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二天是個周五。雪停之後,天氣陰陰的,黃煜斐在沙發上睜眼,發現屋裏又只有自己一個了,那種熟悉感塵封太久,以至于讓他有點想笑。
沒有吃早餐的興致,他只求到了公司之後姐姐能夠少問兩句。離家之前,他給貓換了兩個暖寶寶,又倒了新水新食。那貓仍然沒什麽精神,确切地說是更病弱了幾分,捏着嘴灌藥的時候都不太抵抗,只是當黃煜斐把它放回窩旁,轉身要走時,忽地擡爪扒住了他的褲腳。
這西褲的面料非常脆弱,拖着貓走一步,爪子一撓就挂絲了。黃煜斐耐着性子蹲下來,把它的又尖又長的指甲挨個撥開,卻冷不丁被貓反咬一口。
“你幹什麽!”黃煜斐神經質地大叫,貓也像是被吓到了,呆了兩秒,湊上來舔了舔。其實被病貓咬一口固然不會破,連疼也不該疼,可黃煜斐卻覺得很痛。然而,當貓小心翼翼地舔他指節,用軟軟的胡須蹭他的時候,他又确确實實地感覺到了某種安慰。
他幹脆席地坐下,放柔力度,摸了兩下那顆因為病痛而顫抖的,小小的貓頭,忽然覺得一切都很巧合。他對自己說:你看,貓咬人,都知道舔舔,但是,人不知道,他咬你一口,直接走了。
至于理由?你大概想得通——還是那個,他知道自己咬人,害怕以後哪天會傷到你。于是現在這個結果就有了必然性。你做了好多挽留,還是攔不住,只能守着那口子,想等它慢慢愈合,或者永遠也不愈合。
你只覺得自己為他那口尖牙練就的銅皮鐵骨,一瞬間就變成了沒用的土。
黃煜斐并不清楚心情為什麽突然就變得這麽哀怨,感性,善于類比,他只知道就算是土,也只能自己兜着。誰叫你自找麻煩地陷入所謂的愛,誰叫你也讓你愛的家夥痛苦,他拔下褲腳挂絲,默默想着,到現在這種地步,也沒有太多可顧忌,屬于自己的那只會咬人的壞貓,等他在外面演出完,瘋夠了最後一天,就捉回來治他的病。
那座大廈一如既往的閃閃發光,員工好像都挺想念每天下午讓人在十六層總會議室給他們擺下午茶的少東家,一一彎腰對黃煜斐問好,卻仍然沒人上前和他乘坐同一趟電梯。黃煜斐插着兜走進自己辦公室,準備迎接等候多時的老姐,以及積怨已久的暴風驟雨,結果迎來的卻是一張意想不到的笑臉。
謝明夷松松垮垮地系着領帶,正靠在他辦公桌沿吸雪茄:“也沒有長胖呀,怎麽不回香港看看我們?你養的馬都快認別人當主人了。”
“那就宰掉煲湯喂給它的新主人吃,”黃煜斐關上門,狐疑地看着謝明夷,“怎麽是你?”
“寶儀一大早就去工地啦,好像綠化還沒搞定,塵土飛揚的,”謝明夷放下雪茄,神色稀松地繼續打量他,“攤上這樣一個随意曠班的任性細佬,樓盤剪彩前不塌掉就要三謝老天了。”
“那你過來做什麽,”黃煜斐一邊泡茶,一邊皺眉,“年末你們公司不該最忙嗎。還是藝人全都過氣了連個跨年通告都沒有。”
“哎,怎麽講得這麽不吉利,我也是起得好早過來找寶儀姐,然後撲個空,”謝明夷溫和地笑,卻難藏那點輕佻的纨绔氣,“小斐以為我來找你玩?要在辦公室打Overwatch?我的天使确實玩得溜了很多哦。”
“我是說你來北京做什麽。”
“那我要辦的事情可多了,”謝明夷接過黃煜斐遞來的俄式茶杯,抿一口,暗自可惜這多好的母樹大紅袍都被生活技能近乎個位數的小舅子糟蹋了,繼續說道,“比如,我需要把家裏的頭牌捉回去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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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炎棠?”
“對,他不知道發什麽神經,”謝明夷垂下眼,有點無奈,有點頭疼,卻還笑着,“好像認識了個神神叨叨的朋友,跟着人家,跑到什麽大覺寺裏面,做了個居士,每天敲木魚!這個小棠……我真搞不懂他!”
“搞笑,”黃煜斐坐上沙發扶手,翹起條腿,“他那種天天又酒又肉又男人的,阪依佛門。”
“就是說啊,那壞小子居然還敢直接把手機扔掉,一整個月不更新社交網絡,粉絲都說要聯名報警了!把照顧他的都甩掉,我找他也費了好大功夫,誰想到他好歹一個大明星,會藏在那種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黃煜斐微笑不語。
“哎,老九幸災樂禍太明顯了啊。”
“我是沒想到他這樣有趣。”
“哪是有趣,是幼稚!自從在故宮拍過戲他就變得癡迷于北京,動不動就往大陸跑,誰知道着了什麽魔,”謝明夷仰天嘆氣,“在廟裏一坐,誰也沒辦法把他揪出來。只有我親自過來把大佛再請回家去咯。”
“那他現在就肯跟你回去了?”黃煜斐笑出了聲,“對不服管的員工,謝老板實在不行也可以使用強硬手段。你應該很熟練吧。”
“小棠他……他不一樣,那些辦法對他用不來的,是我還沒把人哄好,”謝明夷含住煙尾猛吸了一口,不經意彎起眉眼,素來挂在臉上的假笑似乎也有了點真意,“幸好那小魔頭沒有犯傻地把頭發剃掉,我多去拜幾天佛,也無所謂。他這兩年工作強度太大,通告幾乎一天也沒斷過,年輕人每天孤孤單單,當然需要放縱一下。最近瘦好多,吃素把臉都吃醜了,弄出來之後我帶他在大陸多玩幾天,自己也順便放放假。”
“哦,你好像很慣着他,”黃煜斐放下自己的茶杯,坐上轉椅打開電腦,“總是給人錯覺又絕對不肯負責,你越老越混蛋啊。”
“什麽錯覺?胡說八道。”像是為了證明不老,腿腳正靈便,謝明夷兩手一撐,坐上辦公桌沿回頭看黃煜斐,“他是我帶紅的第一個藝人,當時老爸還把我壓着,覺得我很弱,只肯讓我當不入流的經紀人呢,是小棠争氣,給我機會,證明我自己有當老板的才能。人家成全了我,當然要對他好一些。”
“嗯嗯,你對他最好,說人家審美不錯,就動不動拉着人家,給自己喜歡的女人挑衣服買首飾,”黃煜斐查看着這兩天攢的郵件,根本不擡眼看他,“家姐的衣櫥倒是多了許多明星審美的好東西,還請謝老板替我感謝祝先生的無私奉獻。”
“哇,講什麽怪話,”謝明夷哂笑,“全部記在我的賬上,我應該更加無私奉獻吧?”
黃煜斐沒了扯皮的耐心:“你真的不知道祝炎棠喜歡你?我見幾面就看出來,你瞎掉了?”
“沒可能的,我是直男啦,”謝明夷倒是很淡然,垂下手,磕了磕煙管,“我從青春期到現在都只想和寶儀姐在一起,從來沒考慮過別的。”
“那就明确拒絕人家啊,”黃煜斐皺起眉,冷冰冰的,“不喜歡,還天天拉着人家喝酒吃飯打電玩,社交場合總是帶在身邊——我和阿姐都覺得你很不男人。害怕招牌跳槽還是怎樣。”
“怕他自殺之類的,”謝明夷低着腦袋,顯出疲憊,“搞藝術的嘛。”
“你确實很擅長找借口。”
謝明夷對此緘口不言,反問黃煜斐:“小斐最近怎樣呀?聽說你倒是很男人地逞了好大一個英雄,”他看着黃煜斐包着紗布敲鍵盤的手,直戳人痛處,“不過好像沒有逞到點上,英雄救美還把美人吓跑了?”
“不是被我吓跑,沒有這件事他也會提出和我分開,”黃煜斐坦然道,“只要他出了問題還是總想一個人扛,那這就是必然的一個過程。”
他又補充:“不過,你都馬上三十歲,這樣八卦真的好嗎?你追着我阿姐問的吧。”
“27!我是27好不好!”謝明夷跳下大桌,叫道,“這次被甩,小斐好像很從容。”
“還能怎樣,我本來已經決定好,再也不會選擇離開什麽人就過不下去的生活方式,”黃煜斐淡淡地對自己下了定論,“可我遇到李枳之後就屢屢再犯,那就是活該,自挖陷阱。”
“我看你離開人家活得也蠻好啊,”謝明夷坐上幾步外的沙發,悠閑道,“以前那麽潇灑,浪子一回頭,就悲劇了嘛。不過也就那一點點小事,不要把自己想得太苦情。”
“我确實活得蠻好,更不覺得自己苦情。”
“最近又開始吃藥了嗎?”
“沒有啊,還剩下三盒呢,也沒準備做那些讓阿姐擔心的事情,”黃煜斐頓了頓,把鍵盤敲得極重,“但這些都是因為我馬上就會把他找回身邊。我知道百分百會成功。”
謝明夷看着他這模樣,莫名覺得來氣:“我說,你腦子治一治吧,被人甩兩回還不夠?還找回身邊——早該膩了好不好!”
“可惜!我沒有膩,一點也沒有,我現在真的是那種看起來很容易變心的家夥嗎?”黃煜斐撩起眼皮,直視自己義憤填膺的發小,“這次也不全是他的錯,有事瞞我這麽久,是我疑心起得太晚,以前對他關心不夠。”
“反正小斐也效率極高地從美國把專家威逼利誘過來了,寶儀說你做得有夠絕的,”謝明夷眯起眼,幽幽地問,“和自卑敏感又固執的病美人談戀愛,的确也很難,聽說那個手術風險極大?”
“是啊,位置特殊,動刀可能會傷到動脈,或者聲帶,”黃煜斐沉聲道,“所以過兩天,我需要一直陪着他,做不了什麽工作,麻煩阿姐過來幫忙……這樣講吧,出了手術室他仍然完整的概率不算大。”
“不大是多少?”
“百分之十五不到,”黃煜斐揉了揉太陽穴,“本地醫生最開始還同我講基本沒戲呢。他們已經是國內一流,技術還是不成熟,嗓子和命只能選一條。”
“哦,那你很淡定呀,”謝明夷呼着煙氣,半閉上眼,“百分之十五也夠少的,別告訴我你做好殉情準備了。還是準備養一個小啞巴玩?”
“為什麽不是做好認真過一輩子的準備?”黃煜斐又敲好了一封回信,“既然有百分之十五的概率,我要它變成百分之百,它就必須是百分之百。不然我找醫生做什麽?”
“醫生又不是神仙!”
“哈哈,十五和零總不是一個概念吧?錢、技術、經驗、設備,都不缺,如果這樣還是不能保證成功,醫生活着不會覺得自己沒用?那他還活着幹什麽?”
“你看看你,哪像個二十三歲大好青年,總喜歡把事情說這麽恐怖,”謝明夷很習慣黃煜斐時不時的語出驚人,按滅雪茄道,“那醫生可是美國佬,還是什麽大學的老教授吧,倘若真做壞了,你要報仇也沒那麽容易的,鬧不好可是國際糾紛!寶儀姐,你老爹,哪怕整個黃家再加上謝家也兜不住你。”
“是嗎。”黃煜斐笑。
“聽我勸,老九,這種走極端的性格真要改,總不能任性一輩子,”謝明夷苦口婆心,因為這是黃寶儀囑咐他勸的,“人是要活在社會約束中的,你太随心所欲,有時候也會帶給你愛的人很大壓力,甚至傷害。”
“是嗎。”黃煜斐還是笑,但不再敲鍵盤,“我愛誰?我又害誰了?”
“前天大清早,寶儀去看你,你好像衣冠不整,手上紗布也沒有了,全是血,同你姐姐打哈哈開玩笑,還只讓人家在沙發上坐坐,再往裏就不肯,”謝明夷苦笑,“寶儀姐中午見到我就講,明夷啊!小斐那個大笨蛋好像失戀了,還把人家關起來了!”
“阿姐還真了解我。”
“你自己想想看,這難道不是又做壞事了嗎,對你最最最喜歡的家夥?從玩膩了就抛掉,變成玩不膩關起來,你升級了!”
“你說得非常對,阿姐讓你勸我,也是應該的,”黃煜斐神情又冷又僵硬,轉過椅子,慢慢滑到落地窗前遠眺,他背對着謝明夷,“我承認我後悔,對他做出那些事。我一想起來就會立刻讨厭自己。”
“也不需要這樣啦,下次長長記性就好,”謝明夷放軟了聲音,“一個大男人能夠柔和巧妙地解決問題,才算有風度,對嗎?”
“我做不到,我不是那種人,”黃煜斐平靜道,“我很懂怎樣和讨厭的人相處,但不懂怎樣對待喜歡的人才算距離恰當,使對方感到舒适。這很難,我很沒救。”
“還是有救的。”
“我想過救自己,也想過別人來救我,和他在一起這幾個月我以為我找到了方法,大概可以學會正确地去愛一個人了,但其實不然。我也知道和我在一起會覺得很累。”
謝明夷沉默了。
黃煜斐接着說道:“現在的結果就是證明,我确實非常的垃圾。他生了重病,想的是一個人逃跑,卻沒有告訴我的想法,快一年了,拖着瞞着一個字也沒有對我提過,”他把手捂在嘴上,好像笑了,“說明我在他眼裏完全靠不住,不是嗎?”
“可能相反,就因為你太靠得住,把他看得太重……”謝明夷揣測道,“該怎麽講,可能他就是太了解你了,所以怕你因為他做出什麽傻事。他大概是沒辦法清醒地面對自己。”
“所以就放棄自己,順便把我也放棄掉?在一起這一年他算是無怨無悔,留着我莫名其妙地後悔一輩子,”黃煜斐“嘩”地把椅子轉回來,背着幾束晨光,倔強地瞪着謝明夷,“他真無私!一廂情願為我好,和我媽媽簡直像極了!我鼓掌!”
“好啦,好啦,來講點別的好事,”謝明夷有點害怕繼續談下去又把黃煜斐繞進死局,“聽說你家幾支股票前兩天有漲停,剛剛發行的那支也已經連漲四天了?”
黃煜斐怒道:“跌停也不關我事!”
“哎,不要像要哭一樣啊,”謝明夷轉移話題失敗,無奈張開雙臂,“來,我們特別厲害的小九少爺,姐夫抱抱。”
“等你當上我姐夫再說吧,”黃煜斐懶洋洋道,“我對抱老頭沒有興趣,我要工作了。”
謝明夷一愣,瞧着他那嚣張神情,剛軟下來的心又氣得硬了起來。他想,果然欠揍的家夥就算失了意,也還是一樣的欠揍。
完全不值得同情!
傍晚天上雲散了,窗外在乎乎地刮風。沒有上麻藥,李枳垂眼看着右手腕骨一側,那塊滲血的紋樣,疼得龇牙咧嘴。
他用彈了十多年吉他的素質穩住自己不要手抖,文身師卻能看出他的勉強,滑動着嗡嗡轉動的文身筆,擡眉瞧他:“剛才不紮針,抹點表麻也成啊,這可是貼着骨頭呢!”
“不用,您接着來,就這麽小一字兒。”
“是誰的名字吧?”文身師樂了,“手上還包着紗布呢,急吼吼地,在離骨頭這麽進的地方刺,是條好漢,這疼你估計能記一輩子!”
李枳聽得有點發怔,他先前滿腦子都是上午接到的那個電話,謝明夷在那頭語氣淡淡,話裏有話,在說黃煜斐。長篇大論一堆,簡直像是老父親口吻,說他們剛剛見了一面,又問李枳說,李先生你明白嗎,老九何嘗不是在尋找一個救自己的理由。然後他找到了你。他連他自己都不愛,可他愛你。結果你一次一次,各種借口,把他踢開。這就是你做的事。
這些話深深地刺痛了李枳,讓他啞口無言,在他以為自己已經麻木的時候。
現如今,他看見血珠從豔麗的線條汩汩地、細微地冒,聞見一股燒灼味,疼痛是這樣的直截了當,仿佛能夠握住的實體。他問那個光頭文身師:“記一輩子?”
“對呀!手上神經最敏感,您還非得抵着骨頭刺,感覺到自己手腕麻麻地震了沒?也就生孩子比這疼了吧,能忘得了?”
“但願不能!”李枳笑了,“記兩輩子最好!”
出文身店的時候,天是黑的,宋千居然在門口等他。
“你幹嘛?”李枳警覺地瞥了面色不善的老鄰居一眼。
“我勒個去,”宋千強硬地捉住他手腕瞧了瞧,罵罵咧咧地甩開,“……你個瘋子!”
李枳不搭理他,撒腿就跑。
“去哪兒啊嘿,”宋千追,“練完琴急匆匆地跑我就覺得你不對勁!晚飯吃了沒啊?”
“你跟蹤我還是怎麽着?”李枳頭也不回,“都說了明天肯定好好演,你也看見我左手沒問題了,抓着人不放有意思嗎?”
“你個沒良心的別跟我打太極,又他媽分手了吧,瞎折騰了吧,眼瞎我也看得出來!人又怎麽惹你了?”
“不是他的事兒,是我,”李枳回頭,直勾勾地看宋千,“我得幹件大事,不能讓他陪我。”
“說什麽呢你,這大黑眼圈的,幾天沒睡了?”
“好幾天,沒數,我不能睡,我也真是不太懂,”李枳頓了頓,他忽然很想傾訴,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到底是每一個讓我意識到自己一無所成的夜晚都寂靜得出奇,還是每一個寂靜的夜晚我都為自己的失敗感到愧疚?
“別跟我這兒犯酸吟詩,就說你要幹啥大事吧,我猜猜看,”宋千堵在他跟前,直接不讓人走了,“不會是你病情惡化,準備一個人做手術吧?”
“你咋看出來的?”
“咳完血的紙總不能直接扔排練室垃圾桶裏,是咱自己人負責收拾衛生知道嗎,”宋千無奈地笑了笑,“你要我怎麽說你。”
“好吧,你覺得我做完手術會咋樣啊宋千,”李枳憋不住了,蹲下來,捂住臉道,“我是認真在問你,畢竟醫生都覺得我沒啥戲了,懶得管我了已經。”
“什麽意思,不做你準備幹嘛?一個人去死?”
“……當然不準備,我已經預約好了,無論劃不劃算,總得賭一把。”李枳縮了縮肩膀,“最壞的打算也做了,反正我把那字文在手腕上,姑且封建迷信一下,也許我下輩子會有類似的胎記,然後把什麽都想起來了呢?我再找他,他認得出嗎?”
“我說你一個二十歲小年輕,成天下輩子不下輩子的,能不能清醒點?”
“清醒?我每天都跟做夢似的,”李枳垂眼看着尚且紅腫的文身,在路燈下,竟開始哈哈地樂,“你說的對,死氣沉沉太久,再想清醒就很難了。”
“你有毛病啊,”宋千提溜着他後領往上拽,“傻逼,快起來,你可得活明白點,現在這樣瘋瘋癫癫的可不成,要哭似的還說什麽不能讓人家陪着,我都替那位黃少爺憋屈。”
“媽的,你罵一瀕危人士傻逼,這可能是他在世上最後聽見的幾句話,你良心不會痛嗎!”
“當然不會,作為你朋友兼從小罩你的大哥,悍然指出你是傻逼已經很愛的供養了好嗎。”
“讓我蹲會兒!”李枳不和他争了,卻也發倔似的不肯起來。
“你看,還好意思說自己瀕危呢,力氣這麽大,還會發神經,你瀕危個屁,但你腦子太不好使确實是要完了。”
“腦子确實不好,”李枳說,“那我就完了呗。”然後擡頭,一臉真誠地看着宋千。
“……我真想扇你一巴掌,”宋千恨鐵不成鋼,“得了,明兒好好演完,來個收官,葉滄淮去照顧大肚子老婆,陳雨濃去照顧她小侄女,我就來照顧照顧你。”
“惡心!照顧你老母去吧。手術我自己做就成!”
“你丫把話說好聽點,”宋千掐他耳朵,沖他吼,“老子非得把你揪去,看着你進手術室,不然你太凄涼了吧。不信我還制不住你,制不住我也能搬救兵,你家黃少爺突然被甩急得不成對不對,我一找,人家還能提供點手術經費。我大概問過醫院了,你這種特精密的手術,最基礎也得十好幾萬!”
“不要他錢!我寫歌被一明星唱了,版權費十幾萬有了,我都存着呢,真要手術我也花自己的錢,”李枳滿臉揶揄神情,又像是滿不在乎,“你要找他了,我他媽的還是去死吧。”
“去死也不找人家?你到底在別扭什麽,是談戀愛還是在搞地下黨啊,他是你階級敵人?跟我坦白都不跟人家坦白?”
“你們不一樣……他對我太好了,我怕,”李枳撿起塊小石子,擱在手裏掂量,“而且我如果出了意外,你又不會難受一輩子,他就不一定了,他甚至可能幹出更自虐的事兒。”
“我靠,你個小白眼狼,拎不清死活還分不清好賴,也太看扁你那小男友了吧,”宋千煩透了,對李枳沒個好臉色,“剛才那渾話人家聽了得多傷心?”
“反正我沒機會了,我最後想開口跟他說來着,”李枳把石頭扔得老遠,癡癡地看着它在磚路上颠,“但他讓我走,說不想要我回去了。我理解,誰的耐心都會被折騰沒吧。所以口開不了,我沒臉再纏着他。”
“是呀,擱誰不會煩呀,說白了就是你自己作的,還跟這兒一副受害者的樣子。”
“是,我作,所以我自己做手術不煩人了!”
“哥們,不是這意思,要我說你還是該坦白,哪怕現在,厚着臉皮不就行了?平心靜氣地想想,你不聲不響自己搞出那麽多事兒,冠冕堂皇為人家好,結果人家連知情權也沒有,混不混蛋?要你真狗帶了,自己說是英年早逝感覺還挺凄美,人家跟你墳前連眼淚都不好流!倒八輩子黴跟你扯上關系!”
“你跟這兒激動什麽,輪得着你,到現在記不住歌詞的家夥覺得自己特聰明呢!”
宋千“哼”了一聲,涼飕飕道:“沒錯,輪不着我,你覺得自己特酷特英雄對吧,我跟你說李枳,就你現在這水平,死得再早你也進不了所謂的27俱樂部。什麽朋克,自由,超越社會,全和你不搭邊,膽兒這麽小當個屁的藝術家。你埋地底下也就一平庸年輕死者。”
“別說我!宋千你別罵我了……”李枳悶聲大叫,“誰他媽願意去早死俱樂部了,誰他媽要當藝術家了,丢下他我自己不會疼嗎,可我現在廢物到連喘口氣都會覺得不舒服。我對不起他,又很想他……我想他!可我想他!”
說完這話他就像是,實在沒法再忍受一點疼了似的,捂臉不肯動了。可惡的難堪的眼淚,掉上紗布,滲進去,也掉上文身,有點灼人。
“我就問你,聽不聽話讓人家知道一下?自己選擇和你替他選擇完全是兩個概念。盡力了留遺憾和根本沒使勁留的遺憾也不是一個級別。”
李枳把這話聽了進去,确切地說,他從那公寓離開之後,就一直在繞着這點反思,伴随着前些天積攢下來的,洶湧的後悔。如今,他就好像扒在懸崖,通過說實話來解脫一切,解脫兩個人的誘惑,就像深淵一樣吸引着他,讓他非常害怕自己就這麽失去判斷。于是他一邊無數次模拟自己不要臉地給黃煜斐撥電話發短信的情景,一邊簡單地說:“我餓了。我再想想。”
“……那就先吃飯,不能餓着瀕危物種啊,”宋千把他拉起來,拍了拍李枳因覺得丢人而別着勁兒的肩膀,“明天不是最後兩場嗎,正好今天晚上老葉請客,親朋好友一大堆,咱好好感受一下人間祥和的氣氛,你能多點求生欲和人情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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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情況确實在轉好。
李枳終于開始反思了。
很慶幸他倆各自有着能聊天的好朋友。
感謝大家的留言^^這兩天看虐辛苦了,距離爆甜章節還有兩天,狂奔回家更新,有個翻頁的小願望=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