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所謂老葉請客,就是在前門邊上一家老字號春餅店聚會。正值飯點人很擠,他們這桌不怎麽寬敞,四打兒堆得高高的薄餅,少說二十來盤襯菜,冒着熱騰騰的香氣。李枳跟宋千到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來齊了,說什麽親朋好友一大堆,實在有點誇張。除了菩薩果的四位,剩下的也就是趙初胎,趙初胎她哥,趙初胎她哥的老相好。
那倆人還是一副老夫老妻的樣子,穿着款式差不多的粗針高領毛衣。不同于上次婚禮,這回全是熟人,趙維宗不用跟人往來應酬了,黏糊在孟春水旁邊,一個勁卷春餅。卷完一個,先放在相好盤子裏,再卷一個,自己啃兩口。
李枳被宋千按着坐在了趙維宗旁邊,一口一口地喝着點了香油的番茄疙瘩湯,有點不敢往身邊看。
對面趙初胎不幹了,她長了點肉,那張娃娃臉越發适合撒嬌,使勁敲了敲桌子:“哥,你光看見春水哥了,你妹妹還大着肚子呢!”
陳雨濃哈哈大笑:“有老葉和我給你卷還不夠啊?”
趙維宗也笑:“你哥卷得醜,還漏油,也就我家春水不嫌棄。”
“對,我嫌棄你,”趙初胎惡狠狠喝了一大口豆漿,“那就這麽着吧,你給春水哥,春水哥給我,我給小葉,小葉給小陳,小陳給老宋,老宋再給小李弄一個,咱順着座位來一趟咋樣?”
“沒意見,”趙維宗嘆着氣,拿手背拍了拍孟春水,“多給她剝點大蝦,補補腦。”
“嘿!嫌我笨?”趙初胎笑嗔,“我就不吃蝦。”
“不成,我得先逆時針給小李卷一個,”趙維宗忽然不管妹妹了,胳膊肘杵了杵李枳,好像在跟老朋友閑聊,“挺長時間沒見啊,光榮負傷了?”
“燙的,快好了,明天能上,”李枳拘謹地接過那個确實不怎麽好看的大號春餅,“謝謝。”
“把人家名字文上了,剛弄的?”趙維宗了然地笑,“我年輕那會兒也這麽打算過,但我麻藥過敏會起疹子,不到萬不得已就不能用。”
“我沒用麻藥。”李枳臉紅了紅,“我喜歡疼。”
“厲害,”趙維宗擦擦手,直接道,“做手術總得用麻藥吧。”
李枳一愣,暗罵宋千果真是個大嘴巴廣播,把不住邊兒,指不定是什麽時候跟這群人串通好的呢。他有點尴尬:“……那是得用。”
趙初胎忽然插進來:“小李,把話撂直了說吧,這頓咱臨時聚一起也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給你勸踏實了。你也別怪我們這些老家夥多管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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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并未出乎李枳意料,他心說,合着就一鴻門宴,把春餅咽下一口,狠瞪宋千。宋千幸災樂禍地抿嘴笑。
“第一,這手術你可必須得做啊,”跟說好了似的,陳雨濃打了頭陣,“你年紀小也沒什麽存款,哥哥姐姐一人出點,不就有了嗎,好歹一塊玩了多少首曲子了,放你不管說不過去。”
“我有錢。我會治病的。”李枳緊張起來,“真不是錢的問題,不用你們湊。”
“先前真的不知道你病得這麽嚴重,你老是把事兒埋心裏,跟誰也聊不起來,心思真的太重了,”葉滄淮給老婆吹涼了豆漿,道,“我和宋千都覺得你如果能學會把事情好好說出來,對周圍人多點信任,也對自己多點自信,就能省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李枳又憶起黃煜斐跟他說過類似的話,心裏跟針紮一樣,“我知道我有這毛病,這不是沒來得及改好嗎。”
“我看你根本沒想改,怕受挫,就縮自己那點犄角旮旯裏頭,整個一撅屁股大鴕鳥,”宋千抖了根紅塔山出來,又覺得李枳那破嗓子着實不該再受什麽刺激,于是又抖了回去,“這叫啥,逃避型人格?不習慣有人真心實意關心你?我們倒還好了,平時也就跟你一塊排排曲子寫寫歌,可是,誰要真把你放在心上,想和你過,那得累死。因為你不信任何人。”
“什麽不信,我沒不信,我就是太信他了,我知道他能為了我做到十分,”李枳着急,他覺得宋千怎麽能說得這麽過分,置身事外地評價他跟黃煜斐的關系,也太武斷了吧,“我逃是因為知道自己不值當那十分。你們怎麽還跟我這兒談起人生了呢!”
趙初胎柔聲道:“人生當然要談,你現在好像還處于青春迷茫期,這時候人喜歡幹嘛,喜歡貶低自己,”她靠進葉滄淮懷裏,“其實很正常,小葉年輕那會兒也跟你一樣犯過傻。幸好他沒做後悔事。”
“我也沒做。”李枳死鴨子嘴硬,“我不後悔。”
“你逃避的時候,你家那位小黃很難受吧,”趙初胎聲音輕輕的,懷孕後整個人都多了幾分母性,心軟得不行,“他哭了沒?你看他哭,不後悔?”
“……他蹲在那兒,我不敢看。”
“晚上睡不着,你想起他,覺得他是不是跟你一樣沒轍似的躺着,不後悔?”
李枳不說話了。有人喝着湯,有人卷着餅,他們都看着李枳。
那位一直安安靜靜的孟春水開了口:“害怕傷害一個人,所以就逃開,這種事我也做過,往回看發現自己确實非常自以為是,”他看了眼趙維宗,溫柔地彎了彎眼睛,才看李枳,“這種做法其實只考慮了自己的感受,你只是尋求一種心理安慰來減輕負罪感,以為找到了損失最少的解決方案,可你并沒有考慮對方到底需要什麽。”
“你們就知道他需要什麽?”
“我們不知道。你知道。”
李枳本身還有點沒好氣,聽了這話,卻愣了好一陣子。“他需要……是需要我健健康康地陪在他身邊嗎,”他垂着眼,睫毛閃了閃,“我以前很努力地這樣做過,我們倆都很幸福,但我現在做不到了。也不想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
“這就是你不信任他的點,”孟春水語氣清清淡淡,卻有種犀利,綿裏藏針地埋在裏面,“你羞于坦誠地面對他,并且也想當然地規定了他到底想要什麽。”
“我……”
“他也許只是想要你的坦誠。沒有你想象的那麽高标準嚴要求。”孟春水一瞬不瞬地盯着李枳,那雙眼睛,黑幽幽的,太過于直率鋒利,“我知道你的感覺。認清自己本身就很難,更何況把自己完全展露,讓別人來認清你。我們的一生都活得很模糊對嗎?但愛情的長久需要兩個人的互相認清,互相接受。所以愛情是非常難得的。”
李枳聽得啞口無言。這人說的每一句話,好像都非常在理,可他不想承認,不想點頭——心裏有個聲音在呵斥:你已經是這種人了,沒希望了,別聽他的!卻也有另一個聲音,始終在他耳邊回蕩:是你錯了,這幾天就是你錯了,你想清楚!
他急惶惶地掏煙,火機還沒拿出來,就被邊上宋千眼疾手快地打掉。
孟春水似乎是完成了歷史任務,安靜地繼續給相好的妹妹剝大蝦去了,倒是聽話得很。
下一回合,可算輪到趙維宗上場,他拍了拍李枳的肩膀,微蹙着眉道:“不說大道理了,我就看不慣你這種慫樣,哦,就因為人家特別在乎你,全世界就他一人不能知道你的事兒,不能看見你一丁點的不好,這公平嗎?人家喜歡你,當然想做最了解你的人,你倒好,自個兒跑了。”
“那我現在怎麽辦,我回去,追着他說,我要做個很危險的手術,有用的幾率也不大,這幾天你陪我過吧,出了意外你可別哭別傷害自己,”李枳揉了揉眼睛,“哈哈!反正都是我錯!”
“不是要争個對錯,你如果決定好要認真做手術了,那我們也算沒白說這些,”趙維宗似乎有點不耐煩,但他還是誠懇的,“情情愛愛的事兒誰說都不行,只能你自己想明白。”
“我知道,謝謝你們勸我。”
趙維宗不怎麽甘心,又道:“我們也不是那麽閑,成天就會灌雞湯,但是小李你問題确實比較大。你不能老等着別人來找你,那樣你只會越來越怕。你得學會自救,為了你愛的、你舍不得的那點東西,總得努力做點什麽。你得救自己。”
李枳心說什麽救不救的,和上午的謝明夷串通好了嗎,脫口而出:“我自己?我沒救了啊。”
“那你至少配合着別人一塊試試看啊,自己慫就把別人給推開,你說人冤不冤?我知道,你以前過得不怎麽順,可是哪怕你對這個世界都感到絕望,也不應該拒絕給在乎你的人一個幫助你的機會。”趙維宗很認真地看着李枳,他素來給人十分誠懇親和的感覺,這一刻,更是如此,“談戀愛這種事兒,究竟是為了尋歡作樂,每天活在夢裏,還是為了遇上問題有個人陪你,随時都能有個安心的喜歡的歸宿,你想過沒?倆人一塊活着,轟轟烈烈之後留下的到底是什麽,你懂嗎?”
李枳沒法反駁他,也沒法嘴硬,忽然哭了。說實話他這幾天已經哭煩了,在黃煜斐之外的人面前哭,也讓他感覺很不舒服。可他看見幸福的人,例如趙維宗,例如趙初胎,例如活得風風火火的宋千和陳雨濃,此生唯一的真愛好像就陪在他們身邊,抑或在某處等他們,等某天山泉一樣冒出。他的眼淚就這麽流了下來。他覺得自己太虧了,黃煜斐也太虧了,憑什麽就得他倆跟那兒苦着,他又反問,自己到底在折騰什麽,折騰下來,又讓黃煜斐好受了多少。
他确實是自以為是的,并且缺乏揣度他人的能力,這些天幹的一切,好像起的都是反作用。
最後他胡亂抹了把淚道:“轟轟烈烈的事兒,沒多少,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都記得很清楚。”
不等其他人再說什麽,衆目睽睽之下,李枳下決心似的,帶着哝哝的鼻音大聲道:“我想好了,我會抓緊時間跟他全都說明白,不管黃煜斐是什麽态度,明天演完了我就去醫院,做手術,能活下來,我就厚着臉皮再去找他。哪怕成了啞巴我也要找他。如果他還要我,沒覺得我是個傻逼……那我就再也不逃了。”
“還有,如果,我真能那麽幸運,”他一激動,嘗到嘴裏的血腥味,又從喉頭往上泛,可還是繼續說着,“如果還能活很多很多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八十年,那每分每秒我都賠給他。”
大家都很配合地安靜聽着,聽完了,就很默契地恢複其樂融融的聚餐狀态,讨論起趙初胎的肚子。這讓李枳感到被理解、被容忍。他感激地對這一桌子人笑了笑,抹幹淨眼淚,低頭對着手機鍵盤,點開了這些天一直不敢碰一下的軟件。微信綠色的對話框停留在幾天之前,确切地說是涮火鍋之前,黃煜斐問他周末想去哪裏玩,他說想去動物園看四不像。
明天就是周末了,李枳想,坐地鐵路過動物園那麽多回,我還沒親眼見過四不像呢。
我要努力找回和那個人一起看的機會。
他把頭低得更深了些,覺得自己可以打出八百字的作文,可最終,對那個賬號發出去的,只是這樣兩句: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談談。】
【就在張姐粥鋪。明天早上八點,我等你。】
發出去了,上面是“我的哥”的備注,下面是這樣一行字。張姐粥鋪,這地方怎麽看怎麽欠莊重,但對李枳來說不然,對黃煜斐,李枳相信也不然。那是他們第一次約會的起點,他們喝了粥,吃了茴香包子,在冬儲白菜後面擁抱着接吻。之後一整天做的事很少,無非是看電影,逛超市,聊着很無聊的閑天卻哈哈大笑。在冬末晴寂的大風天中,在大馬路上,黃煜斐給李枳唱一支名為石頭記的歌。
也是從那個地方的那一天開始,李枳的生命融入了另一股水流。那是嶄新人生的起始地。
那個地方當然可以承受再會的重量。
我等你,哥。李枳盯着屏幕默念。
前些天攢的事情有點多,送走謝明夷後,黃煜斐一整個下午都泡在即将收拾停當的樓盤,正巧還遇上了棘手的情況。有個綠化工人前段時間突發心梗,嚴格意義上并不是工傷,可在醫院住着,吊命的費用也全是公家承擔。不幸的是,那人昨天還是死了,家屬可能是對保險賠償額度不滿,又找不着保險公司的茬兒,拎着花圈紙人白條幅,一大隊人,來這工地上鬧。
說實話,黃煜斐心情很糟糕,他現在中午并不像以往,有愛妻便當可吃,公司餐廳又着實油膩,一旦餓着他就容易沒幹勁兒,簡直想直接讓保安把那群訛人的無賴弄走。他完完全全有符合情理的理由——公司已經仁至義盡,而那些晦氣東西,明晃晃放在嶄新的樓盤上,招搖來招搖去,當然不是什麽吉利事兒。
然而,他居然忍住了發怒的沖動,或許是由于在意的人也即将面臨風險,黃煜斐帶着某種“求功德”的可笑心态,好言好語地上去勸。驚動大老板親自動手,幾個部門的經理們都吓得夠嗆,卻只見黃煜斐笑眯眯地,示意他們不要着急,就算被那工人的一群親戚圍着推搡,也巋然不動,甚至根本不惱。到最後,他居然真的把那堆人給勸走了,臨走前,他們還給他鞠躬道歉。“黃家呀真是……大公司,口碑不是吹的。”他們說着,讪讪離開未竣工的小區。
“你只用激發他們的廉恥心,順便給一點點小甜頭。多數人不會壞得那麽徹底。”事後,黃煜斐對圍上來的諸位員工這樣解釋,工地上卡車和清潔水車轟鳴,可以說是鐵馬縱流,加上鬧了一下午,別人都是灰頭土腦,就他仍舊拓然筆挺。
唯一的損失是手機在争執過程中掉到地上,被踩了幾腳,碎了。
黃煜斐覺得沒什麽所謂,反正誰有急事也會打他辦公室電話。正好清淨兩天,只是要秘書盡快幫他補電話卡弄新機器。
回到公司,他又跟黃寶儀他們開個小會。要說黃家的兒女,親力親為幹活的不多,他們這對姐弟絕對可以算得上勞模。火急火燎地加班之後,黃煜斐又被姐姐勒令吃了些從自家帶來的廚師做的夜宵,那些曾經還算可以的點心如今卻食之無味。
“養刁啦,養刁啦。”姐姐無奈地笑他。
黃煜斐也笑着跟姐姐胡扯:“好想食艇仔粥馬拉糕啊。”
等回到家,已經是十一點出頭,一開門,地毯上赫然有一小塊暗紅,摸起來還是濕黏的。是血。那只小黑貓縮在沙發腳邊,口鼻吐着血泡,奄奄一息。
黃煜斐事先想象過此類情況,覺得是早晚的事,可他比自己預料中慌張。從沙發上抄起條薄毛毯,來不及換掉工作裝,裹起貓就往寵物醫院跑。路上他右手握方向盤,有點疼,還不時往副駕駛摸摸,小家夥是熱的,但好像也在逐漸變涼。
沖進診室的時候貓還有呼吸,值班醫生還是上次那位,一見它臉上被血和鼻涕粘得一绺一绺的細毛,面露苦澀:“安樂死吧。”
“救不了嗎?”黃煜斐緊攥着手中毛毯,“每天都有給它好好吃藥,消毒,量體溫……”
“當初就說沒救,給你們開藥也只是圖個心理安慰,”醫生寡淡道,“這麽小的貓,粘膜都滲血了才帶過來,咱這醫院就一小診所,可沒神醫。”
“應該早帶它來的。我上班。家裏沒有人。”
“早帶它來我們也做不了什麽有效措施,畢竟你們救它的時候小東西就已經那樣了。可能從小沒母乳喂養,體質也弱。剛才回家的時候在哪兒發現它的?家門口嗎?”
“……是的。”
“這小家夥知道自己的命,它是想先跑呢,”醫生捋着小貓薄薄的脊梁,“貓這種動物非常的識趣,算是本能吧,覺得自己快死之前,就會找個地方藏着,不擾他人。”
黃煜斐似有怔忪。
醫生又道:“總之它八成是活不過今晚了,要麽就這麽痛苦地耗死過去,要麽就打一針,安安樂樂。寵物安樂死已經很普及了,黃先生,你替它選。”
“那就打針,盡快打。”黃煜斐揉了揉臉,簡單道。那種冷靜顯得有點殘忍,“你們這裏有寵物殡葬服務嗎?”
他最後把毛毯留下了,興許是不想讓小貓走得太冷。出了診室,黃煜斐只管付錢,人家告訴他來取骨灰的時間,他甚至都沒仔細聽,更不準備再回到這家醫院。他對貓仍然沒有什麽感情和興趣。那團毛茸茸的東西,留在指尖的溫度,好像也早就散了。
開到小區外,黃煜斐才發覺自己并不願意回到那間空房子裏,想窩在車裏看看電影,才想起來新手機被秘書放在了辦公室,自己沒激活,也忘了拿。他百無聊賴地靠在車窗上,遲緩地想,對于那種只有自己一個人喘氣的日子,是什麽時候開始厭煩甚至恐懼的呢?
于是他調頭,在十二月初冷清的夜路上疾馳,大開着窗,冷風灌得人清醒。這是他少年時期養成的習慣,亂開車有益于頭腦的放空,然而現如今,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李枳,不再敢把那人和貓相提并論。什麽識趣,什麽找個地方藏着,簡直像詛咒,像無稽之談。可那人還是毫不講理地占據黃煜斐全部的思緒。
雀躍着,踮腳在他耳邊說話的樣子;系着圍裙拿着鐵勺,跑到門口,不等他脫掉大衣就要他嘗嘗鹹淡的樣子;抱着木吉他,神神秘秘地把新寫的曲子第一個彈給他聽的樣子;打德州撲克險勝之後要求錢債肉償的樣子;在他身下縮着,迷糊着,吐出一句句我愛你的樣子。
他們确實有過好時光。
黃煜斐亂七八糟地抽着煙,不是李枳平時勻給他的薄荷爆珠,是下午去工地前叫秘書随便買的中華。煙味很苦也很厚,抽幾口就滅了,趁紅燈再點下一根。然而後半夜路上車太少,紅燈也顯得沒什麽意義。他寂寞地開過長安街,忽然有點明白,這麽多天以來自己憤怒的真正根源究竟是什麽——他其實是在恨自己的遲鈍。
早在接吻比賽,或者在李枳偶爾缺氧般反複咳嗽時,他就該察覺出什麽。抑或是更早,當他最初來北京,在李枳的桌上拿到那個空藥瓶,甚至打電話問了賴斯,又或者,當他在澳門別墅,看到身側李枳窒息似的大汗淋漓地醒來……到現在這樣的地步,李枳謊話連篇執迷不改确實有錯,但又怎麽會和他自己無關呢。
黃煜斐是個悲觀主義者。盡管鮮有人看到他的悲觀,但他确實習慣凡事往最壞處想。而偏偏在李枳的事情上,他總把情況想得太好,泡在溫柔鄉裏,消磨了敏銳和膽識,也不願輕易打破那平靜。難道不是嗎?他就在他身邊,卻拒絕看出任何異樣,一心只想讓李枳接受自己的好意,自認為已經為此拼死拼活……
恐怕無可辯解,也不該辯解。他懦弱極了,潛意識裏是不敢把李枳和“死”這個詞搭上任何關系的,因為他害怕崩斷吊着自己意志的那根脆弱的弦。他當然不值得信賴。
可他還固執地期望李枳勇敢,大大方方地跟自己坦白:“我病得情況不太好了,我需要你。”
黃煜斐常聽別人說他是個矛盾體,姐姐這樣說,謝明夷這樣說,心理醫生這樣說,大學裏跟了六年的白頭發導師在送他離校之前,也這樣說。
而他呢,總是笑嘻嘻地一帶而過,心中不屑,覺得周圍一個個的,簡直令人乏味至極。直到今天他才切實地承認這一點,他的确過得糾結而且矛盾,李枳把自己帶進死角,他覺得不理解,可在死角裏待着的又豈止是李枳一個?
最後回到家也不算太晚,天亮後還需工作半天,之後,黃煜斐就要去把自己丢掉的人再撿回來了。他告誡自己:一切都來得及,你已經準備充分,沒必要苦大仇深。但沖澡前,看見暖氣邊的貓窩,以及儲藏室裏堆的兩大罐貓糧、各色貓零食貓玩具,他就想起這些本來是想等那只不足三個月的黑貓康複之後用的,想起李枳曾在瘋狂做愛的間隙,頗認真地跟他說,咱們還是早點給它起個好聽點的名字吧,叫蜂窩煤是不是太土了?黑煤球呢?更土了哈哈哈。
——李枳當時已經被他又綁又幹地折騰了好長時間,居然還能笑,還不對他冰着臉,那雙眼他記得可清楚了,還是亮晶晶的。
黃煜斐忽然覺得,十分的寂寞。要是那只貓還活着就好了。原來見證一個生命的消亡是這麽直觀的感受。
其實他早在九歲時就應該已經很了解。
十五年過去,光陰虛度,不見長進,他還是那副皺巴巴的遜樣。老天偏就不肯放過他,又要他直面最難直面的風險和挑戰。
所以現在必須學會解開亂線般纏身的自我矛盾了。
黃煜斐盤腿坐在浴缸中,裏面只攢了淺淺一層。他仰頭淋着熱水,按着自己的斷眉,直到浴缸快滿了才出來,濺了一地的濕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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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要和好了!黃生去看橘子演出~!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感謝小天使們幫我翻頁^^
以及,解釋一下,蟹老板對自己是癡情直男這件事向來是深信不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