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人的皮膚是可以透光的。李枳在十五六歲的時候,曾經做過這樣一樁怪事:手電筒開最大功率,抵在大腿上,光線被壓進裏面就沒有那麽亮了,皮肉呈現一種稍稍透明的暖紅色,挺豔的,還能看到一些影綽的血管,生命就在裏面流。
這情形他記了許多年,老做相關的夢,夢見自己全身都這麽通徹,成仙一樣,卻從不敢打開手電筒再試一次,好像生怕把自己看透。
或許什麽東西太私密含蓄,就會反變成一種另類的赤裸,直教人害臊。就像前夜他當真不想去回憶。李枳入睡前仍是不适的狀态,渾身酸麻,胸腔也燥,覺得自己要垮,卻陷在熟悉的懷抱裏不願動彈。次日清晨夢醒,屋裏居然不悶熱了,濕潤涼爽的空氣沁在他鼻尖,像極了早起上學蹬着自行車穿過的某陣晨霧。
一睜眼,他看見窗簾終于拉開了,頂層樓,大窗戶,沒別的建築礙着視線,一輪剛蹦出來的太陽懸挂在通風的窗角,隔着薄霭離得老遠,瞧不出什麽溫度。而那赤彤彤的顏色一打眼就讓李枳憶起自己通紅的大腿。
冬天早晨的小風到底還是冷的,他的意識清醒了不少,擡手卻沒有預想中的疼。新的紗布又被換上了,裏面暖乎乎的,又混着些類似薄荷的清涼,像是剛敷的藥正在起反應。他怕是睡得太沉,連人家給他換藥都沒感覺。
小心試試,傷手的關節動一動,也再不是起初火烤般的疼痛,他有黃家的神奇藥粉,康複得奇快,而黃煜斐并不在他身邊。
我到底想幹嘛?他自問,掐了一下大腿,從床上嚯地跳下來。骨頭還有點酥,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客廳和飯廳的燈都大開着,空調也大開着熱風,配合暖氣簡直可以随便裸奔。黃煜斐就在沙發上,正襟危坐地看電視,腳邊是出口擺了罐頭的貓窩。
新聞說的是十九大之後經濟政策的大變動解讀,面對李枳的目光,黃煜斐的模樣顯得有點漫不經心。
他換掉了髒兮兮的毛衣,換成和李枳身上同一個牌子的衛衣,前襟上印了幅安迪沃霍爾的金寶湯罐頭,下身則是他常穿的丹寧牛仔,很有一番少年味兒。
“睡得好嗎?”他問,“昨天晚上把小橘身上咬破了幾個地方,已經塗好藥,對不起啊。”
李枳忽然發覺自己有點落枕,下意識摸了摸脖子,道:“那今天……不綁我了?”
“你覺得那樣很刺激?”黃煜斐笑,“但我想要你的手快一些好,不綁了。”
“确實綁了也沒太大意義……”李枳沒走近他,就在電視前站着,看見沙發一角有疊好的褲子,是自己的,“我能把褲子穿上嗎?”小心地問。
“當然,”黃煜斐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平聲道,“我并不是控制狂,也不是你的主人,這些小事不需要聽我的安排。”
“我的主人?”李枳抻着條腿,邊提褲腰邊樂,“看來昨天确實把黃先生的抖S面給激出來了啊。我跪下來求你收了我,會特別特別興奮嗎。”
黃煜斐一愣,關掉電視,生硬地岔開話題,“我剛才煮了粥,做了點心小菜,味道還蠻不錯的。小橘很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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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實非常餓,你吃了嗎?”
“等你一起呢。”
待到李枳洗完臉刷完牙,坐在餐桌邊時,着實一驚。那粥煮得足夠黏糊,裏面放了幹貝、馬蹄和西芹,聽來驚悚的搭配,喝一口卻分外熨帖,還有回甘,又也許只是因為他實在太餓。
至于點心小菜,有牛奶蒸南瓜、肉末雞蛋羹、豉汁蒸秋葵——黃煜斐大概不想挑戰炒鍋。當然也少不了那經典的千層油糕,潤潤地在籠屜裏喧騰着,手一按就往下軟綿綿地陷。
單用左手吃飯就不太容易,而這桌顯得過于豐盛的早餐,竟全是黃煜斐用左手,一點點做出來的。這得幾點起床啊,李枳默默想,還是根本睡不着?本就不是擅長在廚房折騰的人,倒騰油糕的面糊糊時,他肯定是手忙腳亂的吧……
于是他問:“幹嘛不直接點個外賣?你現在也是傷病號。”
“我本來就想給你做飯啊,”黃煜斐輕松道,“先前小橘對我講,要我多學學你的廚藝,免得以後沒有你,只能吃油糕配老幹媽,”他攪着碗裏的粥,“趁現在還有你,展示一下成果。”
“挺好的,很不錯。”李枳幹巴巴地低頭啃那甜滋滋的南瓜,“聰明人幹什麽都上道快。”
“今天準備做什麽?想出門嗎?”
“讓我出門?”
“看你想要去哪裏。”
“我想去趟排練室,後天就上臺了,”李枳看了眼自己包着整潔紗布的右手,“它恢複得還真挺好,到時候當配合手應該沒問題。”
“準備用左手掌弦?”
“是呀,我從小就左右一起練,所以別人五小時,我就十小時,一直這樣到我十七歲,”李枳單純地笑了笑,好像小孩在炫耀考卷,什麽煩惱都能忘了,“所以我譜記得比誰都熟,但凡下功夫練過的曲子,十年八年我也不忘。不過最近還是懈怠了,左手好長時間沒用上,得熱熱身。”
“不會很痛嗎?還是要碰上琴弦的。”
“無所謂啊,以前倆手磨得全是血泡,還是撥弦必須碰的地方,我都彈下來了,我那幾把琴可是換過好幾回弦,頭一回繭子不夠硬,換下來的琴弦都是暗紅的,吸到纖維裏頭,擦都擦不掉,”李枳閑散地支起下巴,“感覺倒也沒什麽壓力,從來沒有。拿上吉他的時候确實會變成另一個人。”
黃煜斐對此無言,也和他一樣支起下巴,望着他捏着半塊油糕的左手,道:“這次是因為樂隊七周年紀念,所以不想錯過?”
“也不是,只是給人打工,就得幹活兒,宋千他們都是老實人,哪回演出完分錢也沒少了我的,”李枳眨眨眼,“況且這回他們看得這麽重,粉絲聲勢也大,葉滄淮演完就要休息一段時間照顧他懷孕三月的老婆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聚起來——我臨陣溜了,豈不缺德哉?”
“我以為你很擅長,”黃煜斐把兩小塊秋葵咽下,才開口,“我說臨陣脫逃。”
“……”李枳垂下眼,“說這麽多,我能去嗎?”
“可以啊。”黃煜斐看着他,“我不想上班,可以和你一起去吧。”
“我想自己去。”
“也行。”黃煜斐點點頭。
之後直到李枳穿好外套,踩着高幫範斯往上提,他們都沒再說話。正準備推門,發覺這門确實從裏面鎖着,緊接着李枳聽見身後黃煜斐突然開了口:“出去之後,還想回來嗎。”
“我不知道。”
“那還會回來嗎?”那人挽着半邊袖子,靠在飯桌沿上,直接悠悠閑閑地坐了上去,桌面矮矮的,他伸直長腿,又相當于沒坐。
“不回了,”李枳背着身子,腦袋低垂下去,“我說過,咱們分開一陣子,不是臨時起意。”
“我也說過,膩了就放小橘走,”黃煜斐又從桌子上下來,走上前抱他,“可是我沒有膩。”
“又來了,就這點話翻來覆去說,”李枳在他臂間僵着,實則已經動搖萬分,“……離不開一個人,确實也不是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兒。可一輩子,誰敢許啊?”
“沒有要一輩子,只是現在而已,我有給你很專情的印象?”黃煜斐聲音冷了下來,“膩了煩了我就一定放手。昨天的冰激淩我不是扔得很幹脆嗎?”
李枳不再說話,他心裏一陣陣發悸,感覺自己就是一碗即将化成湯的雪糕。冷汗冒着,頭皮炸着,思緒翻飛着,最後融着無可奈何,凍成一塊僵硬的沉默。而他越沉默,黃煜斐就越躁動,越憤懑,為李枳,為自己,像是雕刻師一籌莫展地舉着鑿子,面對一塊冥頑不化卻一錘就裂的石頭。
他萬分不願看李枳這苦兮兮的樣子,他甚至盯着他想,你身上穿的都是什麽,幫你逃跑的東西嗎?于是頭腦發熱地拽着李枳往卧室回。
拽一路,也脫一路,李枳的衣服被他一件件丢在地上,毛領外套、藕粉連帽衫、破了洞的牛仔褲、剛穿上焐熱的內褲……統共也就四件,卻把地板鋪得淩亂。他把李枳扔在床上,自己衣冠楚楚地爬上去,床墊彈性極好地顫。而李枳就跟木偶似的,還是沒做服裝的半成品,全裸地橫躺在那兒,任他擺布。
“我要做什麽?”黃煜斐沉聲問,問李枳,也問自己,“我到底要幹什麽。”
“做愛,幹我啊。”李枳面無表情,“真夠精力旺盛的。”
“你不想我就不做,我不是——”黃煜斐有點啞口無言,他為自己而感到由衷的可恥,又來了,是這兩天的第無數次,這對于傷人無數卻從不愧疚的他來說是種幾乎全然陌生的感覺。
“做吧,随你方便,我挺舒服的,你感覺也不賴吧?”李枳敞開腿,避開他眼神,“直接捅就行了吧,這兩天下來我那塊地方軟得很,現在可能還沒完全合上呢。”
黃煜斐怔住了,抓住他手腕,“我做什麽你都接受是嗎,連一點抵抗也沒有?”他似是十分難過,那雙眼睛太黑了,像兩汪孤單的井,打出的水也必然是透黑的,寂寞的。他深呼口氣接着道:“小橘,你應該罵我人渣,把我完完全全地推開的……”
“也別把我想得太傻太善良,”李枳受不了他這模樣,心疼得要命,他固然是舍不得推開黃煜斐的,以某種更深情、更悱恻的真實理由,卻還是狠下心,“我不躲,當然是在等你膩掉呢黃先生,等你認清我就是個該扔的無聊的垃圾,所以快點上啊別慫。”
黃煜斐一聽這話居然就哭了,眼淚撲簌簌的,滴答到李枳小腹上,腿根上,委屈得像個愛上老師的學生仔。他自己也很驚訝,半褪着褲子抵在李枳胯間,卻沒法做出別的動作,只是慌慌張張地,不住揩掉淚滴。
李枳無言地望着他,神情似有疲倦,眼睛是濕的,嘴角卻噙着些澀眼的笑,半天才說:“到底誰操誰啊,搞得我跟誘奸純良男生的臭流氓似的。你要幹就幹,不幹,就放我走。”
“我不放!”黃煜斐大聲道,“如果那樣,我又失敗一次,我會一輩子都恨你,你怎麽就想不明白?”
“什麽失敗啊?我确實想不明白,還有什麽你做不出來?”李枳哈哈地笑,“有能力,沒顧忌,世界都是你的。”
黃煜斐不搭理他了,也和昨天一樣不親他的嘴,只在他身上啃咬,如同身下的沖撞的動作一樣蠻橫而痛人,恨不得死在他身上。李枳被淹沒在一波又一波的快感裏,又疼痛,又渾身燎燒,從皮到骨全都滾燙,他仿佛看見夢裏被手電光照得全身透紅的自己,有洶湧的洪水從遠方來,要澆滅他全部的理性和人性,他必須抱緊黃煜斐,這世界上唯一願意抱緊他的人。
他們這樣做愛,從早到晚,不多說話,不幹別的,哪怕疼,哪怕眩暈,也不放過彼此。李枳看見窗角的圓日升到最頂的窗棱,再降下來,看它變白再變成冷冷的黃。其間時有休息,黃煜斐扶着他去廁所,去喝水,甚至單手給他切了梨子和甜瓜。然後他們回到床上乏累地、相擁着躺。但其餘時候他們都在不停地重複那些動作:插入、撫摩、呻吟、嘶吼……一直是最無奇的、處男和女友首次上床都會的幾種姿勢,卻不膩煩,都戰栗着汗透床褥,宛如雙雙中了什麽魔障。
多少次李枳身體深處爽得太猛,被快感灌注着,總覺得再吸口氣就又要開始咳嗽,是咳得越來越兇的那種,一定會止不住,甚至會咳出血沫子,沾到黃煜斐遍布細密汗珠的胸膛上。焦急,又恐懼,于是李枳只能通紅着眼睛,去抓撐在自己耳側枕上的手腕,求黃煜斐捂住他的嘴,堵住他的嘶啞和破碎。
黃煜斐每次都幫他捂得仔細,也會停止身下的動作,只給他一個暖和踏實的擁抱。待他平複下來,只會勻勻喘了,就伸手指去探他的口腔,夾他的舌頭,摸他的全臉。他還沖他笑,李枳傻愣愣地看着他,突然覺得這俊秀的男人笑起來帶點邪性,像要害他永生永世着迷,沒得安寧,又帶給他死在這張床上,死在高潮裏的旖旎妄想。
幹脆一直這樣直到死吧,我死了你得去找我,或者一輩子忘不了我,為我哭。李枳左手指甲嵌進身上人的後背,賭咒般想,卻又猛搖頭,為這危險而惡毒的想法感到恐懼,一邊壓抑地叫一邊難以釋懷。就如同一座靡麗的大宮殿,在毒沼對面招搖地吸引着無家可歸的他,實則為陷阱,那毒風要把他熏暈,變異成妖怪,試圖奪走黃煜斐大好一生的妖怪。
可是,做愛太舒服了,也太折磨了,兩個人就要融在一塊,這麽長時間的癫狂,之間流淌着可以說恨也可以說愛的濃烈東西。李枳的理智也要随之慢慢厮磨完。他甚至快要說出口,瞞了這麽久的病,就要在黃煜斐咬他喉結,撞他腿根的時候,投降似的全盤托出。他想我就要自私了,我就要招了,你不是不懂我在想什麽嗎,不是愛我愛成這樣嗎,他媽的就該知道我病得不輕,你自責後悔心急如焚去吧,全替我擔着吧,剛開口,一個字還沒吐全,卻聽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震響。
上天在攔人嗎?
會費勁別扭着iOS系統,堅持拿大衛鮑威的老歌做鈴聲,還把音量開那麽巨大的手機,只能是李枳的。黃煜斐素來只用震動,只有李枳打來的電話設成了有聲鈴音。
那首歌的名字叫Ashes to ashes,譯成中文,就是塵歸塵,土歸土。開始沒人管,上世紀八十年代,老男人怪誕舒展的嗓音中,兩個燒紅了眼的青年只顧性事,宛如兩個不要命的狂徒,在末日前撲着對方跳進火坑,可那歌聲孜孜不倦,硬是唱足了二十分鐘。
趁着歇息,兩人靠在床頭不想動彈好久,黃煜斐煩了,最後才探過身拿來一看,是宋千的電話,打了17個,如今還在打着。
“接吧,”他按上滑塊,把手機放在李枳熱燙的耳邊,“出點聲音,要他別來打擾我們。”
李枳氣兒還沒喘勻,臉色潮紅,責怪似的瞪眼,卻見黃煜斐厚臉皮地笑,把那手機按得更緊了些。緊接着,耳畔又聽到催命似的指控:“你幹嘛呢小李同學?還兩天咱就上臺了你現在跟我抽風玩什麽失蹤?行為藝術還是怎麽的。”
聽到熟人說話,來自外界人世,李枳忽有些恍然,他嗓子叫啞了,只得低聲道:“……對不住啊,我身體有點不舒服,你們先練,都是老曲子。”
“成,你不舒服那就別急,确實演無數遍了,”宋千聲音軟下來,不吵吵他了,“咱也用不着上杆子似的猛練,反正後天能來吧?”
“絕對能——”這話沒說完,黃煜斐就使壞地掐起他的乳尖,那裏已經腫得不行,簡直要破皮,一碰就是怪異的通電般的麻和酥,帶點疼就更動人了。李枳壓制住差點叫出來的那一嗓子,硬着頭皮跟宋千打包票:“下午三點開始對吧,那就早上十一點過去調音,連着兩場中間休息一小時……”
“你咋了祖宗?”宋千敏銳地問他,“怪裏怪氣,又出什麽狀況了?”
黃煜斐也聽見了這話,不知受了什麽刺激,撥開李枳搭在一塊的腿,掰開兩團濕得一塌糊塗的屁股,不知第多少次進入李枳。他不管那人蹬腿的掙紮,染了滿身的羞紅,抑或馬上要流出的呻吟和破口大罵,就着人家的敏感點蹭,忽深忽淺的,柔和極了,溫存極了。
“叫啊,”他用氣聲道,“讓他知道你在做愛,一直做,和我做。讓他滾。”
“剛才什麽聲?”宋千又問,“你旁邊有人?老哥你到底跟哪兒呢現在,這兩天說失蹤就失蹤到底跑什麽地方逍遙去了,沒被人販子騙走吧,真去楊永信哪兒治腦袋去了?”
“……真沒什麽事,別給我打了。”李枳挂了電話,直接關機。
黃煜斐幹了混賬事,還是很多混賬事,這會兒自己倒是不悅了,不知吃哪門子醋,冷眼瞧着李枳被自己磨得無力地扭動,惡劣地問:“他很關心你啊,上面和十幾年的老朋友講話,下面在吃着我的東西,有什麽感想?”
李枳粗喘着,難過地看看他,又緊閉上眼。
“小橘說說看呀,”黃煜斐面無表情,下身的動作卻愈發猛烈,“你在想什麽,每時每刻,我都很好奇。”
李枳忍不住了,他咳嗽兩聲,活像條幹涸的魚。他剛才想坦白,被打斷,可這念頭現在仍然纏繞着他,尤其是看到黃煜斐受傷卻瘋狂的模樣,看了這樣久……
“哈哈!你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啊——我們到底做了多少回?縱欲過度會一起死掉嗎?”黃煜斐顯然不會猜心,俯下身,去啃咬他的耳垂,牙齒帶着那小小的耳釘厮磨,把原本就通紅的耳垂弄得像要滴下血來,“咳的時候後面一直縮緊,很可愛哦。”
李枳還是不吭聲,皺着張委屈的臉偏過頭去,半長額發遮住眉眼。他在想怎麽開口。
黃煜斐又不講理道:“臉……臉對着我,別躲我。”
他去掰人臉蛋,固執地要看他,就像一直做愛一樣固執,盡管他們都是精疲力竭,誰也射不出什麽。卻見李枳猛然哭了出來,是真哭,不是生理性流淚,還抽答着說:“屁、屁股要合不上了……”
“你太可愛了。”
“我不做了,我,”他說得斷斷續續,“不要了,我讨厭這樣……哥我不要了……”
“叫我什麽?再來一遍好不好?”
“沒,不叫,”李枳嫌棄地瞥他,“王八蛋,不是我哥。”
“我是的,就是我,”黃煜斐俯得更低了些,像是終于要吻他的嘴唇,“你哥一直是我。”
李枳躲閃着,不是抗拒和他接吻,只是咳嗽又不合時宜地湧上破碎的咽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劇烈。他說不出完整的話,更別提從頭招來,想擋臉也沒什麽勁兒,被人徹徹底底地瞧着,瞧夠了還問他:“表情特別棒,演技真好,再動情一點好不好?”他親吻他汗涔涔的下巴颏子,又笑問他:“是現在在演,還是以前和我親的時候在演?”
演技?什麽演不演啊……李枳徒勞地想,還當真信了,覺得我之前都是在蒙他敷衍他嗎,我來不及了嗎?也挺好,我這真心一文不值,也不值得他一直記着,全是被我自己糟蹋的,所以即使就這麽玩膩了扔掉我,不也是我的目的嗎。
可黃煜斐好像還沒這個打算,執着地想要親他,咬他嘴唇,然而李枳嗆了滿口的寡淡腥甜味兒怎能讓他嘗到,只得緊閉着嘴巴拒絕,擡着手一下一下地把他往外推搡。
倆人就這麽滑稽地,一人專注地想吃嘴唇,一人則別着臉龐想躲,誰也拗不過誰,好容易啄上一下,又立刻彈開。
突然,黃煜斐主動停止了這場疲憊不堪的鏖戰。他起身,提上褲子站在床邊,身影颀長而筆直,好一個衣冠禽獸。
他默默看着李枳。
李枳也赤條條看他,懶洋洋地,他笑起來。笑得太像真的了,真的嘲笑,嘴角勾起輕佻放浪的弧度:“終于頓悟了,操膩了,覺得沒意思了?”
黃煜斐還是不做聲。
李枳的思維卻恢複了正常,他差點跳起來——不是想坦白了嗎,剛才在說什麽屁話?他急惶惶地想要組織語言辯解,卻忽然瞧見黃煜斐備受打擊似的背過身去,忽地蹲在地上,抱着腦袋道:“你走吧。”
李枳一愣,方才的底氣和勇氣,全遁了跡。沒吭聲,緩緩下床,扶着牆往外走,從蹲成蘑菇的家夥身邊路過,他停下來,盯着門框小聲問:“什麽?”
“沒聽懂嗎?”
“不是,你再說一遍。”
“李枳,你走吧。”
哦,那謝謝了,我已經,沒資格再解釋什麽了吧?李枳一步一步,邁出那間屋子,全身酸沉猶如灌鉛。又聽見那人在身後道沙啞道:“你的行李我簡單收拾過了,一個銀色箱子,鞋櫃旁邊就是,裏面有藥和紗布,想得起來就用一用。”
原來是已經做好準備了?虧我剛才還琢磨那事兒,不琢磨了,我不配。李枳不發一語,挨個把衣服撿起來,他覺得現在去衣櫃裏翻找不合時宜,于是只能把黃煜斐的那件藕粉連帽衫穿在身上充數。腿往褲腳裏鑽的時候,才發覺腳後跟是麻的,跌坐在沙發上才穿好。
最後拉外套拉鏈需要稍稍彎腰,身上一疼,他看清自己的狼狽。想必黃煜斐也是一樣的,還蹲在那兒,也看不清表情。
“非常無解,我已經做了一切能做的,”那人絮絮地說,“我只要一點點東西,還得不到。”
“我聽不懂。”李枳又踩上他的高幫範斯。
“你确實聽不懂,所以走吧,門現在沒有反鎖,”黃煜斐冷言道,“這兩天對你做了很多過分的事情,對不起,但我也不想你回來了。你自由。”
是一種放棄,一種兩清。李枳背上随身的雙肩包,捏着行李箱的拉杆把手,嘴唇顫抖着,呆立了兩分多鐘,才鼓足勇氣道:“多留點美好回憶在腦子裏,別淨記着我那些不好的,黃煜斐……算我求你了,”他頓了頓,“我走了,拜拜,你也自由了,要好好的。”
他又恍然想起什麽,從背包裏掏出串鑰匙,“這個挺貴重的,還你,”李枳試圖把那只金蟬卸下來,以及屬于這間公寓的各個鑰匙,受傷的右手導致這一系列動作并不容易,但他也不在乎疼,很麻利,“一直以來,謝謝你。”
推門的時候嘴唇是緊咬的,心中沖湧的不舍與不甘,到了臨了關頭居然這麽可怕。
他明白自己是成功把人惹惱惹膩惹崩潰,自找着被趕走的,他也是抱着訣別的心态離開的,他不再有後悔的機會。
幾天不出來,千樹萬樹居然就梨花開了,雖說沒這麽壯麗,至少也有雪。此刻雪仍未停,紛揚而下,四周靜谧,偶有幾聲寥落狗吠,聽來十分遙遠。
李枳拽着大箱子踏上泥濘雪地,冰透的風灌進領口,忽地想起一句電影臺詞,他記不得是哪部電影,但他就是記得這句話,連演員用粵語說它時呢喃似的調調都記得仔細:
“該如何跟你不想失去的人說再見?我沒說再見,我什麽也沒說,就這樣走了。”
就這樣走。住了四個月的房子,本來準備愛至少五十年的人,都在身後,而他就這樣走了。
如今他仿佛喪家之犬。大雪落在他鏽跡斑斑的氣管和肺葉上。他吞咽空氣,嗅到不算濃的血腥味,什麽東西堵在那兒,讓他疼。就像有把上了膛的槍塞在他嘴裏,不知誰的手指扣住扳機,随時要發力一按,他吐不出這金屬的腥臭。李枳低下頭,每一步都邁得穩當,卻不情不願。巨大無垠的委屈和寂寞吞噬了他,混成一種毫無道理的、自相矛盾的後悔,連同靜谧的傍晚,緩緩流淌在腳下。他抽抽噎噎地,卻流出不什麽淚。
多奇怪,明明是他鬧着要走,如今無話可說地被趕出去,卻有一種被抛棄的感覺。
那輪太陽又變成赤紅色,和它早上蹦出來時有八分相似,頗自豪地宣誓自己的有始有終。而周圍仍是灰撲撲的,時間在冬日寒冷的薄暮默默地凝固。
往排練室走的一條長路,經過妙應寺的白塔、平安裏的四中、地安門的炸雞店,李枳始終側耳聽着行李箱輪滑過地磚的聲音,節奏均勻,他也始終沒聽見身後任何為他響起的腳步。他張口,試着自言自語什麽,卻發出無意義的音節,啞啞的如同嗚咽。遲了,太遲了。路人異樣的眼光,四圍紛雜的街聲,鼓樓頂上的初雪,都和他無關,他只對空白傾訴——世界應當允許一個真正的盧瑟在一個莫蘭迪色的周四下午,對它語無倫次一會兒。
回憶偏偏在這會兒特別濃。他想起那一天,澳門街頭的賓利跑車裏,伴随着雞蛋仔香氣的那首Stand by Me,街頭霓虹都是意氣風發的;想起某個春天的夜晚,黃煜斐煞有介事地說十六歲以前的夢想是當職業賽車手,還幻想過娶斯嘉麗約翰遜;想起晚春的蟠桃,盛夏的麒麟西瓜,初秋的巨峰葡萄;想起一起吹的風,一起躲的雨;想起車頂被拉上大片鳥屎時黃煜斐的苦惱樣兒,還有拎着環保袋從超市回來,在門口被流浪狗蹭來蹭去時兩人的歡笑。
有句話怎麽說的來着,真等離開他的時候,他最愛他。
哪怕到了排練室,被宋千陳雨濃以及趙初胎捉着胳膊,盯着那包了紗布的右手,看熊貓似的大驚小怪了好一陣,李枳仍然陷落于那種複雜粘稠的情感。黃煜斐失望的眼睛仿佛始終注視着他。左手照樣靠譜,他得把自己的身殘志堅證明給隊友看,于是彎腰掀開琴盒蓋子,裏面是他那把弦最緊的小馬哥,水亮琴面下是漂亮的棕紅玫瑰木,流線型線條仿佛就地便能湧出音樂。
要說小馬哥的品種,是Gibson的hummingbird,還是custom那種高端琴,又正又穩,當初攢了快半年錢才下決心買了它。李枳愛琴,就連第一把早已掉音的電箱琴他都好好供着,這把音極準的能連電的木紅色吉他李枳更是極度珍惜,看一眼就親切。現如今,正如同見了信任的人,更容易喚醒人心裏的那點感性。李枳眼眶發澀地抓住琴把,用一種完全不專業的姿态死死握着。
我活該!他蹲着,恨恨地想。他走了太久,一點力氣也剩不下,只能抱緊自己,又埋頭胡亂撓了幾下子琴弦,雙眼酸疼,哭都哭不出來。
而另一邊,黃煜斐自從聽見關門的“咔嗒”一聲,就一動不動地又蹲了好久,整個人一節一節地塌了下來,活像個徹頭徹尾的敗将。他隐約覺得李枳有什麽話想對自己說,可他剛才居然沒有勇氣去試探——因為無法接受再三的失望。自作多情的風險使他前所未有地恐懼。站起來的時候腿已經麻了,從餐桌上拿起金蟬的時候,他全身的關節甚至不怎麽受控,迫使他頹唐地枯坐于沙發。
那枚蟬,金子用得厚實,掂在手裏挺沉,他握緊,再握緊,蟬翼的弧度緊壓在傷口上,血水從紗布裏洇出來,稀薄地沾在金屬表面,他就安靜地看着自己流血。這只手,做過太多太多人渣事,就像他這個人,有太多太多的不可理喻。那種難控的、恐怖的占有欲,實則源于他自己內心的魔障——他才是最膽小無力的那個。
黃煜斐仿佛看透自己,一邊握,一邊用左手打開手機,回複了幾個白天推掉的工作電話,笑着說再見,說合作愉快。
這一切完成之後,天幾乎黑透,貓在吭吭地叫,可能病得很疼。他仰靠在墊子上,懊喪地捂住臉,心中不無自嘲地想,原來人家說的打擊太大身體會動不了,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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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最虐的一章已經過了,甜甜甜終于快來了(松口氣
今天九千多字,好累,不小心更晚了orz這幾章過去仍然沒有被吓跑的小天使們~快來給我留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