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1)
到達那間叫做“敬亭山”的北京最老最大的Livehouse時,是下午兩點四十八分,離開場不到一刻鐘。天氣晴好,日光帶着點冬天的凜冽,洋洋灑灑地落在這座方正的城。餘翔見黃煜斐下了車,剛要踩油門,卻被那人敲了敲車前蓋。
搖下車窗,只見黃煜斐背着光說:“大概六點,你就去後臺化妝間,他演完兩場回去,直接捏暈等我過來。”
這已經是黃煜斐第三次叮囑此事,餘翔點頭道:“好。”
“記住是徹底做完之後,不要妨礙他們紀念演出。”
餘翔笑了笑,他鮮少看見自家少爺這副緊張模樣,更鮮少看見他反複強調什麽,問道:“您自己動手不是更放心嗎?”
“我力氣使不穩啦,不要一下子沒有捏暈,或者傷到他。”
“情緒原因?就因為是他?”
“是我好久沒練了。”
黃煜斐不願再多說,簡單囑咐餘翔把車子停到頭頂沒鳥窩的地方,就自己先往入口走去。上午太忙,手機還沒來得及弄,裏面一個額外APP都沒有,他這會兒才想起入場憑證的事,臨時下了購票軟件,半天才調出事先預定的電子票。
默默排起隊來,黃煜斐正琢磨着待會兒應該躲在暗處,還是明晃晃地跟那兒瞧着李枳,卻忽然聽到入口一陣嘈雜。
定睛一看,竟是萬裏,那個在西山腳下養鳥種菜隐居避世的搖滾老爺子,此刻正背對他,舉着拐杖狠狠地揍一個男人,揍得很響,罵的架勢也不孬,幾乎快從輪椅上站起來了。
“你個孫子,你丫的還敢回來,”萬裏拿拐棍狠戳那男人的褲裆,頗有種當爹的教訓兒子仇人的氣勢,“沒過馬路直接壓死你!今兒要是讓你進去見着他我他媽的就不姓萬!”
工作人員都在邊上瞧着,似是礙着萬裏的名望,不敢上來攔,路人也都圍觀着,不着急進去檢票。再看那穿着皮夾克的男人,垂着頭一副哭喪樣,既不躲也不還手。
他平時應該不是這麽一個慫人,自來卷,個子很高,過短的袖口下有着溢出的文身。最主要他眼裏有股硬邦邦的無賴勁兒,黃煜斐作為一個資深無賴,隐藏得很好的無賴,看其他無賴就像老妖看小妖似的,向來很準。
“需要我幫忙嗎?”他有種直覺,走上前去,笑笑地問,“萬老師好久不見。”
萬裏一見他,手裏的棍立刻停下了,直接遞到黃煜斐手裏,氣還沒勻順:“喲,黃先生來得正好,你看看,這就是那張碩,居然還敢回來?真當北京沒人給我徒弟撐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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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覺還真靈驗了,黃煜斐之前并沒有特意查過這人的樣子,現在看來,确實也沒必要。“你好,”他隔着兩步遠,對那久仰大名的家夥道,“張先生今天過來做什麽?”說這話時,他還是那樣微笑着,掂了掂手裏的棍子,臉上神情實在讓人想不透他心裏在琢磨什麽。
張碩猶疑地打量着他,欲言又止,卻見萬裏把輪椅轉到黃煜斐身邊,道:“就知道小黃肯定會來。”接着又瞥向張碩,“我剛才也問了,這玩意居然敢說回來看看菩薩果,看看李枳,畢竟七周年,哈哈!真夠大言不慚的!”
“原來這樣,”黃煜斐點點頭,過度的禮貌背後是顯而易見的心高氣傲,仿佛根本沒把眼前這夾克男放在眼裏,“還差十分鐘開場,我們先聊聊?不勞煩萬老師在這裏發火了。”
萬裏像是放下心來,哈哈地樂了兩聲,很爽朗。
卻見張碩皺了皺眉,道:“聽說李枳找了個高富帥,”他抱着兩臂看黃煜斐,“還真是,夠勁兒!他可真夠可以的!”
“我也聽說過你,張先生算得上是臭名昭著了,一直想會會面,現在還是緣分呢,”黃煜斐摸了摸下巴,不鹹不淡地說,“我們還是先入場吧?要看演出,站在外面可什麽也看不到。”
不知是不是因為聽過自己四個混子兄弟曾被這個神經病公子哥險些揍殘的傳言,還是因為見到比自己強太多的現任的那點虧心感,張碩刻意和他保持着距離,兩人就在這樣一種奇怪的氛圍中進了場,站在了暗處。樂隊已經上臺了,各自調試着設備,李枳穿了一身黑,唯有頸子上帶着一抹銀,是那條撥片項鏈,整個人有種硬朗的潇灑,卻面無表情,顯得有點苦大仇深,仿佛無所謂似的背着那把小馬哥,擡着傷手猛喝水。
喝完了他就跳到效果器前踩着試最後一遍音,撥兩下弦,铮铮地抓耳,又撥兩下,汩汩地流情,臺下的姑娘小夥就這麽提前燥起來了,不住地跟着歡呼幾聲。
黃煜斐關掉短信界面,收起正在下載各種必備APP的手機,單手撐着那支“半個岳父”送的棗木手杖,注視着李枳。看了不到十秒,他忽然道:“你覺得化妝間怎麽樣?”
張碩也注視着李枳,有點癡癡的,又仿佛不太敢細看,回問:“什麽化妝間?”
“聊天啊,這裏太吵,”黃煜斐冷不丁湊近他耳邊,“而且我也不想讓他看到你,辣眼睛,現在是流行這樣講嗎?”他和和氣氣地補充,“放心啦,我不是要同你單挑。”
張碩沒想到這人會這麽明顯地劍拔弩張,完全不見有錢人那種假模假式的矜貴氣。本以為自己好歹能看上一陣,結果現如今遇上這尴尬情況,他對李枳連半步都難靠近。
有點後悔特意從老家跑過來,他剛剛想沒好氣說句“就跟這兒吧咱倆其實也沒什麽東西好聊的”,突然間被一股強硬的力量锢住手腕,幾乎快把他骨頭給掰斷了,同時也有人狠命頂着他腿窩,差點讓他轟地跪下。
快一米九的大老爺們,從來沒在肢體矛盾上這麽慌過,他是困惑的。身邊那家夥又瘦溜,又不如自己高,手上還帶傷,不至于這麽有勁兒吧,到底什麽時候偷襲的?卻見黃煜斐根本就沒動手,只是對他身後道:“弄到化妝間去。”
張碩就這麽毫無還手之力地被又推又搡地從酒吧最偏僻一角弄進了後臺的化妝間,太匪夷所思了,他路過很多觀衆,卻不好意思求救,覺得丢人——他甚至瞧不見身後抵死鉗制他的力量究竟是來自何人,那人大概非常矮小,卻把他制得沒撤——張碩拉不下這張臉。
房門被“咔嗒”鎖上的時候,他才察覺到真實的不妙。這屋子裏太黑,随即吊燈被“啪”地一聲點亮,桌面和地板都挺亂,好多化妝品的蓋子還開着,顯然樂隊剛剛使用過。悄然站在他身後的,則是個西裝革履的馬尾辮男人,身量在男性裏算是極度嬌小,甚至瘦弱,眼神卻精悍。
“抱歉了,”他冷着張臉,“我也是幫主子辦事,你忍一忍。”
“什麽?”張碩眼見着他掏出個手掌長的東西,皮套一扔,竟是把精鋼匕首,還開了兩邊的刃,他慌了,“你家主子要我命?不至于這麽狂吧?”
“沒有啊,少爺只是要我剜下來一塊東西,”餘翔神情毫無波瀾,緩步靠近,每一步都是逼壓,“你配合我,我的刀就很快,你不會太痛苦。不配合,它就很慢,我也必須先揍到你願意配合為止,那就會非常疼了。”
不可能束手就擒,張碩仍覺得這太戲劇,實際上不太看得起面前這個矮個子男人,覺得誰揍誰都還沒準呢。餘翔顯然也看出他的輕蔑,嘆了口氣,把刀插進腰帶。他覺得自己需要費一番工夫了。
約莫十分鐘後,餘翔在西褲上抹了抹滿手的黏血,推門颔首道:“好了,少爺。”
黃煜斐清爽地走進來,外面的音樂也湧入。李枳的吉他,宋千的唱腔,陳雨濃的低音,葉滄淮的鼓。這些都是張碩曾經無比熟悉的,此刻他卻破麻袋一樣躺在地上。
“辛苦你了,”黃煜斐蹲下身子,瞧見張碩血淋淋的左邊大臂,那裏少了薄薄的一塊肉,還被很貼心地掰開朝上,方便人查看,“他文身真的好多啊,沒有挖錯吧?”
“您看,”餘翔怕弄髒黃煜斐,遠遠地舉着那塊皮肉,上面是條長鳍寬尾的魚,烏青的線條已經扭曲變形,“我認準了位置。”
“嗯,我知道你一直很靠譜的,惡心事都要你替我動手,”黃煜斐贊許地沖他笑了笑,很溫和地說,“就是這條魚比我想象中粗糙很多。現在,給他一種你試圖強奸他的感覺,阿翔也可以做到吧?不用真上的。”
餘翔把那塊血忽淋拉的東西用随身帶的白手巾包好,點頭道:“是。”
張碩聞言則發出一聲哀嚎,顫顫巍巍地,想站起來,可他關節都脫臼,求生欲再強,單是扶上桌腿就已經很吃力了。黃煜斐還是不露聲色,只走過去,從他褲兜裏夾出一部手機,又站遠了随性道:“我猜猜密碼是什麽?”
張碩被餘翔踩回地上,吃痛地嗚嗚叫,皮帶直接被匕首劃斷了。
“不是你老婆生日,也不是兒子,不是銀行卡密碼……是我以前查錯了?”黃煜斐不緊不慢地劃着屏幕,“哇,居然是他的生日,搞不懂你哎,果然沒有死心啊。”
“你大爺的……”
“對喜歡的人大打出手,侮辱他,恐吓他,是想通過恐懼讓他記你一輩子?”黃煜斐靈巧地把那薄片機器在手裏轉了兩轉,“可惜!你失敗了!他只會恨你,厭惡你,然後,忘記你。”
“手機……手機還我。”張碩龇牙咧嘴,“你他媽的,這,這是犯罪!”
“哦,那就是吧,”黃煜斐不為所動,“可是我最近心情非常不好,要我放棄這個送上門的尋開心的機會,有些可惜呢。只能怪你心思不老實還要過來打擾別人,對嗎?”
“你到底,到底要幹嘛,”張碩已經被餘翔扒下褲子,他想抵抗,想逃離這個突降的詭異的境地,可無濟于事,他經歷着作為一個高壯男人此生最大的屈辱,并接受先前所做惡劣之事的煎熬,“是想替李枳報仇還是什麽?我幾個兄弟說你有病,發起瘋來不管不顧,看來是真的!”
“看來他們對我印象深刻,還有,我發現手機真的是很有用的東西。”黃煜斐用張碩的手機錄着視頻,垂着往下看的眼睛盛着某種跨物種的悲憫,好像在看猴,或者狗。
他又開口:“你的兄弟們講過一段話,我記得太清楚了,好像每個字都背得下來,現在大概可以用在你的身上,錄下來方便你多聽幾遍哦。”他平靜又優雅地說着,像在念詩,“就在和這間酒吧類似的地方,後臺的化妝間裏,你被掐住脖子,被扇巴掌,跟婊子似的。你縮在那兒,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褲腰帶,因為知道自己一旦松手就會被剝幹淨褲子,當着我的面。滿臉鼻涕、血……你可比他軟弱多了,居然在哭,你想等阿翔手軟?阿翔也可以真上哦!”
“我、我錯了!”張碩痛苦地嗚咽。
“你錯在哪裏?”
“是我……對不起李枳,”張碩緊閉上眼,“我對不起他。”
“對不起哪裏?你不是覺得自己很喜歡他嘛!”
張碩的聲音低下來:“他心裏從來都沒有過我。”
“人老了,挨了打,也活得夠慘了,才會有自知之明對嗎。”黃煜斐笑。
“我看得出來,他煩我,看不起我,從一開始答應我就是我趁他家出事,鑽了空子……”張碩的聲音已經低得像蚊蠅,充滿徒勞疲憊,以及淺薄的,後悔,”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麽會那樣對他……是我的錯。但我心裏有過他。但不該有。”
“哈哈!好誠懇的道歉,你真委屈啊!也夠會服軟的!”黃煜斐拿手杖點點他的腦門,又在眼周畫圈,突然狠狠地戳下去,正撞在眼底,隔着層皮死死摁住眼球,“我該感動?聽見欺負我戀人的狗東西,說他心裏有過他,我是在做夢?你這顆心髒究竟值幾個錢我們挖出來賣賣看?”
“我是後悔的,我确實不該那樣……今天也只是來看看他好不好過,”張碩的眼睛被血污迷着,眼泡腫得老高,“你不樂意、想教訓我是可以理解的,但你這麽幹,把我命整沒了,也是會付出,付出代價的。”
黃煜斐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和餘翔對視一眼,淡淡道:“沒有準備要你命啊,接下來阿翔還會帶你去醫院呢。你想找誰告我們,也都完全可以。其實我對和一攤爛肉聊天沒興趣,只是想把你的慘樣給你太太看上一眼。”像是怕人聽不懂,他又解釋,“你們夫妻應該明白因果報應這個道理,但我不喜歡欺負女人,就不要她被揪着頭發給李枳下跪了。”
“我操,我操你媽,你找我老婆幹嘛?”張碩終于乏力地忍無可忍,“關她什麽事?”
“她知道你曾經試圖強奸男人,也見過你那樣對待一個未成年人,仍然願意給你生小孩,确實非常感天動地。女人天生就有這種耐性,還是只有她這麽厲害?”黃煜斐懶洋洋的,說得并不怎麽誠懇,“但她如果知道你被男人強奸,會不會繼續願意幫你養小孩呀。畢竟兩歲多的孩子很麻煩的,我們試試看好不好?”
“別,別……”張碩已經完全暴露出屁股,滿身黏膩,被餘翔冷淡地騎在身上,皮鞋硬跟壓住脊梁,模樣狼狽至極,“她也是受害者,怪我,都怪我……”
“不好意思,已經發了,”黃煜斐把手機扔在他身上,“你剛才饑渴地盯着李枳看的時候,她還給你發了兒子吃餃子的視頻呢,很賢惠哦,配你真是合适。”
像是失去了什麽骨頭,張碩整個人軟塌下去,不掙紮也不拗着勁兒了,臉朝下發出怒極的嘶吼。餘翔看着黃煜斐的眼色,從這人身上起開,頗為不悅地撣了撣身上的污物。
黃煜斐又道:“你确實蠻顧家的,回到赤峰之後好像很快找到了工作,開始還比較順利,最近這一年有沒有發現一個也做不長,總被辭退?”
“我……”
“哦,還有,手恢複得怎樣了?畢竟被門夾過,還真是斷了兩根,還可以彈琴嗎?”
“原來是你!你他媽的找人——”
“想起來了,你現在是在做交通電臺主播,也不用手。我前些天和你老板交了個朋友,他人很好,說要讓你領完年終獎再滾蛋,至少有個好年可以過,你認為呢張先生?”
“……你會遭報應的,”張碩剛緩過點神,又被踩中尾巴,仿佛被拔了牙的什麽野獸,語氣狠毒極了,就像掉崖也要拉一個人墊背的那種狠,“李枳不怕你嗎?知道你是這樣一個偏執狂,他不跑?”
“不跑啊,他好像離不開我。況且我平時哪怕對讨厭的人都是和和氣氣的,這是最輕松的相處方式,”黃煜斐俯身,凝視他通紅的眼角,“只是偶爾一些沒有臉皮也沒有頭腦的東西,喜歡關心自己配不上的事,我實在看不太慣。”
“隐形暴力狂,你比我厲害。”張碩冷笑,“警察會管你的。”
“我從來都覺得暴力不是樣好東西,但是,需要以暴制暴的時候,我還是非常開心,畢竟我這個人好像确實小心眼,”黃煜斐輕聲道,“你當然會想要去找警察,這很正常,要警察來找我也歡迎。”
他淺淺地微笑,那樣冰涼,那樣自持,好像有十足的耐心。餘翔在一邊清理地上血污,全部看在眼裏,他從小看黃煜斐長大,也知道這人向來都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類型,哪怕曾經弱小,也在能力範圍內絕不手軟。他擁有那種仿佛天生的,藏在冰冷裏的瘋狂。
餘翔又憶起父輩所講的,在黃家混黑道時效力的歲月,耳邊則聽黃煜斐說:“我只不過做了些小事,比起你當年對李枳的折磨還差很多呢。但我已經煩了,畢竟如果真的變成暴力狂也不太合算。”
張碩快要失語,只能不斷重複:“……我操你媽!我操你媽!”
“我不明白,為什麽總是有人同我聊天喜歡提我的媽媽,這樣很不禮貌,并且,會讓我錯覺你很想死,”黃煜斐蹲低了身子,盯牢了他,“哦,談起媽媽,聽說你還找李枳借過錢,既然是給老母治病,本來不想再計較的,但後來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她老人家好像六七年前就死掉了呀,腦血栓還是心髒病。”
“……”張碩沉默了。
“張先生,你可真夠強的,找高中生要錢,給死人治病,”黃煜斐輕笑,“需要我再借給你一筆,把你的老母親挖出來曬曬太陽再重新葬個風水沒那麽爛的墓地嗎?”
張碩面如死灰,又繼續罵起一些重複的髒字,他好似絕望,因知再罵也無濟于事,身體和頭腦都是劇痛的,他沒讀過中學的妻子現在也必定在內蒙的家裏吓得驚聲尖叫,于是他就更加絕望,嘶啞着,完全沒了力氣。黃煜斐看得索然無味,推門便想出去,他覺得錯過二十分鐘以上的演出在這裏閑扯實在很虧。
音樂又湧進來,李枳的吉他,樂隊的鼓點,比起初澎湃很多,足以讓喜歡的人癡狂。餘翔看向黃煜斐,身上甚至沒沾上一絲穢物,方才清爽地來,現在清爽地走,連手上的紗布都平整雪白。他忽然叫住他:“被少爺這種人愛,有時候也很可怕呢。”
黃煜斐身子一僵,回頭望着他,臉上映着彩光,神情從驚訝變得平和,他笑:“所以幸好我從來都不愛你,對嗎?”
餘翔埋頭擦地:“抱歉,是我失言了。”
“好啦,我知道阿翔的意思,”黃煜斐放軟了聲音,“今天幫我好大忙,接下來這家夥也要麻煩你處理,辛苦啦。做完之後回去洗幹淨,晚上帶宋千吃些好吃的。”
說罷他關門走了。餘翔很快就聽見自己的手機提示音,心知這是銀行收款的通知,也知道黃煜斐一定在剛才等待的短短十分鐘裏,給自己安排好了幫手,此刻一定在外面等着。這種感覺他已經非常熟悉,甚至習慣了,也很感激出手闊綽行事周到的東家,可此時,他身沾半幹血膩,提醒他接下來還有各色麻煩要處理,各種風險要杜絕……種種酸澀還是湧上心頭。
上午匆匆趕過來,在公交上擠來擠去,後來音調得又太仔細,李枳的手還是滲了血。離開場還有一小時,下午兩點整,他悄沒聲地坐在化妝桌上給自己換藥。黃煜斐先前裝在他行李中的藥粉确實管效,右手的皮膚雖然仍是皺巴巴濕乎乎的,卻已經很成形了。他咬着牙,看那雪白粉末化在傷口上,再咬着紗布綁了薄薄幾圈——怕礙着碰弦,不敢往厚了包。
他努力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這兩天住在琴行裏,基本睡不着覺,今天清早還不到六點,他就從老板借他的沙發上跳起來了,不顧看門大哥的抱怨,在公共衛生間裏刷牙洗臉,單手操作,未免叮叮咣咣。風馳電掣地趕到民康胡同口的張姐粥鋪時,天還沒徹底亮透。
怕黃煜斐來了之後菜涼了,他就只給自己先點了碗粥,厚着臉皮跟那兒占座。臨近八點,他終于點好了一桌過于豐盛的早餐,眼見着都要上齊了,還是沒人來找他。
沒關系,接着等,他都等你多久了,李枳這樣對自己說,死死盯着沒有回音的微信界面,又探出窗戶,去看不遠處立着的那幾棟公寓。可是直到時針逼近十一,午餐都要開賣了,他還是沒等到。
店主張姐是看他長大的街坊阿姨,很和善地不趕他走,可李枳沒臉再待下去,也大概明白沒這個必要。雖然有點不敢相信,但李枳把這情況歸為自己活該,胡亂把涼飕飕的糖油餅吃了幾口,就在宋千的催命連環call中往“敬亭山”趕。
之後就一直調音做準備,李枳也一直不敢多琢磨。堅持到現在,又差點兜不住了,他安慰自己,先好好演出,演出完就給他打電話——到時候百分百有勇氣打出去的。
嗯,百分百。
正當此時,幾個貌似志願者的女孩走進了屋,給他們送了一箱礦泉水,各自還端着菩薩果的一張專輯和兩張EP,一眼就從看譜的葉滄淮,化妝的陳雨濃,以及呼呼大睡的宋千之間找到了李枳。她們走過來,李枳下意識停止動作,卻見姑娘們臨近幾步卻又猶豫不前。
“他們說您手上有傷,原來是真的!”
“老師,您這樣就別彈了,多疼啊,太疼了……”一個馬尾辮眼中居然有了淚意。
“沒事,你們來都來了,我這也準備好幾天了,”李枳斟酌道,“要簽名嗎?”
“可以嗎?”幾張唱片期待又小心地舉了起來,連帶着一支記號筆。
“不嫌棄我左手字醜就成,”李枳笑了笑,他從小寫字周正,還特意練過簽名,現如今完全發揮不了正常水平,“哎,還真就是不怎麽好看。”
“不會,”姑娘們都眯起眼笑了,認真道,“老師加油!”
眼見着她們又去找其他幾位要簽名,陳雨濃還賊兮兮地笑着,給一個樸素的格子裙塗了好豔的口紅,結果被宋千逮着教育,又被葉滄淮鄙夷地斜眼看。李枳忽然提了口氣,這口氣直到他四十多分鐘後站上舞臺,才松下來——他明白自己是真正喜歡這把吉他,這個舞臺,這幾個隊友,這一大片等候多時的觀衆——他是舍不得的。
他看到人活在世的理由有很多,留戀處也千千萬,他想觀衆裏要是有某個人就好了。
沒事兒,等你不生病了,把他追回來,有的是機會給他彈。李枳又安慰自己。
那場演出他們配合得出奇默契,可以說一個錯也沒出,行雲流水地把每個想突出的輕重緩急都表現得充分。演完第五首,幾位都喝水的當兒,李枳換上電吉他,忽然有些話想說,于是他把話筒掰高了些:“前幾天寫了點新曲子,沒跟他們幾位練過,事先也沒商量,算個臨時起意吧,我一人跟這兒搶風頭,想聽嗎?”
觀衆跳起來,特別齊地喊了聲“想!”緊接着是第二聲,第三聲,宋千和陳雨濃也都扔了水瓶舉着琴起哄,葉滄淮則打了串輕快的節奏算作捧場。
李枳擦了擦汗,捏着琴把大聲道:“彈之前先說幾句,哈哈,我進入進入情緒。”
四圍靜下來,都在等這個素來話少到特立獨行的吉他手開口。李枳臉上忽現一種極度溫柔的神色,輕聲道:“這一整年,我寫的曲子,百分之九十的靈感都來自于同一個人。到一種什麽程度,那麽那麽多情緒,一天天平靜地過着,我都能非常豐實深刻地感覺到,甚至比我以前一個人神神叨叨地亂竄來得深,只是因為和他在一起。但我把他弄丢了,就前不久。他現在大概不想看見我。”
場子裏一點雜聲也沒了,只有李枳在那裏,沉浸似的敘述。
“真往具體回憶,我們還在一起,我們還在一起同時身居一處的時候,有過好多下雨天,又冷又濕,今年雨特別多,他不太喜歡雨。當然有過好日子,我跟他一對上眼就笑,根本沒煩惱,好像什麽都保住了,什麽都永遠是我們的。”
意識到自己說得實在沒頭沒尾,李枳理了理思緒,道:“總之就是……我經常想,怎麽會有這麽對勁的人呢,我簡直就成了全天下最幸運了,得把我最好的全給他,”他頓了頓,露出難捱的微笑,“後來變成這樣,也全是我自找的,因為我的懦弱,還有想當然,我傷他傷得很深。前兩周吧,我自己也經常整宿不睡,怎麽說,一種深夜迷思,當時是抱着告別的心态寫出這些曲子的,但還是很多事沒想明白,做了後悔的決定。”
宋千走過來,無言地拍了拍他後背,李枳也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受到鼓舞,他只是盯着三角電吉他寶藍色的琴面,繼續解釋:
“以前,我奶奶老抓着我手說,成天光知道彈那洋琴了,不是幹活兒人,以後準把自己活活餓死。我不服,早早學了做飯,在家裏啥活兒都幹,結果,現在還是長成這副模樣,不懂事兒,少經歷,生活沒個準頭。人在地上拔,好歹拔出個蘿蔔吧,我低頭一看全是麻煩,拔呀拔呀拔到手裏,我自己也成了個大麻煩,再擡頭,哎呦,大眼瞪小眼,我也是個假蘿蔔,把別人給禍害了。”
李枳有點收不住了:“老天就喜歡和我這種人作對,是活該。我好不容易抓住點好的——那人站在那個地方,我看着他,就像命中注定。不對,就是命中注定。然後我的生命就有理由亮了,枯樹發芽的感覺就是這個。”注意到觀衆的騷動,以及四處不斷的閃光燈,他仍然沒停,“結果命運突然告訴我那都是煙花,你看不了幾天了。可我又真值得那煙花嗎?我這人有多不好,自私軟弱反複無常,以愛之名總幹壞事。半夜寫曲子的時候全在想這些,寫出來發現,這玩意和以前那些不一樣,但我今天确實非常想趁着還有機會,把它們彈出來,讓多點人能聽見。”
我也想讓那個人聽見。這話他沒說出口,打起精神狠撥了兩下弦:“所以接下來你們聽着可能會覺得壓抑,也和菩薩果原來那味兒不太一樣,但我必須得彈。我決定過完今天就去努努力,變成個配得上他的人,然後把他找着,再也不騙他離開他了,所以來吧,老葉喂幾個鼓點,四拍子的!”
那些旋律是優秀的,毋庸置疑的優秀,很濃的情緒被李枳利落地從琴弦裏帶出來,再穩穩地撐住。感情基調不同,但還存有他的固有風格,摻着點小壞的神經質,混着憂傷,從不故作斯文。觀衆不鬧,因為有太多舉着手機錄像的,而樂隊的其他成員站在臺上側耳聽,就那麽入了迷。
黃煜斐也在臺下。沒有鐳射光的暗處,他舉着一杯沒動過的黑啤,把李枳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聽了進去,把他的每一個神情收進了眼底。比起眼酸,心中更多的是一種震撼。當然也有安慰,使他從剛才收拾張碩時那種混亂緊繃的情緒中走出來。
他讨厭突發情況,讨厭血,讨厭和人廢話連篇,現在卻不難受了。
那幾段話堪堪印在腦子裏,一輩子能有幾次機會聽——簡直是肺腑之言。
電吉他solo的時候,他屏住了呼吸畏葸不前,感覺到汗水順着眉骨滴落臉頰的震動。李枳身上那種孤獨的感覺實在是——讓人沒法想象一種樂器還可以這樣去演奏。他站在那兒,一把藍琴握在帶傷的手裏,他好像從遠古開始就屬于那片煙霧、那束亮光了,從來不知冷,也不知疼,可他顯然會為剛才敘述中的“那一個人”掉淚。
李枳就是有這樣一種魅力,幾百人的演出,他指尖流淌的那些,能準确無誤地找到你。你會覺得他是把音樂砸在你臉上,只為你一個人掏心掏肺地彈。這時候才會一下子明白語言的局限和匮乏,之前積累的任何經驗都沒辦法去解釋這場演出發生的一切,這些聲音和畫面是直接空降在身前的,黃煜斐只能目瞪口呆地杵在那裏。
直到那三首獨奏結束,黃煜斐才如夢初醒。菩薩果的老曲目又回到耳畔,他卻不受控制也不再畏縮,一步一步從最後排向前走去。李枳小小一個人,黑衣服白皮膚,黑頭發紅嘴唇,彈快了就激動揮汗,輪到他陪襯就閑閑地撥過琴面,這一切,盛在他眼中,越來越近。
緊接着他們對上眼神,玄得像是有默契,隔着三四排,李枳下意識就往那他那裏瞧。
然後愣住了,眼瞳都好像一下子放大,幸好手上沒錯拍。
黃煜斐挽着袖子,很倜傥地站在那兒,沖他融融地笑——
他打死也沒想到能在這裏看到這張臉。先前說那麽多,能一股腦傾訴出來,也是因為看準了這地方沒人會暴露他的心思。
結果那人就站在那裏,周圍沒有緊挨着的旁人,此時,此地,這支曲子,這束冷光。
是李枳少見的打扮,不是正兒八經的西裝,也不是簡潔至極的黑白灰套頭衫搭配牛仔褲。李枳暗暗驚喜,心說黃煜斐果然還有這麽騷包的一面——姜黃色格子衫敞着衣襟,下擺在腰際松松地打了個結,不怕冷似的,內搭看樣子就是件純黑圓領線衣。
他沒傷的手舉着杯啤酒,腕子上輪換着來的百達翡麗、亨利慕時等等,現如今換成了雜編的皮繩,頭發也不如平時出門那般梳得一絲不茍,反而蓬蓬松松的,細看翹起來一縷。
他彎着眉眼,意氣風發地,好像在說,去蹦迪我通常這樣穿。
李枳感到暈眩。可能有那麽一點誇張,但他确實沒法形容這感覺——如果理智再少一毫厘他就要撲過去抱住他了,理由都不必找,早上的空等也不必提,現在這一刻足夠證明一切。好像近來酸澀荒唐的幾天都濃縮為一秒鐘,好像他們從來就沒有過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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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生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