該出現在這畫面裏的家夥了,人家一家子合影,自己又算什麽呢?
實在不甘心。明明上次見面,李枳似乎還處于和自己一樣的尴尬境地,急惶惶地被人牽着鼻子走,模糊地探着前路,現在那看起來又脆弱又缺心眼的家夥卻用事實一棒子把他打醒。他祝炎棠終究和李枳沒有可比性,他們一人耗了幾年過去,除了假笑一無所得,一人只花了将将一載,卻得到了一顆真心。
這一認知讓人很難在這裏再待下去。照完相片,祝炎棠從謝明夷手裏奪來手機,推門就走。
一分鐘後他發出微博,圖片配詞:李老師加油康複!
他又一次艾特了李枳。
此前他已經一個月沒登錄社交網絡,這一發聲,瞬間被轉評淹沒,尖叫,質問,關心……粉絲還是那樣千奇百怪,關注他瘦了,關注他亂糟糟的頭發,也關注他身邊的人。祝炎棠估摸着什麽時候能上熱搜,什麽時候會收到各大門戶網站的八卦推送,兀自揣着兜往電梯走。謝明夷在屋裏逗留了一會兒,很快匆匆追上,明顯不耐煩了,要他把口罩和墨鏡戴好。
“又不是做虧心事,明夷哥這樣緊張有意思嗎,而且這層都是特權階級住的病房,閑人根本進不來的,”祝炎棠捏着口罩,放慢腳步,“就算有狗仔,他們愛拍那就随他去拍啊,我只是來醫院看朋友,和明夷哥一起我就傷天害理了?”
“我不懂你在氣什麽,別扭什麽,還有你為什麽這樣希望被狗仔捉住,”謝明夷皺眉,“休假不夠的話我們明天繼續出去玩。幾個跨年我已經給你推掉了,哪怕春晚也可以拒絕,沒心情排練,那就閑着,等狀态回來。”
“寶儀姐去哪裏了?”
“說要去急診室挂一挂鹽水,頭痛。”
“不去陪陪她?”
“你這樣氣呼呼突然走掉我怎麽去陪?是她趕我出來追你的哦!她怕你胡鬧!”謝明夷極其少見地嚴厲起來,說實話,方才被黃寶儀攆出來的時候他非常挫敗,事到如今,那個女人仍然那樣強,那樣美,也那樣不需要他,即便明白他的心,也明白祝炎棠的心,還是會毫不在意地把他往這樣的境地驅逐,十分名正言順公事公辦。
但他也心知亂發脾氣很無聊,語氣和緩下來,又道:“寶儀和老九都是能照顧自己的人,只有你最讓我不放心,小棠,你要繼續有長遠發展,就不能一直這樣任性。”
“別同我講大道理了,你快去陪人家吧,明夷哥,都說女人脆弱的時候最好追,趕你出來是考驗你呢,”祝炎棠嘴角噙着點笑,“我好困,我回去睡覺。”
“又沒有駕照,準備闖回去啊?鬧出被交警捉走的事,你幹脆回家種田。”謝明夷徹底放軟語氣,嘆息一聲,把棒球帽扣在他翹起亂毛的腦袋上,“等Brit接走你我再去找寶儀。還有微博以後不可以亂發,現在删掉效果也不好了。越來越沒規矩,以前的謹慎去哪裏啦?”
“我一直都是這樣,這就是我的本質,明夷哥看錯了,後悔捧我了?”祝炎棠眼神極亮,帶着種當紅演員特有的鋒芒,那是對自己外在一切極度的自信,“而且我爸媽早死了,被車碾過去的哦!我也沒家可回,沒田可種啊?”
“又講氣話,你自己揭傷疤好開心。”謝明夷跟溫開水似的,又把口罩遞給祝炎棠,“他們黃家還是不想太高調,你這樣一來,加上黃老九六月份幹的好事,明天港媒全都在扒那個李枳是什麽來頭,人家幼兒園和幾個女生辦過家家酒都能曝光出來。”
“那又怎樣,不是新婚快樂嗎,反正黃大少爺早就出櫃了,現在正好給他們宣傳宣傳!”祝炎棠大聲道,無視驚愣得快要暈過去的前臺護士,丢掉口罩和棒球帽,一溜煙鑽進電梯,把謝明夷給擋在了外面。
“我一條微博值好多錢,原創和轉發價錢還不一樣,多少人排隊等我發。”他抹着眼角,對着牆上鏡中的自己補充。完了又覺得自己實在窩囊,實在幼稚讨人嫌,他埋頭出了電梯。好了,我錯了,給你們添麻煩,他又想,然後近乎氣憤地删掉那條轉發已過10萬的日常,走到醫院門外的寒風之中。
和香港一點也不同,北京的淩晨十二點半是真正意義上的夜晚,哪怕市中心的街道也是寂寥的,人影車影皆無。隔一條馬路,以及幾行枯樹,已經歇業的商圈大樓牆上,巨幅海報被燈光打得十分亮眼——那是《夜奔》的宣傳,仲夏殺青,現在就要上映了。祝炎棠記得拍海報的時候自己腰疼得想要斷了似的,拍完之後呢?當天下午好像就去農村錄節目了。
他仰起頭,看着穿得像個嘻哈歌手的自己,巨大的,意氣風發的,死撲街,孔雀一樣,他罵他。就這麽在陰影裏站了一會兒,似乎沒有狗仔可躲,就算被拍,也沒什麽爆點,于是更加索然無味。這種完整露出一張臉,平常地面對這個世界的感覺讓他覺得無比陌生。
最後一次這樣,是什麽時候呢?八年前他十六歲,也是這樣一個殘雪的冬夜,祝炎棠在布朗克斯的街頭瑟縮着游蕩,他饑腸辘辘,精神恍惚,撞上兩個黑人兄弟還挨了七八拳。他懷疑剛才在拖欠三個月工資的同性戀酒吧打工時,那個絡腮胡常客往灌他的炮彈酒裏加了海洛因或者春藥一類的髒東西。
他怕極了,不顧老板的追罵落荒而逃,大聲唱着全是髒話的歌給自己壯膽。嗑藥使人喪失鬥志,無家可歸也使人厭倦,好像下一秒就要死了,祝炎棠醉眼迷蒙,盤算着只要有誰願意撿他走,給他個幹淨去處,讓他跪下做狗也無所謂。
命運到達最低谷,他口鼻灌着冷風,幾欲嘔吐,他看見自己始終在谷裏卡着,以為剩下的就是這樣一輩子。就在這時,他遇見了謝明夷,一個言談可疑的自稱是經紀人的年輕男人,年輕得仿佛剛剛成年。
那家夥要攔他,居然直接迎面把跑車開上人行道,煞有介事地搖下車窗,這樣大費周章,只為說句說他天資好,生了副該上大熒幕的五官,有大紅大紫的氣韻。要他一定相信他。
祝炎棠想,神經病啊?
面對毫不掩飾的白眼,謝明夷卻仍然那麽彬彬有禮。他溫和地、堅決地、不疲倦地想要說服他,祝炎棠最後跟他走的時候感到迷茫飄忽,料想自己大概要被賣掉器官。
之所以還是願意跟他走,是因為那人在他對英語法語日語普通話毫無反應之後,又講起了粵語。多親切,多好聽,是祝炎棠的家鄉話。
我是偷渡客,你能帶我回香港?他嘔吐完抹着生理性眼淚,這樣問道,潦倒地靠在髒兮兮的牆角。因為太久未歸,已經不太能把家鄉話說好,祝炎棠問謝明夷的第一句話,還是用的英語,松垮的布魯克林腔。
當然,先在這邊學成,然後回去安家,做大明星。謝明夷把他扶着,讓他好好站直了,給他圈上圍巾,沖他暖乎乎地笑。
可能是藥勁兒太足,磕得上頭了,眼中謝明夷平淡無奇的臉上好像多了某種從不屬于這人間的炫光,刺眼,仿佛致命。祝炎棠當即就覺得就算受騙,就算少一顆腎也沒關系了。
他坐在謝明夷的車上,閃閃發亮的曼哈頓上東區就在前方。那一刻祝炎棠感覺自己在飛。
到後來,他的器官當然好好地保住了,他甚至離開了那個噩夢般的酒吧,那個充斥毒品酒精性騷擾的泥沼,連帶着他為了存活而做的各項兼職一同遠去。“都是賤活,不該你來做。”在紐約富人區住下後,他總聽謝明夷這樣講。那人總是笑吟吟的,很欣賞地看着他的臉孔。
也僅僅是看着他的臉孔。
也正是從那個冬夜開始,祝炎棠作為謝氏大公子的“處女作”,和他經歷過冷眼和熱議,去過地下和天邊。最初留在美國的那段時間,除了學習表演,祝炎棠這個高中辍學的、在百老彙争着演屍體混飯吃的悲慘家夥,還被謝明夷送去名校學習藝術史,研讀莎士比亞。三四年光景瞬剎而過,祝炎棠帶着種苦孩子的用功勁兒學成了,主演的話劇在百老彙早就成了沒有空位的熱場,比他大三歲的謝明夷也拿到商法兩個學位,于是回國。
再之後,在國內熒幕上紮根,從沒臺詞的男七男八變成除了男一不演的正紅牌兒,不過是謝氏全力一捧,時機一來,他也按計劃抓住罷了。
不過,當然,他們之間從未越界,祝炎棠當謝明夷為大哥,為知遇之恩,為他的公司賣命工作,對方也只是以經紀人自居,仿佛只把祝炎棠當作一個滿意的作品。
但他們确實有過快樂的時光。至少在祝炎棠看來。理所應當。
祝炎棠甚至以為,無論演什麽,謝明夷都會一直像這樣,在保姆車裏陪他,給他腰上纏暖手寶,和他分盒飯吃,幫他挑出裏面的蔥姜蒜,也會在他拍完戲又去趕着錄綜藝時,很溫柔地說“辛苦我家小棠了”。但謝明夷沒有。謝明夷摘下經紀人的胸牌,毋庸置疑地坐上謝氏頂層的辦公室,然後祝炎棠的保姆車裏換過無數個照顧他腰病的人,直到今天。
這結果早已注定,也絕對說不上不好。祝炎棠仍舊在片場像花蝴蝶一樣吸引所有目光,揮灑或許存在于體內的那點熱情、天賦和才華,接踵而至的是金錢、名譽、歡呼、太多太多瘋狂的愛……他擁有了自從父母意外去世自己流落異鄉以來,自己渴望的一切。
那些人愛的是他的臉,他的作品,還是他?祝炎棠也考慮過此類低俗問題,然後他又發覺自己這個人,一無所有,也一文不值,純粹自找苦吃。最可惡的是,人總是不知滿足,得不到最想要的,就把已經握住的那些看作垃圾。
祝炎棠也知道埋在自己體內的是自私自利以及貪得無厭,他竟對恩人有癡心妄想!但這種情愫的産生,曾救了他,誰也不能質疑其合理性!他努力忍這麽久,看清自己這麽久,害怕自己實在無法繼續堅持了,尤其在這樣一個引人回憶的、冬天的夜晚。他和八年前一樣在建築的角落踩着積雪躲着大風,卻遲遲不見謝明夷追來。
能和自己老板鬧成這樣,也真夠強的,能喜歡一個人這麽長時間,甚至記得那條圍巾是什麽牌子,藍灰各有幾個格子,也真夠厲害——他經常在夜裏像變态一樣把它拿在手裏數,羊毛都磨薄了。祝炎棠無聲冷笑,又開始嘲笑起自己的多餘,反正那個對誰都只會假惺惺微笑的家夥,現在應該在急診室給寶儀姐倒熱水吧?
巨大的委屈,混着一種多巴胺作祟的沖動,毫無防備地湧上祝炎棠的頭腦。憑什麽,我憑什麽不行?是差在臉蛋上還是差在真心上?他重複這個念頭,抵着牆壁點了根煙,剛吸一口就被吹滅,他也不管,只哆哆嗦嗦地撥出號碼,再哆哆嗦嗦地等人接聽。
對面沒什麽好氣。“靠,你癡線啊,現在在哪裏?寶儀姐都自己回家了,”謝明夷就算急到罵人,聲音也聽不出波動,“祝炎棠,究竟鬧什麽呀,明天你真想上頭版還是怎樣,狗仔不睡覺的我跟你講。”
“閉嘴!”祝炎棠脫口而出,暴躁地打斷這讓他又懷念又厭煩的說教,“你不要出聲!就聽我說,真的,明夷哥,謝老板,你應該好好聽着,聽完了決定把我殺掉還是把我雪藏還是把我甩給你的競争對手。”
“你說。”謝明夷還是十分的冷靜。
“那我說了。”
“你說啊。”
“……我喜歡你,”這音節一發出,祝炎棠就蹲下來,臉埋在硬邦邦的膝蓋上,這事兒他明裏暗裏表達了太多次,可只有這樣幹巴巴的四個字威力無窮,他遠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樣底氣十足,但還是強迫自己說下去,“我就是喜歡你!以前招惹你的女助手,都是裝給你看,拿安全套去辦公室找你,也不是使壞,不是輕浮……我是喜歡你。到一種什麽程度,我每次想到你,就感覺自己要哭出來了。”
“說完了?”
“沒有!”祝炎棠大叫,他被對方毫無異常的語氣弄得幾乎滿心冰雪,“我沒有說完。不能和你一起我就像是快要發瘋了一樣,看見誰幸福我就會嫉妒,看見你愛着別人,我就很疼。我很疼!明夷哥!”
“有想過後果嗎,社會的接受程度并沒有那麽高,你是公衆人物。”
“我不怕,什麽後果我都敢接受,”祝炎棠沉下聲音,他那樣認真,生怕有一絲不誠懇,“你的朋友,那位黃大少爺,他能大方出櫃,什麽都不要了,我也能,他和李枳可以像現在這樣幸福,我也可以。”
“小棠,現在不是講這種大話的時候,”謝明夷平聲道,“你作為公司的藝人,這樣不顧後果地誇誇其談,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其實很混賬。你還是冷靜一下。”
“冷靜?哈哈,這是明夷哥才擅長的吧,那位黃小姐說的都是真的嗎,你真的因為我急得快要哭?”祝炎棠輕聲道,凍得有點發顫,“我是混賬,但我其實沒有那麽傻。到底為什麽,你為什麽是我的老板?為什麽有個喜歡十年的女人?”
電話那頭不見一聲回應。祝炎棠一連串不停,倒盡了苦水,陡然清醒,是他自己鑽進牛角尖的,也是他自己撕破了他們之間唯一存在的、那寶貴的平衡。忽覺自己握着的是手榴彈,祝炎棠把手機拿遠了才敢看屏幕——沒顯示挂斷,倒是顯示了低溫提醒。
他無視提醒打開免提,除了風聲,他還是聽不見別的。
“啊,原來已經完了,”仿佛熱水瞬間冰凍,祝炎棠低笑,“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回公司,我服從公司一切安排。但我不會為剛才的任何一句話辯解或道歉。”
他想,謝明夷幹脆把自己殺掉好了,如果那人親自動手,他是願意的。
這時他卻聽到熟悉的聲音喊他:“小棠。”不是從聽筒傳來的。好像近在咫尺。一瞬間,祝炎棠宛如跳樓未遂領帶挂在電線上的落魄上班族,恐懼和慶幸弄得他牙齒打顫。猛地擡頭,他看見謝明夷走近了,背光站着,拎着他賭氣沒拿的、土得掉渣的大紅沖鋒衣。
“好好穿上,不要感冒,”謝明夷注視着祝炎棠,就像八年前注視他的落魄,“明天不需要回公司。難得來北方休假,就去壩上草原好不好?騎馬喜歡嗎?”
“我不去。”
謝明夷像是料到他會這麽說,仍舊凝視他,那雙眼裏有綠洲,有橄榄:“如果哪天我彎掉的話,對象一定是小棠。不騙你的。”
“哇,這是同意了?”祝炎棠六神無主地笑了笑,“還不騙我,不會吧!”
謝明夷并不拖泥帶水,認真道:“不是同意,也不是騙你,只是如果。現實是,我沒辦法回應你的感情。”
“……我知道,你別說了!”
“你知道什麽?耐心聽我講完,”謝明夷也蹲了下來,扶着後腰,“就像你認為放不下我,我也認為,我放不下寶儀。盡管在她心裏我可能是個不夠成熟可靠的人,自己的麻煩都沒有解決完成——所以她把我推出來,要我沒辦法逃避。”
祝炎棠盯着地面,不說話。
“但是,即便這樣,她對我只抱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在我心裏,她仍然是百分之百的那個選擇。不是她的話,就是零。所以我必須變得更可靠,更值得依賴,我必須得到她,從十七歲開始我就在努力,是一種慣性,停止的可能性只會越來越小。現在我覺得,哪怕等到五十歲也不算遲。這已經成為一件和吃飯睡覺一樣自然的事情。”
祝炎棠微笑起來:“所以我說我知道啊。你喜歡她,你深深地——你愛着她!我突然這樣子瞎鬧——我知道我很惡心!”
“沒有人覺得你惡心,”謝明夷把外套幫他披上,語氣很淡,他溫柔得有點寡情,“只是,我理解你的想法,也非常想幫助你,我最不想讓你覺得自己孤立無援。怎樣講,小棠對我來說不是無足輕重的人,我帶過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藝人,就是你對嗎?讓你想到我就要哭出來,我覺得很對不起。”
“有什麽對不起的,這是可憐我嗎?”祝炎棠還是蹲在那裏,神情竟是平靜的,好像在讀臺詞一樣,“假的,我不要。你也沒必要這樣勉強自己跟我談人生,我無論如何都會做好本職工作的,不會再做出家的蠢事,我會好好演戲,發正确的微博,跨年和春晚也不用推掉。”
“我明白,我只是想讓你不要這樣痛苦,去休假的話,我們可以仔細談談,談任何事。你應該認清自己真正想要什麽。是一段感情,還僅僅是一個人的陪伴而已。這兩樣東西都不只是我能給你,最好的,我也一定沒辦法給你。”
“好了,就這樣吧,”祝炎棠突然站起來,他甚至是跳起來的,拎着沖鋒衣居高臨下,“明夷哥說的大道理,我都懂,Brit什麽時候來?你再唐僧念經下去我會很煩的。”
“是嗎?你想清楚。我不會一直這樣有耐心。”
“哦哦——所以現在是寶儀姐要你對我有耐心的?也是她要你帶我去壩上草原的?”
“啊?”謝明夷也站起來,顯得有點驚訝,“寶儀可沒有閑心管我的事,我剛才同她講,她只是要我弄些羊羔寄到她本家。”
祝炎棠哈哈地樂,好像已經恢複了正常狀态,被一刀斬斷所有可能性的、血淋淋的口子,完完全全地迅速愈合,他連尴尬都忘了:“那你蠻可憐嘛!和我一樣!”
“十年都是這樣啦,她可能只會在她弟弟出問題,或者她自己需要結婚的時候考慮到我,但現在老九問題已經不大了,至于結婚,寶儀好像暫時不需要,”謝明夷說着,臉上竟浮現出薄薄的笑意,好哥們兒似的拍拍祝炎棠的肩膀,他比表面上力氣要大上很多,“是我自己想帶你散散心。就是覺得小棠最近兩年好累,就這樣被壓力逼着開始走下坡路,對謝氏,對你自己,都太可惜。”
祝炎棠還是笑,等一輛黑色豐田埃爾法停在跟前,他就笑夠了。揉了揉臉,祝炎棠猛地拽開車門往裏面鑽。
謝明夷在後面問他:“所以明天繼續休假?”
“好啊,”從車門将關未關的窄縫外,祝炎棠的面容只能看到一半,“帶薪水的話,休一年我都願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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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妹子們節日快樂。
還差十章完結,可以開始倒計時啦~
本章黃生和小橘好像當了背景板hhh
在接下來的十章裏面,黃老九會帶老婆回家寫族譜,小橘則要陪着哥哥解開最深處的心結。
至于謝明夷,他會等到他的黃寶儀,祝炎棠的話,确實要給他單獨開個小短篇,正牌cp不是Brit,大家可以猜猜究竟是誰~(小祝是攻哦)
感謝大家的留言~今天又是粗粗長長的一章,希望大家繼續用愛澆灌我=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