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李枳愣住了,哆嗦了一下,心想: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兒?他緊抿着嘴唇,一時間沒能說出話來。
黃煜斐見他不語,更急了,他恨不得把那盒子往李枳手裏塞:“非常突然,我知道的,但你一定要聽我講,小橘,我第一次計劃向你求婚是在愚人節。雖然是你的生日,現在看來還是不夠嚴肅,準備也不夠完全,所以我沒拿出戒指就失敗了。”
他頓了頓,才接着道:“現在是我第二次求婚,在我們正式見面的一周年,2017年12月18日。我明白的,你馬上要做手術,你可能不敢答應我。但小橘你明白嗎,我不能再等了,我也不能夠再失敗了。”說着他就把那枚直徑小的圓環揪出來,好好地攥着,剩下那枚大的連同盒子直接丢到地上,多大克拉的鑽石他也不管了,握着李枳的手就想往上套,他的手竟在顫抖:“我其實很想要你戴着這枚戒指,進去……做手術。”
李枳定定地看着他:“相當于護身符?”
“不完全是,因為沒辦法一起進去,金屬連在人體上會讓電刀短路,燒傷你的皮膚,”黃煜斐很認真地解釋,“所以你平平安安地從手術室出來,再把它戴回去。”
李枳見他這副緊張模樣,沒忍住笑,明知故問:“所以現在不戴了?”
“不會,當然要戴,它不但是護身符也是婚戒,求婚應該跪下對嗎。”黃煜斐當即就要單膝跪地,帶種怕來不及的決絕,以及小心翼翼的神經質,李枳趕緊把他拽了起來,慌道:“你幹啥呀哥,我又不是小姑娘,這招不靈!男兒膝下有黃金!”
黃煜斐僵硬地站直了,有點怔怔的:“需要有長輩見證才對,阿姐去天津明天才回來,我沒有合适的長輩……”
“不是這個意思,哥你別急,我戴上,你看我已經好好戴上了,”李枳哭笑不得,抓着黃煜斐的手讓他給自己的左手無名指套上那枚指環,又擡高了手臂,讓那塊寶石閃着璨光,在倆人眼前晃來晃去,“真好看,幸好咱倆左手都沒燙過,這尺寸也很合适,因為你老摸我手所以很了解嘛。”
“你……答應了?”
“當然了!”
“順利得不像真的。”
“胡說什麽,怎麽就不是真的了,”李枳瞪他一眼,“其實答應你叫我老婆的時候,我就已經覺得我們結婚了……”整個臉蛋紅彤彤的,李枳蹲下身子,把地上的盒子撿起來,捏住那枚同款的對戒,“這麽好的東西,亂扔幹嘛,黃先生,我現在應該把它也給你戴上嗎?”
“如果你願意……”黃煜斐吸了吸鼻子,他凍壞了,“我沒有要遵附的宗教,也不清楚求婚流程,網上說法不一,現在确實不夠莊重。”
“我覺得夠了,”李枳彎着眼睛笑,從床上把自己的小盒子也撈起來,道:“我剛才發愣也不是猶豫,是我驚呆了,因為這個,”他把它塞進黃煜斐手裏,“打開看看。”
也是一雙對戒。也是鑽石。赫然橫在絨面上,散着融融的光。
“我當時下了好大決心!結果還是比你買的小了一圈兒,”李枳俯身瞪着那兩枚寶石,“不過設計也還不錯,一直沒好意思送出來,想着明天是你生日……”
“當作禮物嗎?”黃煜斐極珍惜地摩挲那兩個鉑金小環,以及上面嵌的石頭,他可以說是狂喜的,“連帶小橘自己,一起送給我。”
李枳揉了揉臉,他覺得好害臊,小聲道:“可以這麽理解吧……所以,我剛才本身也想求婚來着,結果被某人給搶了先,現在我這倆玩意也白買了,戒指不戴一對兒就沒意義了。”
“不白買,小橘先幫我把這個戴上。”黃煜斐大大方方伸開手,指了指他剛才丢掉的那枚。
李枳照做了,他十分鄭重地照做了,握着那修潔的手指他仿佛正在刻印銘章,幾乎要樂得發瘋,然後他問:“接下來呢?”
“可以戴兩個,疊着戴,來,手給我。”黃煜斐把李枳自己買的戒指戴在了他的手上,兩顆切面不同的鑽石練成一線,又碰在一起。李枳立刻懂了,不等他黃煜斐多說,捉住他手,把他的也給小心地套好。
完成之後他和黃煜斐十指相扣,李枳看着這兩只手上同樣的青色血管,同樣的薄繭,以及同樣的、略顯詭異的兩枚風格迥異指環的搭配,笑道:“財大氣粗,我只想到這個詞。”
“我想到的是心意相通,”黃煜斐順勢擡臂,親吻李枳的手背,“兩棵樹,樹根長在一起。你是我的朋友、妻子、丈夫、家人,是一生的伴侶。”
“好肉麻,”李枳被親得癢癢,嘻嘻哈哈地壓着人倒在床上,“一根指頭戴倆,人家看見肯定以為咱倆結兩次婚!”
“兩次?和小橘結多少次都無所謂,等你好了,我們先去媽媽的島上辦一個好玩的,再回香港,辦一個正式的,”黃煜斐仍然緊握着那只手,側躺着,溫柔卻癡迷地望着李枳,“還有族譜,我之前一直講的族譜,現在家族裏沒有人可以攔我了,父親也不敢的。”
“哥,你現在活脫脫就一少女,還戀愛腦,”李枳蹭了蹭他,用空閑的手反複地在他五官上描摹,“怎麽還不如我淡定呢。”
黃煜斐笑了笑,道:“因為我突然發現自己變成有家的人了,真正的、不會抛棄我的家。世界上我最愛的那個人也最愛我。”
李枳眯起眼睛,跟着他笑。
黃煜斐接着道:“無論貧富美醜、生老病死,無論我多糟糕多無能,他永遠陪着我。”疊着的手心有汗了,不知是誰的,“扣我的護照,十年不讓我回國的家庭,算不上什麽。我對‘真正的家’的理解和記憶,是小橘給我的。”
說到“家”字,他眼中就閃出波光,李枳被那波浪蕩得飄飄搖搖,“我陪你,我一定陪,”他發誓般大聲道,“不就是家嗎,沒有哥我也快忘了是什麽感覺了,所以,下輩子我也給你!”
“先要這輩子,”黃煜斐擁緊李枳,這醫院的燈太亮了,什麽都要顯形,人好像可以想很多很多,很遠很遠的事情,可他看明天仍然模糊,他只能抱住他,明顯地感覺到懷中人壓抑卻動容的顫抖,“我們先把這一生過好。”
第二天上午,李枳被拉去做麻醉皮試,為下午的手術做準備。黃煜斐在麻醉室外面,叼着李枳給他的奶茶味棒棒糖,面無表情地試圖在整片白牆上面看出些紋路。忽見走廊另一頭遠遠過來一個女人,高跟鞋“登登”響,她跑得飛快。
“阿姐,”黃煜斐站起來,“這樣急做什麽?”
“還不是聽護士講你的那條命馬上做手術!”黃寶儀随手一放手袋,把長發都捋到耳後,氣喘得很穩,按着他坐下,“小斐,你務必要成熟一些,無論怎樣都不許做傻事!”
“傻事?”黃煜斐笑道,“阿姐也知道他是我的命。”
黃寶儀也笑了,有些疲憊,她看見黃煜斐的左手:“已經定終身了呀,還有兩個。也不等阿姐回來,怕來不及?”
黃煜斐奇怪地看着她:“不會來不及。這是護身符。”
“小斐,聽我講,那個小枳……”黃寶儀注視弟弟,“他現在是什麽情況你比我更明白,技術和硬件登峰造極之後,剩下的都是概率問題。不是說不會幸運,只是,還是那句老話,你現在是個大男人了,需要看開一些,做好準備,不可以死腦筋較真。”
“既然是概率,為什麽我們不能贏,小概率事件等于不可能?”幾乎是瞬間的反應,黃煜斐逼近黃寶儀,盯視着她妝容秀致的雙眸,整個人都透出“我一定要較真”的信息,魯莽又好像分外冷靜,“阿姐你講講看,什麽叫我需要看開?所有人都認為一定是壞的那部分,那他們就是對的?”
黃寶儀忡忡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掌。她時常在弟弟眼中看到這種冰冷的溫度,但針對她,這還是第一次。她明白這個固執的小孩子已經長大,變得更加固執,并且瀕臨崩潰的邊緣,往事的泥沼被撬開塵封,正企圖淹沒他。可她自己又何嘗不感到崩潰呢,她在天津待了四天,也在油膩的生意場上和假客氣的老男人喝了四天的酒,助理還得了急性流感,連襯衫都是她自己熨的。
為了趕在手術前過來看看正在要緊關頭的兩位,今早她回到北京,滿列車都是從天津擠早班高鐵赴京工作的上班族。在那樣擁擠而混亂的車站裏,提着被灑了咖啡的限量手提箱,黃寶儀作為一個習慣踩着7cm在中環的人海中游刃有餘的女人,初次因人群而感到驚懼。
然而,同樣身在北京的謝明夷甚至無法去南站接她,因為他在和祝炎棠冒着六級大風爬慕田峪長城,為了避人耳目,也為了看日出,淩晨三點就出發了。接電話時他們正躲在休息站吃泡面,謝明夷辣得嗓子發啞,不住地道歉,說是一個叫Brit的助手會去接她。
黃寶儀也聽見祝炎棠的笑聲,脆脆的,毫無公衆視野裏的那種世故,像個小孩子。當時放下手機黃寶儀就莫名難過。盡管不願承認,但她确實已經非常累了,奔波到現在她只覺得頭暈腦脹,又不知道該怎麽勸好弟弟,望着地磚沒什麽污垢的縫隙,整潔得那樣刺眼,黃寶儀悄沒聲地掉下兩行眼淚。
黃煜斐有點慌了,他印象深刻,自從在母親葬禮上痛哭一場後,他的姐姐在人前落淚不超過三次。十六歲到現在是幾年,為什麽突然就哭了?人總是越活越疏遠。他已經不習慣做出什麽親昵動作,亦不想把姐姐的妝容擦花,只是盡量平靜道:“放心,我們不會有事的,不要哭啦,你要逛街我還是會幫你提東西的,阿姐。”
黃寶儀迅速止住了淚滴,只是哽咽還未能完全咽下:“如果,只是如果,他真的出事了,你準備怎麽辦?還能幫我提東西嗎?”
“果然,”黃煜斐揉了揉臉,“連阿姐也一定要問我這個問題。這種時候,我其實是很希望你能對我們有些信心的啊。”
黃寶儀已經用手帕小心地點掉了淚痕,除去桃紅色的眼皮,她仍然是完美的,柔聲道:“我只是想知道小斐的想法,人如果真的不在了,就是什麽都不在了,你做好這個準備沒有?”
“準備好了啊。一把刀子就夠了。”黃煜斐又恢複那種混蛋似的稀松神情,“死相比上吊跳樓吃藥要好看一些,如果他真的去了那邊一個人寂寞,我不會讓他等太久的。這話千萬不要讓他知道。”
“哈哈!”黃寶儀破涕為笑,“我弟弟總是講傻話吓我,不會再讓你做那種任性的事情了,小斐,你不只是作為一個生病男孩的戀人而活着,大哥快要不行了,家裏以後只會越來越離不開你,所以爸爸也管不住你……明白嗎?換一種活法,整個黃家早晚都是你的,我保證。”
“深思熟慮過的事情怎麽能叫任性啊姐姐。人只有一種活法,就是誠實面對自己想要的,并竭盡所能不失去,其他只能算沒死,”黃煜斐坦然道,對“整個黃家”毫無反應,“而且他也不會需要我做到那種地步,他明天就會對我笑,像以前一樣,這是百分百的事。我知道老天不至于那麽缺德。”
“你知道,你就這樣有信心?”
“我就是知道。”
黃寶儀瞪了他幾眼:“随你怎麽講,反正阻止小斐做傻事我還是很擅長的。”
黃煜斐溫和地對上她的瞪視,把話說得有理有據:“阿姐以前每次都有成功,是因為我那時候并不是真正想要去死,只是沒有找到活着的意義所以覺得很無聊而已,我曾經做的确實是傻事,該罵。但現在我找到了意義,當然不能再丢掉。最重要的是,我們互相深愛着,我們就應該在一起,無論在哪裏。這個道理,有破綻嗎?”
黃寶儀捂起眼睛,無奈地搖了搖頭。她一言不發地坐足了兩分鐘,嘆着氣,把一張寫着號碼的紙片塞進弟弟的口袋:“也許你會用到。打這個電話,在北京你想處理任何人都可以,無論多棘手,哪怕外國人交給他們都沒有問題的。”
“我用不到啦,下三濫的事情,以後能不做就不做。”
“最好不!”
“阿姐以為我想幹什麽?”
黃寶儀轉過臉,看着弟弟,好像很難把他看透,只是半開玩笑地,卻也試探着說:“比如拔掉失職醫生的舌頭,割掉他的聲帶?”
“我在阿姐眼裏好恐怖啊,”黃煜斐笑了笑,“如果那樣,說明我也處于被動情況,很不吉利的,”他又垂下眼,寡淡地打量起那串數字,“就算真的要做,也該我自己動手。”
“動手之後呢?小斐準備去蹲大牢還是去抹喉嚨?”黃寶儀恨不得掏煙來抽,“小瘋子!”
“無所謂,不過被差佬綁起來坐電椅打毒藥好像不如自己抹脖子來得有尊嚴,”黃煜斐愉悅地看着她,“其實這些都沒必要,阿姐送張結婚賀卡我會更開心。等小橘做完手術出來,我和他一同拿着卡片拍張照,發SNS。”
“随你,我走了,別送我!”黃寶儀懊惱地“哼”了一聲,站起來道,“不想同壞小子講話。”
“他很快就出來,現在麻醉皮試而已,不再等等?”
“更不想同他講話!”黃寶儀利落地整理大衣下擺,拎上手袋頭也不回,“那個小家夥……真不懂該謝他還是怪他,我弟弟變成個人,是為他;結果馬上說不定要變死人,也為他!”
中午李枳只喝了點粥,黃煜斐親手給他熬的,純白米,放了點糖。只能喝一小碗,加起來不過五口,卻糯糯的,又熨帖又潤喉。漱好口,在病床上躺着,等待被推進手術室時,李枳忽然把床頭正充電的手機遞給黃煜斐:“語音備忘錄裏有個文件,未命名,時間就是前天。等我做完手術之後,你再聽。”
“小橘給我念情書嗎?”
李枳看得出他在故作輕松,可他自己也是一樣:“也許吧?耐心等着,到時候聽聽看啊。”
“嗯,我會聽的,小橘也要加油,”黃煜斐沒頭沒腦地冒出這麽一句,兩人戴着戒指的手覆在一起,他又道,“科裏森說大約兩小時,不是複雜手術。這兩個小時我們都要加油。”
“好啊,哥,”李枳把他的手反握回去,摸了一會兒,又松開,自己把自己的兩枚婚戒摘了下來,“我知道你舍不得摘我的,就自己動手喽,”他将那亮閃閃的東西放進黃煜斐手心,投來的眼神,分外柔軟,“等我出來,幫我戴上,醒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我要看到它倆在我手上。”
之後黃煜斐追着那張窄床,一直追到手術室外,他覺得自己仿佛做夢。安全門關閉,紅燈亮起,這夢才醒來——四周靜極了,只剩下他一個。
他握着指環,也握着那只手機,那只被他裝了額外的GPS,只為拴住李枳的手機。現如今它似乎已經沒有那個作用了,只有手術刀能把李枳栓在這人間。
時間分分秒秒,如沙漏過,慢得出奇。事實上,黃煜斐從沒有過在手術室外等人的經歷。之前離去的母親,連屍體也找不見,根本沒給他機會去等。
黃煜斐忽然發覺自己經歷還是太淺薄,對太多事情都會感到無措,甚至無力。幼時那種惹人厭的不安,又密實地附着在他身上,扒不開,甩不掉,發出刺耳的尖笑。
他就這麽枯坐,不做任何事。半個小時過去,前臺護士問他:“黃先生,需要喝水嗎?”黃煜斐拒絕了。一小時過去,護士又來問他:“黃先生,手術過後我們會通知您的,您不需要這樣一直——”黃煜斐煩透了,他微笑道:“不用了,謝謝您。”一個半小時過去,沒有護士再來了,許是看出那微笑裏的意味。
黃煜斐卻越發焦慮起來,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呼吸也會變得艱難。李枳給的糖已經全都吃完了,他不愛吃甜食,可他後悔沒多要幾顆。直到此時他仍然十分聽話,沒敢提前打開那個音頻文件,哪怕一秒。
可那九分三十三秒的時長卻無時無刻不在誘惑着他。這時節,他一想李枳就掉進大坑,渾身是傷,那音頻就是每一處傷口的涼藥和熱風,是垂下來的繩子,以及熱切的招呼:“快上來呀,我好好地在同你講話呀。”即便那繩子可能一拽就斷,也沒有理由不想握上。離兩小時還差八分鐘,安全門還是毫無動靜,黃煜斐仿佛看見坑口欲将往下傾倒的滾水,再往壞處想一步,他就可能再也撐不住。
他不聽話了,他握着耳機仿佛握着藥片,把插頭插進孔洞,就是把藥塞進自己嘴裏。
想到這九分多鐘即将布滿李枳清透的聲音、布滿李枳想要對他說的話,黃煜斐才感到些許快慰。緊接着他聽到李枳開口:
“哥,剛才你去接電話了,好像和人在吵架,可能要吵上一陣子吧,我也是臨時起意想起錄這個。可能我出了手術室就再也說不出話了,所以想給你留下點什麽。
“別說我烏鴉嘴。經驗帶來的更多是悲觀。人對自己總是有點直覺,雖然很玄,但我信。就我自己的直覺來看,這波過去我大概還能在這世上禍害一陣子,所以沒什麽好擔心的。但我真不知道自己聲兒到底會變成什麽樣,還能不能發出那種能把你從噩夢裏叫醒的聲音——你說夢裏發大水,一聽見我說話,天就亮了,我可記着呢。
“我就一琢磨,這波完了說不定直接啞巴了呢?雖說不吉利,但還是該多少做點準備。我前後想了挺久的,時間有限,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往回看,我發現我們在一起一年,居然經歷了這麽多事兒,所謂‘密度很大的人生’就是如此了。可真要說的話,一時半會兒也很把一些具體的東西說出口。
“總不能李奶奶帶你回顧往昔憶苦思甜吧,那些事兒,哥,我知道你肯定一件也沒忘,來回說反而失了意義。最後還是決定,幹脆說很多很多句我愛你,這樣比較好。哎我不能笑,真不該笑!哈哈,但真的好羞恥啊這麽一說。
“要說八十遍,不多也不少。如果本應該每年都對你說上一句,那這就是八十年的量。因為你說過要和我在一起到一百歲。我忽略年齡差了,多算了幾年,別怪我貪心啊。
“其實一年說一次真的有點少了,我也知道,感覺我正常水平的話,兩個月我就能把這八十次說完。但壓縮在這麽一回,再說更多遍的話,會聽得睡着吧。我實際上想說的是,就算以後我真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了,我只能傻兮兮地對口型,每年,每月,每天,每個小時,每一秒鐘,想對你,對我哥哥,對這個叫黃煜斐的人說的,也都是我愛你。
“總有人說把話說太明了就不誠懇,可我愛你這事兒,不說又怎麽表達呢。每天每天對一個人好,他就不想聽你正兒八經說愛嗎?畢竟有些事能用筆寫,也能用琴彈,但還是不如嘴說得好。先練一遍,黃煜斐,我愛你,真的,非常非常愛。”
之後他就沒別的廢話了,直接切入正題,就這麽一直說了下去。“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每句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卻有些微的不同。他好像在琢磨不同的問題。而在這冗長的音頻裏,什麽東西逐漸成長為篤信。
黃煜斐聽得發呆,他多渴望這話,李枳先前每說一次他都心動,現如今他心跳得快要從體內蹦出去。呆完之後,心尖子上那點洶湧,就崩塌般決堤,半點也攔不住。他看見手表指向預估的整點,就這麽坐在和他一樣沉默的手術室外,捏着耳機線,什麽表情都做不出來,只是大張着眼睛,淚流滿面。
八十遍,他小心地數了。一遍不多一遍不少,可是當最後一個“你”字從李枳口中說出,仿佛最後一滴水傾倒幹淨,他聽見哽哽的喘息。緊接着是戛然而止。
這也太卑鄙了……無恥,殘酷,狠絕!卻又那樣動人……在這一秒,這張椅子上,這條走廊裏,他知道,李枳永遠不會放過他,亦如自己也不會放過李枳。至今度過的生命裏,已經被刻上永遠無法抹除的紋樣,好比樹被閃電劈中——已是身體一部分,與結果毫無關聯,而他們已經完全喪失了彼此解脫的資格。
一遍放完,他呼出口氣,沒出息地抹掉還在連綴着往外冒的淚珠,倒回去重新聽,聽李枳小聲的、夢呓般的自白和笑聲,更反複聽着那代表鐘情的三個字。黃煜斐仿佛也聽見海浪,夾在在李枳的嗓音之中,是幻聽,是塞壬。他始終直直地盯着手術室緊閉的大門,那雙發紅的眼睛,仿佛流露出滔天恨意,卻又充盈萬般柔情。
你出來吧,出來對我說啊,時間已經到了!他在心裏吶喊,又呢喃,音頻裏我聽不清,聲音都失真了,那不能算啊!有什麽東西八十年不會變質,你當手機是冷庫嗎,不該八十年一直對我講嗎?
可分分秒秒仍然無情地走着,那扇門,也無情地緊閉着,仿佛永遠不會打開。音頻不知循環到第幾遍了,外面天已經黑透,手機屏幕沁上濕潤,黃煜斐手中的卡片已被汗液濡濕——他忽然暴躁地扯掉耳機,仰面擋住臉,從指縫裏盯住刺眼的燈管。他質問自己是否已經失去了什麽,卻還不知情,在已經過去的、驚險的某一秒。
兩小時的時限早已是過去,甚至三小時,甚至四小時。每多過一秒,黃煜斐就把喪失看得越清一分。稍一閉上眼,他甚至會模糊地看到當年母親身着長裙,晦暗天光下,親自走進洪水的場景,又像是,那不是洪水而是死的沼澤,往裏走的不是母親,而是李枳。
正像是駱駝不敢和最後一根稻草長久對視,他捂傷口般捂住指根上那兩顆晶瑩寶石,連同本該戴在另一人手上,此刻卻孤零的另外兩顆,一起捂緊,汗水和金屬,把他都蟄疼了。最壞的打算侵入心中,甚至是冷靜地,他想自己可能的确快要失信,姐姐的卡片,或許會起上一點作用——他要自己動手,也至少也要弄來些工具。
這并不稀奇。冰凍的人,一旦融化就會變成洪水,不允許任何情感上的剝奪。他本身就是在地底陰暗處待着的家夥,只能嚴于律己,拼命維持平和又光鮮的假象,甚至想過随便信點什麽煽動力高的宗教聊以自救。好不容易被拽到地面上,吹上清風,記起陽光為何物,倘使這股提着他的力量從這世上消失……就會宛如惡犬失去了鎖鏈。
求生是人的本能,想要斬斷本能,他的身心都不會允許他這麽做,人類的天性和理性在約束他,要沖破這約束是相當漫長并磨人的一個過程,于是,随時準備去死的“和睦且善于自省的精神變态者”是剩不下恐懼和道德這兩樣東西的。
想來撥出十一個數字是件多麽容易的事,偏巧黃煜斐還非常擅長未雨綢缪。然而,當他按下首個數字,對未知的某處道歉,心知大概已踏上懸崖,并承認自己就是下三濫改不掉時,門前亮着的紅燈忽然轉綠,緊接着,屋裏一陣藏在靜谧裏的騷動,科裏森醫生推門走出來,面罩下的他大汗淋漓。
“成功了,斐!”他在手術臺前站了四個多小時,此刻虛弱極了,卻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和形容枯槁的黃煜斐擁抱,使勁拍着他的後背,激動到只能往外蹦詞,“Excellent,meritorious, wonderful! Just a miracle!”
“……Nice job,”黃煜斐也擡臂回應,他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幹澀得可怕,說的英文也客氣到不自然的地步:“我該怎麽表達我的感謝?”
科裏森爽朗地笑了,爽朗到足以讓黃煜斐清醒和慚愧。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手裏抟着消毒濕巾,在護士的攙扶下往休息室走,只是道:“好好陪着他!Leeze是個堅韌的男孩,你該謝他的堅持,也該祈禱他能繼續堅持到自主呼吸的那一秒鐘!”
緊接着,黃煜斐看到一張窄床被推了出來,他所惦念的、蒼白的人,正躺在上面,戴着複雜的呼吸面罩,臉上不見血色。李枳像被灰色的冰塊凍住了,卻固然是暫時的,仿佛在那寒冰裏還凍上了火——能救兩條命的火焰。
不可熄滅一般,是那樣的瑰麗而鮮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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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前面的姑娘提醒~幸好改了bug
也感謝大噶的留言,居然又翻頁了。
讓我們為堅強的小橘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