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關于黃煜斐的媽媽,李枳知道幾件事:紅極一時的女演員,賭王相差二三十歲的妻子,在三十八歲那年,意外死于一場臺風帶來的洪水。
當然,這些都是搜索引擎連同泛濫八卦一起彈出來的表面信息,李枳知道的,比這還要稍微多上一些——
比如,當時是2002年,黃煜斐只有九歲。
比如,他好像親眼看見了母親的死亡。
再比如,母親的死是家裏人害的,而那件事似乎成為了黃煜斐流浪國外的契機。
要問更多肯定是問不出口的,不是不關心,是不想把黃煜斐給戳疼了。每當聽黃煜斐提及母親,李枳得到些零星信息,只會默默記下,然後緊閉上嘴。他隐約覺得黃煜斐也有他自己的考慮——關于那段往事,他早晚會對自己說,只是還在做準備。
而現如今,懷裏的人重複着那三個忏悔的音節,聲音又小,又壓抑,平日裏那種宛如描述他人閑事的從容勁兒,燒沒了,就剩個孤零零的人,瑟縮得像個怕黑的孩子。
他甚至在哭。
在夢裏哭,流了滿面的淚,這什麽概念啊。
李枳抽了口氣,把他抱得更緊了些。自己的溫度,能帶來點安慰嗎?汗流進眼眶裏,李枳又想起自己暗無天日的那段日子——正常看來,撐在高三畢業生背後的應該是錄取通知書,以及熬出頭的父母,于是他們可以無所顧忌,任情任性地揮灑青春,順便揮霍家長的錢,在那個理應最自由的夏天。
而那時的李枳呢?除了貧窮、眼袋、藥片,以及一把廢掉的嗓子之外,他一無所有。好東西被剝奪,一件連着一件,他每天活着,宛如游街示衆,走一段路,就掉件衣服。
等待他的結果好像是一絲不挂,爛葉沾身。
那會兒他晚上不願意睡床,總覺得第二天一早就會僵在那兒,死相難看。于是他窩在樟腦味的大衣櫃裏,眼前除了黑還是黑。
那時他就是黃煜斐現在這種蜷縮的姿勢。
李枳固然能懂這種姿勢裏的難過。
他在枕頭上蹭了蹭眼睛,汗剛才流進去,不好受,快把眼淚勾出來了。然後他下巴抵上黃煜斐頭頂,放軟了嗓子,一字一句地說:“沒事兒,你可得好好的,別哭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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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總說對不起,你沒對不起誰,也不用對誰道歉。”
“媽媽肯定也不想看你這麽哭的,哥,別亂做夢了,睡一覺,早上起來好好喝點粥。”
他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快把自己說困了。不知何時開始,黃煜斐安靜下來,臉上淚跡在李枳的撫摸下,也快要幹掉,唯獨睫毛還是濕淋淋的。李枳松了口氣,他覺得懷裏這人越發的燙了,倆人膩在一起的皮膚上全是汗,也不知是誰的,但至少不再受噩夢折磨,也算好事。結果,正當他稍稍放下心來,卻冷不丁聽見一句:“我需要吃藥。”
“什麽藥?”李枳擰着黃煜斐臉蛋一瞧,發現這人已經睜開眼,瞳孔沒什麽焦距,“哥你啥時候醒的?”
“我必須吃藥,小橘,幫我拿,”黃煜斐還在混沌狀态,卻重複着,“書房電腦桌左邊第二個抽屜,紅白藥盒。”
李枳怕耽誤事兒,照做了,他跑去取來藥盒,卻不遞給黃煜斐,而是站在床沿盯着盒子一側那幾行小字研究。全是拼寫奇怪的英文,但李枳能看懂個大概。
“鎮靜類”“副作用”“降低免疫力”……幾個關鍵詞跳進他眼裏。
打開一看,一板十二片,只剩五個了。
“經常吃這種藥?我不讓你吃,”李枳把那盒洋藥往床底下一扔,掐着腰數落,“知道自己為什麽一病就是發燒,一燒就這麽急,還燒這麽高嗎,這玩意兒把你免疫力給禍害了。”
“撿回來,”黃煜斐沉着嗓子命令,“沒有經常喝,但不吃的後果更可怕,你不知道。”
李枳跳上床,把他摁在懷裏,大聲道:“什麽後果?你說了我不就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黃煜斐也擡高了音量,鼻子卻還是哝哝的,“就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才可怕!我怕我傷害到你。”
“你不會傷害我的,”李枳往下躺了躺,腿把人給圈住,眼睛望住他的眼睛,“且不說你愛我呢,就說一病號,床都不好下,還能把我吃了呀?”
“怕吓到你……”
“我膽兒那麽小?還是你少了這藥就會變異?”李枳笑了,親了下他尚且濕潤的眼角,“我看我哥現在就挺鎮靜的,只不過又變成哭唧唧模式了,真可愛。”
“我想平靜,我不想做夢,”黃煜斐眯上眼,像在抑制什麽,“那個藥,是這個作用。”
“我也有這個作用,你抱我緊點,哥,”李枳渾身汗透了,他知道這被子裏也是汗津津黏糊糊,但他還是想要黃煜斐抱他抱得更緊些,幹脆把他按進身體裏得了,“我……我可不想輸給五個小藥片。”
“發燒的時候腦子是壞的,張着嘴,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麽。”
“我知道就成,你說吧,想說啥就說啥,到時候等你清醒了,我給你複述一遍,”李枳揩掉那人一臉亮晶晶的汗,“只要別說初戀啊前任啊之類的讨厭事兒就成,我氣量很小的。”
“哈哈,是嗎,”黃煜斐竟也笑了,終于笑了,“想不起來他們了。”
“全忘啦?”
“是啊,遺忘是很厲害的東西。我差點把媽媽也忘記了,所以她就來夢裏要我想起來。”
“……前幾天還跟我提媽媽,你哪兒忘了呀,”李枳輕輕拍着他濕透的脊背,“媽媽最喜歡吃油糕,擅長彈鋼琴,夏天早晨會帶你去海邊挖沙蟲,撿小螃蟹,這不都是你跟我說的?哥你沒忘,不會忘的。”
“我确實快要忘了,好像我以前沒有犯過那些錯誤,是因為最近過得太快樂嗎,”黃煜斐嘴角苦澀地抽動了一下,“媽媽當然是怪我的,來找我,哭着,她說她想要我死,去陪她。是我的錯。”
“別胡說!不要你死!這也不是你媽說的話,你得陪我!”
“當時應該死掉的确實是我……我太不小心,害她着急,她不能着急的,”黃煜斐輕輕地笑了笑,“媽媽死得很早,之後我過得艱難,直到今天。這是相互報應的。”
李枳愣了愣,他看着黃煜斐又在那樣笑,覺得很難過。這個曾經認真跟他說“不要強迫自己笑啊”的男人,自己才是假笑第一天才。他想,我該說什麽呢,又能怎麽做呢,他想不出答案,就憑着本能去親吻他的臉頰,正如那人曾經安慰自己的那樣。
卻見黃煜斐似乎挺受用,呼吸漸漸平緩下來,聲音也不是剛才那種痛苦得馬上要哭出來的感覺了。他說:“小橘真的很神奇,在夢裏我周圍全部都是水,大水,泡着我,但我能聽見你的聲音,然後夢裏天空就亮起來了,”頓了頓,他又道,“想象不了如果聽不見你在我身邊講話,現在會是什麽樣子。可能我一個人,爛成泥。”
“我就在這兒,我哪兒也不去,要聽我聲音,我就說話給哥聽。”
“你說過你愛我,”黃煜斐慢慢地,輕聲道,“我感覺到了。可是,你知道嗎,愛上我這樣的人,有時候我會覺得,小橘很可憐。”
“什麽混蛋話,這麽好一人,我憑什麽不愛?還什麽‘你這樣的人’,純粹妄自菲薄。”
黃煜斐眼光一閃,随即黯淡:“小橘真正了解我嗎?不是妄自菲薄哦,我做過許多壞事,對自己,對別人。”
“舉個例子?”
“我試過自殘,把阿姐吓半死,我非常開心。”
“說得好像我沒試過,這沒什麽可愧疚的。看自己流血,我當時也特興奮。”
“我也試過自殺,但失敗了,很多次。然後被醫生開一堆精神類的藥片回家。”
“多巧,我也試過兩回,也失敗了,我還不吃藥,”李枳湊過去,親他嘴唇,“反正現在你不想自殺了,我也不想。而且,哥,這些事兒可別跟我這個終極喪貨比,說白了咱倆就是一種人。就算病,也病一塊了。”
“是嗎?那我完全自我中心,從不顧忌別人感受,我喜歡看別人痛苦,經常有人說我狼心狗肺,小橘也是這樣嗎?”
“不對,你不是這樣的,哥,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只是以前沒人拿真心待你,你也沒有試圖去找到什麽依托,”李枳緊緊握住他的手,像要證明什麽,“就像你不喜歡看我痛苦,這些事都是雙方的。有句話怎麽說的來着,人越悲怆的時候,他就越嬉皮,我知道的,你以前過得可孤單了。”
黃煜斐若有所思:“孤單嗎?也沒錯,以前在伊麗莎白城,一個人去社區醫院打吊針,想上廁所,需要自己把吊瓶拿下來,拎着去上。可能壓力出了問題,我看見血順着管子倒流,藥劑變成紅色,紅得發黑,這是孤單吧。”
“靠,疼死了,”李枳揉了揉眼睛,他被黃煜斐若無其事的樣子紮得心悸,“我不會讓你再一個人打吊針還他奶奶的掉血了,”他手上力氣又加了幾分,握到黃煜斐的脈搏,“吊針都不準再碰了,以後感冒發燒,我就這麽給你捂着。好得雖然慢了點,但不毀身體。”
“太麻煩了,別人和我一樣打吊針,也沒怎樣。”
“黃煜斐,你有點自覺行嗎,”李枳瞪着他,“你是我男人,我男人就不能過那麽慘。”
“其實我不喜歡你這樣,小橘,”黃煜斐平靜道,“不喜歡這樣的我被你看見。非常丢臉。剛交往那段時間,我發燒躲着你,還記得嗎?也是做噩夢,醒來又睡着,躲在家裏,什麽都做不好,我怕你知道我原來是這種脆弱的人。可你還是知道了。”
“誰都有脆弱的時候,照這麽說,我成天矯情,在你面前把好印象早就敗光了吧,你不也沒嫌我煩嗎,”李枳掰着他的右手,緊壓在自己腰上,要他抱好,“那次我也記得呢,你在我家門口冷風吹着,等我一上午,現在才知道是在那樣的精神狀态下,因為擔心我才整理好心情出門,沒事人似的,苦都自己亂藏。哥,說你脆弱,誰信啊?”
“我們好像有些跑題?”黃煜斐睫毛閃了閃,“我列舉我的壞處,現在變成小橘誇我了?”
“那接着列,我看看我家黃先生還幹過什麽壞事兒?”
“我對你也做過不好的事情,并且不清楚,講出來你會不會繼續接受我。”
“說說看呗,你确實幹過不少混蛋事兒呢,尤其在床上,興奮起來又是啃又是掐又是不讓人好好喘氣,幸好我抖M——”
“我在監視你的行蹤,”黃煜斐突兀地打斷他,快速道,“直到現在,你每天去了哪裏,具體到哪一條胡同哪一個房間,我全部知道,小橘。”
“啊?什麽意思?”
“新手機送給你的時候,做了一些改裝,裏面有額外的定位裝置,”黃煜斐松開李枳,挪遠了點,靠上另一側的床頭,“那次發現跟蹤狂,也是因為看見你走了平時不走的偏僻路,正好下班就過去看看。我其實和跟蹤狂沒有本質區別吧,非常變态非常不尊重你,對嗎?我明白的,但我——”
黃煜斐像是在念遺書似的,說出這些話,臉上分明面無表情,卻顯出痛苦,他疲憊極了:“我控制不住。我的自控力還是不夠。”
李枳的反應卻出奇平靜:“說實話,我挺吃驚的,哥,你為啥要知道我每天去哪兒呢?擔心我危險,還是擔心我消失?”
“意識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這樣做了,并且停不下來,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夠安心地去做其他事。”黃煜斐幹巴巴地,短暫地笑了一下,“這種緊抓一個人不敢放開的樣子,果然非常難看,我不想這樣,幸好今天對你坦白了,否則更難看。”
李枳“撲哧”一樂。
“嗯,讨厭我了。”
“沒有。”
“是嗎。”
“你覺得我生氣了?”
“你應該生氣。”黃煜斐把手掌覆在臉上,“或者選擇離開我。我知道我非常可怕……”
“可我沒生氣,沒覺得你可怕,更不打算離開你,”李枳一點點往右邊蹭過去,挪到黃煜斐身邊,使蠻力冷不防拱進人懷裏,乖乖地貼伏在那具滾燙而僵硬的身體上,“相反我還挺驚喜的,哥,你這麽黏我,我感覺自己挺有價值,不像以前,是個死了都沒人管的廢物,”想了想,他又道,“你說停不下來,也不用停啊,手機的事兒幹脆就繼續這樣,咱倆之間就不存在找不着的問題了。跟蹤狂那次,不也是間接保護了我嗎。其實每次你下班之後去新地方約會,我在那兒等着,還老擔心你找不見我。”
黃煜斐似乎陷入極大的震驚,又似乎沒反應過來,不說話。
李枳接着道:“而且我這一天天的,活動範圍不出十公裏,不是排練室就是菜市場,頂多再去北海公園喂喂野鴨子,每天瞧着,覺得挺無聊吧?”
“你不覺得束縛,不覺得恐怖嗎?”黃煜斐格外嚴肅,“這其實侵犯了你的權利。”
李枳松松地笑了:“所以你要幫我請律師告自己?又不是管我去哪兒,只是看我去哪兒,束縛啥呀。我跟你這兒,就沒什麽自我意識,也沒覺得自己被侵犯了,”他頓了頓,一本正經道,“要是別人,我當然會覺得煩,但你不一樣,共享位置多浪漫啊,我一想這事兒,就覺得我是完完全全屬于你的,我就開心,”這麽熱切地說着,李枳擡起兩只手,緩緩地伸展胳膊,就着昏燈注視自己的手指,“讓我哥高興、放心、痛快的事,它就是好事。”
黃煜斐感到情動,同時也感到巨大的自慚,只說一句:“小橘這樣有原則。”
“我當然有原則,不過,我這原則還有一條,”李枳蹭了蹭他,“如果這事兒不是你自己跟我坦白,而是我自己哪天發現了,我可能會不開心,覺得你怎麽能對我不坦率呢。”
“……別這樣,我怕我做出更過分的事情。”
“無所謂啊,”李枳放下手臂,側臉看他,“反正咱倆對過分的定義又不一樣。我看來挺正常的小事,在你眼裏自己就成傷天害理了。”
黃煜斐蹙着眉頭,什麽也不說,只把他抱緊了。呼出的氣和他身子一樣燙人,圍在周身,把懷裏小人弄得暈乎乎的。
小人晃了晃腦袋,柔聲道:“其實我也要反思,哥,是我把你刺激得這麽沒安全感的嗎?我這麽不靠譜?”
“不是的,是我自己的問題,”黃煜斐解釋,“安全感這種東西,對我來說非常難得。越是在意,我越感到危險。一旦有即将陷入險境的感覺,我就會做出錯事,一邊覺得對不起你,一邊覺得不能告訴你。真的是一步錯步步錯,”他頓了頓,慢慢地說,“根本原因其實是,我不能對未來下一個定論,其實無論是誰也不能一步看好幾年,這種留餘地的道理,很好懂,就我不懂。上了賭桌的人誰都不會想要空着手離開的。”
“擔心空手離開?”李枳眼神極清明,盯住他,“咱這是談戀愛,不是賭博,要是用在賭場上的心态這麽一天天地過日子,可不就得心累嗎。賭博一旦輸了,就是真的全沒了,一秒翻盤,所以在那賭場待上一天,拿在手裏的錢就一天不是自己的,可談戀愛不是這樣,無論結果如何,過去的日子都是完全屬于兩個人的,甜的苦的那些,還有心裏那個位置,誰也偷不走。更何況咱倆肯定是好結果。”
黃煜斐不語。
李枳也就任他在那兒思考,不多說什麽。
“我明白了,”黃煜斐終于開口,也肯不再躲閃地回看李枳,他恢複了慣有的自信玲珑的狀态,“這是我第一次不依賴藥物,自己走出來,謝謝你。”
“又謝!有啥好謝的,剛才看見你睡着覺還在哭,我心裏也不好受。都說了是雙向的了。”
“嗯。小橘經常比我勇敢很多,也比我透徹很多,我要向你學習。”
“別急,這還一輩子呢。”李枳靠着他,聲音帶笑,“向我學學做飯也是可以的。整天就會蒸千層油糕了,蒸得再怎麽出神入化,哪天我不掌勺,還是得一樣餓肚子。”
“我可以只吃千層油糕。”
“不來點鹹味兒?第二天就膩了成嗎。”
“可以加點老幹媽辣椒醬。”
李枳心說,您老人家對那陶華碧大姐還真是執着,愠怒道:“睡覺!祝黃先生夢到女神。記得囑咐她多做幾盆最辣的給你寄過來。”
“祝我夢到老婆吧,”黃煜斐打了個哈欠,“夢不到,就不去夢別的了。做夢好累啊。”
“夢到我,我也絕對罵你!陶大姐真是女神?居然連否定都不否定。”
“吃醋了?”
“親我一口,我就不吃了。”
“不怕傳染我就親。”
“哎呀管他的——”李枳頂起被窩,整個人壓在黃煜斐身上,“親!張嘴!”
那個吻帶着點藥味兒,還有李枳的虎牙在搗亂。
親完倆人都捂臉,不好意思地笑了。
李枳又躺回床面上,頗為享受地任身邊人摟着,問道:“對了,我剛才還想問來着,媽媽以前總給你彈鋼琴,最經常彈哪首曲子?”
“茉莉花。”
“哎?這個我會,”李枳眼睛亮了,“想不到是這麽純樸的曲子。”
“媽媽的祖籍是江浙一帶,清朝時是做茶莊的,留了一大片茶園,她時常會想家,”黃煜斐側躺過來,蒼白臉上燒出的紅暈又明顯了一分,“小橘要給我彈嗎?”
“嗯,哥你上回弄了十來個人,全都一身黑跟黑社會似的,好不容易把鋼琴從小院兒裏挪到這麽高樓層,也得讓它發揮點作用啊。”李枳掰着指頭數數,“不過,現在必須好好睡覺,才在五點半,至少還得睡六個小時才能休息夠。”
黃煜斐老老實實把眼睛閉上了。
李枳道:“跟我說個晚安呗,好不容易共枕眠了。”
“我愛你。”
李枳踹他小腿:“又來這套!”
剛踹完,他整個人就被埋進懷裏了。黃煜斐身上有松香,也有他前幾天新買的藍月亮洗衣液味,混着汗味藥味,濕潤潤沁在鼻子裏,一聞就上瘾。李枳迷瞪地想着,自己總是過于急忙地想要抓住愛情,像渴水的人,獨自呆着,就很怕寂寞。他素來不想掩飾這種把人完全占有的心态,亦知自己就是這種人。但他現在終于發覺,身邊這家夥,平日再怎麽牛逼哄哄,內裏當真和自己是一樣的。
天色微亮的時候黃煜斐醒了一回,懷裏的李枳溫熱起伏,在他在臂彎裏安恬地躺着,呼吸輕緩均勻,他自己也就又睡了過去。再次醒來時,窗簾大開,陽光把屋裏烤得幹熱,李枳已經起床了。
黃煜斐爬起來,喝掉床頭櫃上放的溫水,發覺頭疼差不多好了,身上也不再發冷發疼。人混亂後總會格外清醒,你昨晚都講了什麽鬼話?他質問自己,果真燒糊塗了?卻又陡然想起李枳給他的那些回答——心不慌了。
他換下昨晚汗透的睡衣,把被子翻過來,打開窗戶透氣。做完這一切,黃煜斐走出卧房,隔着客廳和走廊,正看見李枳背對着他,在熬煮什麽東西。
他去解他圍裙,那人就回過頭碰他額頭,又輕輕啄他嘴角:“還真不燒了,我這效率也不比輸液差多少,嗓子疼嗎現在?”
“不疼。”
“吃藥了嗎?”李枳又一琢磨,“不對,沖劑得飯後喝。”
“小橘在煮什麽?好香。”
“柴魚粥,裏頭還有肉末蛋花青菜生姜,我都弄得很碎,”李枳不疾不徐地攪着那鍋潤白液體,米粒已經被熬化了,呈現一種溫黏的誘人狀态,“我知道你們港仔愛喝鹹粥。待會兒再蒸碗雞蛋羹嘗嘗。哥你喜歡吃玉米粒嗎?我想放裏頭試試,會不會蒸爆掉。”
那天他們一塊吃完疑似午餐的早餐,看了會兒午間新聞和今日說法,李枳就拉着黃煜斐去聽他彈鋼琴。放琴那屋本身閑置,一直空蕩蕩,現如今只擱了架三角鋼琴,在午後陽光中倒真有種清淨安寧的氛圍。
李枳端正地坐在黑白鍵前,指尖流出茉莉花的韻調,他沒改節奏,也沒加別的旋律,就是原汁原味。他很清楚,經典之所以為經典,就是因為它知道分寸,多一分則多,少一分則少。
黃煜斐在一邊看着,聽着,首先想到的,确實是記憶中那個模糊的身影。他柔美的、憂郁的母親,穿着鮮麗的裙子,和眼前的男孩一樣背頸筆直,手臂潔白,眼底盛着溫暖和專注,卻又好像下一秒就要轉頭問他:“喜歡嗎?”
某種程度上,這兩個他所深愛的人,就是會給他相近的感覺。但這界限又是分明的——關于母親的回憶很快散了,而關于李枳的回憶擠上來,融進當下。李枳曾告訴他,愛情是和這個下三濫的世界一刀兩斷的勇氣,而現如今,他明白,自己大概也應該和自己骨子裏那點下三濫的東西,說句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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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大家确實沒空追文555有點不想更新了
下章有巨大轉折,關于小橘的病我們也該解決一下,做好準備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