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病房裏相當暗。
沙發扶手上随意搭着西裝外套,領帶解了,襯衫敞着兩顆扣子,黃煜斐默然坐在床邊,一把矮矮的小板凳上。方才科裏森和周醫生囑咐了他半天,才領着衆護士離開了病房,在走廊對面的會議室等着,于是這塊地界又只剩下他和昏迷的李枳。
黃煜斐把燈全關掉,唯一的光源便是那巨大機器上的一小塊屏幕。上面有幾條線,花花綠綠的,其中幾條穩定卻謹慎地波動着,因為李枳心還在跳,一條卻始終平滑如尺,因為李枳仍然沒有主動呼吸。
他陷入意識和機體雙重的沉寂,就像個長氣球,只能被打氣筒鼓入空氣。
但這“打氣筒”顯然不夠強力,醫生已經明确指出,它無法支持李枳一直無呼吸昏迷,預估時限是六個小時。
而現在正是術後的第二個小時。黃煜斐始終盯着那幾條線,事實上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想些什麽,做些什麽,他只能等。等五個小時過去的結果——該說是巧合嗎,黃煜斐新歲的第一天也只剩下這五個小時。他對生日素來沒什麽好印象,關于家庭,只有家宴上父親被風擺楊柳的小老婆攙着,帶着對他滿面的失望拂袖而去的記憶,還僅僅是一次而已。其餘的年月,他困在美國,睜開眼只有第二天的考試安排,姐姐匆匆挂掉的跨洋視頻、遙遠疲憊的微笑,以及別墅裏尖叫的酒肉男女……
唯有上一個生日是值得懷念的,在那天他抓住了自己需要的人。
而今呢?一年過後,他還能繼續抓住嗎?時間總是底氣十足,它執拗地流過,甩下通牒,足以對任何人與事判刑。
正當此時,有陣鈴聲響起,刺破了寂靜。是李枳的手機,并不是有人找他,而是大事件提示功能。鎖屏上閃出通知欄,一行小字醒目極了,火氣騰騰:他生日!戒指!你別慫!
這是黃煜斐今天第三次看到這條提示,想必李枳先前設置了多次提醒。是為了讓自己鼓足勇氣嗎,戒指送出去了,通知忘記關,黃煜斐又一次這樣想。手機還在盡職地震着,他拇指按了一下主鍵,解鎖關閉了提示。
至于自己的指紋能解鎖這件事,黃煜斐也是在聽音頻那會兒才知道,不清楚李枳是什麽時候設置的,又是為什麽要這麽設置。也許在他熟睡時,也許這只是種願意共享一切的心情。
這一認知幾乎讓他一籌莫展——眼前那個無條件信任他的人正在受着無名苦,而他卻只能坐在一邊。黃煜斐委實厭倦總哭鼻子的自己,他使勁按了按太陽穴,又低頭看了看李枳的事件提示表。今天過後的日歷一片空白。不過這玩意有歷史記錄功能,先前的他也一并看清了。
李枳悄悄自我提醒的,都是些頂瑣碎的小事,從去年年底開始,什麽“明天溜冰必須強迫臭美老黃穿羽絨服”,又如“月初玉淵潭杏花節帶上哥帶上相機去看,要放風筝”,再如“下周二正式同居99天要做水煮牛肉和煲仔飯給他吃,蒸雙皮奶也得試試”……
幾乎每周都有那麽四五個标注,看得人又癢又疼。
李枳常說自己記性不好,腦子也不好,經常短路秀逗。可黃煜斐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他覺得李枳細心極了,他記不住的雜亂事情,那人都能幫他好好記着,即便有那種病,即便那種病會影響記憶力。可他直到現在才知道李枳在如何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一切。
黃煜斐又翻開備忘錄,裏面東西很豐富,極有條理地分為三個文件夾,分別命名為:“我是天才”、“我的願望”,剩下的那個很簡潔,一顆紅心而已。
先點開了紅心,裏面條目很多。黃煜斐細眯起眼睛,發覺這是他曾經給李枳推薦的“一個詞記錄法”。那人一直堅持到三天前,記下的詞是“總統病房”,還加了三個嘆號。之間也有中斷,是那次分手後黃煜斐在香港失蹤的那段時間,不過六月份就恢複了,每天都是和等待相關的字眼。
當然也有“如來神掌寶儀姐”“賊難吃的西湖醋魚”“青島大蝦”等等吐槽,本應讓人忍俊不禁才對。黃煜斐并沒有笑,他從這只言片語中得以窺見自己在祠堂的祖宗牌位前嚼着牛軋糖長跪時,李枳具體經歷了什麽。他看出後悔,看出徒勞追逐、無邊思念,看出伴随漫長等待的忐忑、困惑,以及期待。
最後他看出一個“愛”字。這說爛了的字眼又橫亘在那兒,像座大山。每個細碎的詞,包括他們重逢之後那些釀了蜜似的記錄,包括李枳落荒而逃後的迷茫悔恨自我質問,全部都拼湊出一個“愛”。這一整年從頭到尾,看過的沒看過的,就這樣透徹地展現在眼前。
黃煜斐無計可施,他把每一條都看了,都記下,他不會忘,可不忘又能怎樣,難道能讓李枳現在舒服一些嗎?他只能握住李枳戴着戒指也插着管子的手。觸感涼而幹燥。剛才把那兩個小環往上面套時,他反複摩挲了最柔軟的指根,是濕潤的,冰涼的,讓他聯想到霧,會無聲消散的那種。另一只手呢?腕子上有他的名字,也是涼的,一動不動。
俯下去,挨着那人的腿,在被子上埋了會兒頭,黃煜斐才打起精神來。他又點開名叫“我是天才”的那個文件夾。不出所料,全是一些零散的簡譜,從創建時間可以看出,李枳時常在淩晨時分靈光乍現。可能是在從窒息和夢魇中驚醒的深夜?痛苦給予人獨到的靈感。黃煜斐不能再往下想了。他放柔力度,攏住手中纖直而安靜的指節,繼續翻開最後的文件夾——“我的願望”。
他這才發現,李枳的願望實在太少了,也太單純。那都是什麽,值得小孩子一樣寫個大大标題,再如數家珍地逐條列出嗎?
甚至半張屏幕就裝得下:
1.跟我哥一塊去哥倫比亞西岸八十多海裏的小島
2.學會做奶油虎皮卷(不散架)
3.看一次the ravetes的現場并站在第一排
4.上臺控制自己,不搶老葉節奏,不搶老千戲
5.kindle商店早點上架馬爾克斯全集我不想再看盜版了
6.吃掉宋千家的惡霸老鵝(一半紅燒一半炖湯)
7.養一只帶毛的東西,最好它能很長壽
8.考一個大學(旁聽也可以)
9.治好病
這就是全部了。
多驚人,這樣少也這樣認真。雞毛蒜皮,被珍藏在琉璃盒子裏。蟄伏在李枳體內的是一種執着旺盛的心氣,他狀似脆弱,時常絕望退縮,實際卻一心一意地珍重生活,好像遭受過什麽也無法阻止他試圖把當前或許茍且的一天,過得更舒服一些。他對生活要的太有限了,可每一個他要的,都看得很重,只用熱情和誠心對待它們,甚至忘記去貪心地計較。
這簡直讓人慚愧。
他黃煜斐是個何其計較得失的人。他迄今為止的人生幾乎都在計較九歲那年的失去,又在計較二十三歲時的得到。好像全世界就只有他一身傷痕、一肚子委屈、一心不安了。抿着嘴唇關掉手機,黃煜斐盯着屏幕上折線下方的直線發怔,偌大一套病房裏面,只有機器運行的輕微噪音,伴随倒計時一樣的“滴”聲,格外寂寥。
也許是陰歷月初,窗外沒有月亮。手心裏的脈搏好像摸得到,又好像不能。黃煜斐就僵在那兒,甚至不敢動一下,他怕驚擾什麽,更怕改變什麽。小橘,你應該醒醒了,他滿心脹得發酸,抽動着,奢望着某種心靈感應,無聲說道,你無論夢見什麽都不要留戀,等待你的世界在外面,你必須呼氣,吸氣,睜開你的眼睛,你必須看看我。你的樂譜我都還要再聽你彈很多遍,你的感受我都明白,你的願望我都幫你一起實現……
離十二點只剩四個小時了。周醫生帶着助手過來查看情況,不多久又走了,對黃煜斐亦無多言。沒有誰敢去妄下定論。仿佛一個從未有人做過的實驗,只有反應完全才能知道最初的風險,得到最終的數據。黃煜斐已經把能問的都問了,剩下的都沒有答案。此時他确實也不怎麽想和人打交道,只想單獨跟李枳待着,望着那人的臉錯覺他只是在睡覺。
然而,手機卻又不合時宜地震了起來,這回是他自己的,來電顯示中國香港,號碼最末四位是9988。這使得黃煜斐的面色立刻充滿戒備心地陰沉下去。
“父親?”他選擇和緩地開口,“您原來也是會打電話的人。”
電話那頭傳來幹枯卻低沉的聲音,說着略顯生硬的港普:“最近好嗎,小九?”
“非常好,不過您應該不想要我回去看您,”黃煜斐輕笑,“丢淨黃家臉面的不肖逆子啊。”
“你好像想得蠻通透的,”年逾八十的賭王也低低地笑了兩聲,“也沒有錯,只是聽說我這個逆子近來幾天要變二十四歲,好像還結婚了,來道句喜。”
“那謝謝了,”黃煜斐字斟酌句,他不清楚黃寶儀究竟對父親透露了多少,只是繼續道:“長輩的祝福确實是必要的。我會轉告他。”
“幾時帶他回來見我?”
“不會很久。”
“那我就當春節。小九總不至于野到年夜不回家的地步。”
黃煜斐對這控訴沒有表态,只是道:“到時候可能需要找父親讨要玉筆。”
“玉筆嘛,已經備好,”賭王又笑,粗粝地,蒼老地,“那孩子倘若能活到那時候,我倒是很樂意見見他,究竟是什麽人物讓我的人渣小兒迷三道四。”
一聽這話,黃煜斐的聲音就明顯摻了不悅,沒了方才刻意而為的柔和,并且十分嚣張,簡直像是挑釁:“他當然能活。還是父親希望我重走您的老路,半路喪失最疼的人?”
“哦?”
“我固然不會和您一樣。”
“我怎樣?”賭王悠然道。
“您怎樣對待我的母親,我們之間還需要重複說麽。”黃煜斐頓了頓,聲調冷漠,顯得有些殘忍刻毒,“我只希望您不要再咒我的愛人,這很損陰德的,以後燒多少金元才能還完呀。”
賭王嘆氣:“小九還是這樣愛吃火藥桶啊。”
黃煜斐也嘆氣:“您也吃些?補身子的,再多活幾年也很好。”
賭王聞言大笑,像口殘破的大鐘。黃煜斐在這頭很難想象他那孱弱的病身是怎麽爆發這樣大的笑聲的。緊接着他聽到雜音,電話被人奪去,父親前兩年剛娶的第六房小太太,如今應該不過二十,正在那一頭用廣東味的白話大聲嚷嚷,還帶點哝哝的抽噎。
黃煜斐懶得聽這泣血控訴,反正全是罵人的髒字,他覺得自己大概可以挂電話了。和父親慣性似的,又一次鬧僵,他在按下接聽之前就已經預想到。他現在也不想再聽見任何人類的吵鬧。正當黃煜斐煩躁地把關掉電源的手機扔到一邊,準備繼續對着沉睡的李枳直面自己的可恥與失敗時,耳畔突然傳來持續的一聲滴鳴,從只隔一步遠的機器那邊——
這可比尖叫還刺耳,要把人心髒給扯出來!黃煜斐恍然擡眼,看見吊着他命的那幾條線,沒平,他抖了一下,才确認自己沒眼花——沒平,不但沒平,那條固執的直線還有了曲折!
……李枳醒了,他在呼吸!
盡管他并未睜眼,只是身體機能的蘇醒,也足以振奮人心。太足了,好比一劑猛藥,黃煜斐恨不得在這一秒昭告全天下。
兩分鐘後,科裏森跟随前來記錄血壓心率等數據的護士一同進入病房,看見自己年輕的雇主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呼吸面罩下的蒼白面孔,眼神洶湧。他自己也看向李枳,宛如雕刻家欣賞一件完美的作品,科裏森一邊調整呼吸面罩的功率,一邊調侃道:“人的意志才是最有效的嗎啡,這話不假,他完成自主呼吸只用了不到三個小時。”
“我們安全了,對嗎醫生,”黃煜斐早已收起方才敏感脆弱的那一面,精神頭回來了,有股由衷的坦蕩勁兒,他站起來,“現在真應該舉杯!敬求生欲,敬生生不息。”
“敬虎口脫險!”科裏森安頓好各種儀器,配合地做了個高高舉杯的手勢,哈哈大笑:“如果你還是我這樣的單身漢,當然要大喝一頓,就喝白蘭地,兌櫻桃口味長島冰茶!”
“哇,那個味道,”黃煜斐指尖抵着下巴,笑容帶點頑皮,“我試過半杯,超苦。”
“總要好過賴斯給你的藥片吧?”科裏森揶揄地勾着嘴角,說走向病房門口,“那種東西進到胃裏才苦。”
“不準備再麻煩賴斯醫生了。”黃煜斐垂眸瞧着病床,輕聲道,“Leeze說降免疫力,而且有他在,嗑藥這種陋習我早就該改掉。”
科裏森聞言,又回頭了,視線掃過黃煜斐,再度釘在那條愈成規模的折線上,滿面欣慰之色難掩:“我會通知賴斯他失業了,不過,斐,你真該慶幸我帶來的麻醉助手不是個酒鬼,他拿捏劑量從不出錯,你的Leeze大約會在十二點前完全醒來。”
“謝謝!”黃煜斐滿面春風,沖他比了個“OK”。
光線射入瞳孔的剎那,李枳感到暈眩,呆了半天才能控制好力度,讓自己轉過頭去。方才眼前漆黑太久,仿佛在黃河裏游了幾個來回,整個昏夢都在波動不定的呼吸之中随波逐流,似乎有氧氣被動鼓入他的肺葉,那感覺可不怎麽好過。就像黃河水不經口舌喉颚直接被灌進咽管裏頭,再渴的人也不會覺得那是享受。
好在現如今他醒了,雖說某種飄忽仍然暫時伴随着他,但李枳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得救了。他仍活在這人世,他仍在呼吸。
最先有感覺的就是喉嚨。不是疼,而是強烈的異物感。李枳知道這是矯正口器卡在他的軟腭處,作為臨時的支撐結構,同時也保護他手術切割的創面。氣道終于完全被打開了,無阻地流氣,這種口鼻間的暢快感甚至能讓人忘記本能的嘔吐欲,簡直不像真的。
至于為什麽敢确認自己周圍就是這人世——李枳看見黃煜斐就坐在床沿,有點睡眼惺忪,瞳仁卻清亮亮地瞧着他不放。那把笑,全部對着他,實在太專注也太真摯了,又有好多的話藏在裏面,甚至讓李枳差點再度陷入恍惚。
緊接着,各種末梢的觸覺趕着趟兒回來了,也變得靈敏。李枳發覺自己的手掌正被松松地握着,暖和,帶點汗液的潤,好像握了老久老久。無名指根處也有力量箍在那裏,是什麽,顯而易見。這讓人感覺十分的安心。他想說話,可他不能,禁聲的兩周才剛剛開始。他只是撓了撓黃煜斐的手心,也舒展起笑容——不知隔着面罩,黃煜斐又能看到幾分呢?
反正面罩擋不住他笑着的眼睛。
“痛嗎?”黃煜斐忽然開口。
李枳搖了搖頭。
“手術非常成功,聲帶、氣道、血管,什麽問題都沒有出,”黃煜斐輕輕地說,“我剛才感謝了好多神仙,但現在我發現哪個都不需要謝,是小橘自己把自己拉回來的。”
瞎說,不該謝醫生嗎,還得謝你,我只是躺着睡了幾小時而已,李枳甜滋滋地想,自家這位原來是一激動就說傻話的類型。他試着擡手腕,把黃煜斐的左手反壓在床面上,一寸一寸地摸着,像個攀登者,攀過峰巒和山脊,最後在無名指根處停留,那兒有他們的戒指。
總覺得在剛才在無邊夢海裏,它們也是磁鐵一樣的東西,李枳捏着指環轉了轉,又試着拿自己的兩枚寶石去碰對方的。可得打個招呼,他心道,你們終于能稱職地代表一輩子了。同時口鼻呼出的熱氣打在面罩上,再撲回鼻梁和臉頰,是這樣的真實可靠,他仿佛和“生命”這種東西打了照面,還握了個手。
“生命”告訴他說,你又抓住我啦,抓緊點,擺在你眼前的是完整的一生。
一時間,李枳有點怔怔的。确實沒有比重新抓住“和愛人相伴一生”的資格更幸福的事。
而黃煜斐顯然也感覺到了他的幸福,就這樣任他摸着,話到嘴邊太多,卻忽然覺得不需要多說什麽。他靜靜地和李枳十指相纏,隔着層皮肉,貼着對方的脈搏,他知道自己已經正确地傳達出了一些情緒。
卻發覺李枳手指不老實地掙了一下,在他腕表上扣了扣。
“11點53分,”黃煜斐會意道,“十二點他們會來幫你測一次體溫和心率。然後我們就好好休息。”
不是的。李枳心道,搖了搖頭,從大枕頭上直起了腰身。他用沒插管子的、帶着紗布的右手撐住床面,屈膝跪坐着,一點點挪近黃煜斐所在的床沿。方才躺着緩了那麽久,麻藥還是有點餘力,他腰軟,動作慢,坐也不太踏實,立刻被好好地扶住了。
“小橘?要去衛生間嗎?”黃煜斐蹙眉,看着他身後,“我們可能需要推着呼吸機過去,面罩的導管太短。”
李枳又搖了搖頭,他穩住突然起身帶來的暈眩,認真地把黃煜斐的手拉到自己胸前,右手在那人手心上慢慢地寫起了筆畫。
一個字寫完了,他又看着黃煜斐,重新寫了一遍。七分鐘好短,哥你快懂啊,拿出你征戰智力競賽的魄力,李枳想。然後他看見黃煜斐的笑眼,有點愣愣的,但确實含笑意。只一對上他就知道,對方懂了自己的意思。
于是他呼吸急促了幾分,把剩下三個字接着寫了下去。
黃煜斐确實是懂了的。他知道李枳寫的是“生日快樂”。指尖劃在手心,劃過掌紋,一筆一畫癢得人心裏發酥,同時眼前這個被儀器和導管全副武裝,脖子上還加壓包了紗布的蒼白家夥,握住他的那只手又是這樣的溫暖柔軟。“謝謝,”黃煜斐道,“二十四歲,要麻煩小橘繼續和我走下去了。”
李枳動了動眼睫,又擡手去摸他的臉,帶着導管一塊碰到黃煜斐的皮膚。總覺得那雙眼睛有點腫,是為我哭過嗎,流過不少眼淚,李枳手上沉甸甸的,從今天起,必須得讓你老人家做回那種“不常哭的人”啊。
黃煜斐則繼續說着他的道理,用那副溺人嗓子:“我算過,八十年還是太短,八十遍也遠遠不夠。雖然‘永遠’已經被人說太多次,都說爛掉了,好像不太誠懇,但我還是要把我的那次說出來。失而複得一次就夠了,我們應該永遠在一起。”
李枳默默點頭,他知道自己的羞恥音頻已經被拆了封,他看着黃煜斐在他被插得亂七八糟的手腕上印下一個又一個吻。
“我永遠愛你,小橘,我說永遠,”黃煜斐的眼睛亮極了,單眼皮上方是眼窩,盛着點柔和的陰影,他就這樣誠懇又輕松地說出壓在心頭的誓言,“八十年後我還是能說出這句話,如果生命是無限的,真的有轉世這種事,那你,李枳,也是我來生的初衷。”
跟高中生念情書似的,哪怕高中生都說不了這麽赤裸裸,這得提前打稿吧,李枳心道,您可真行。他哆嗦了一下,腦中嗡鳴,大概是被包在了一團火焰中。他真想快點出聲,快把同樣分量的誓言塞進黃煜斐手裏。那人就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那樣乖,那樣富有熱忱,而他此刻只能彎腰和那人抵着額頭,被身上連的儀器礙着手腳,小心翼翼地和他擁抱。
抱就夠了嗎?好像不。完全不。李枳覺得自己已經喘得很好,面罩簡直礙事,他不想再琢磨那麽多了,腦子一熱就準備把它揭下來,好好地跟黃煜斐接個不帶顧慮的吻。
結果這壯舉還未來得及付諸實踐,倆人就一同被門口的聲響驚了一下,黃煜斐下意識摟緊李枳的腰身。
“老九居然講得出這種動聽話!果然,愛情是偉大的。”
只見謝明夷抱着一大捧花束,站在門邊的玄關處,非常爽朗地笑,好像方才聽牆角的不是自己。他身上穿着純黑沖鋒衣,看着挺臃腫,挺風塵仆仆。被黃煜斐勒令把可能引發過敏的花束放在病房外後,又有腳步聲傳來,聽起來很幹脆,謝明夷樂呵呵地一側身,後面站着的果然是黃煜斐那位深夜仍然昳麗明豔的姐姐。
跟着的,還有一個穿着大紅沖鋒衣,和謝明夷一樣臃腫的家夥。
那人跟在最後擠進病房,摘掉棒球帽、墨鏡、兩層口罩,露出一張發紅的臉,在燈光下照得明晃晃的,有點潋滟。
“好久不見,”他小心地掩上門,邊脫外套邊說,“哎,恭喜你們啊!”
竟是祝炎棠,比起上次李枳見他,這人瘦了不少,精神頗佳,一屁股坐上沙發,拿了個紅蘋果啃:“躲狗仔爬一天山,半夜還來看你們放閃,都要累脫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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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今天搬磚回家晚了orz
必須說一句橘子寶是小天使啦,醒來第一件事居然是祝他哥生日快樂。
關于蟹老板何去何從,他是個鋼鐵直男,他仍然沒有追求到寶儀姐,他很擔心自己帶出來的祝炎棠消沉下去真當和尚,他覺得自己搞不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