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時間轉眼到了八月。
城市走馬觀花過,中國南方的盛夏,濕熱得仿佛掬一捧空氣,便能凝出雨水來。
而有些事情随着時間的過去,逐漸形成了習慣,卻又仿佛是無意義的習慣。就好比李枳,他曾在巡演途中,早晚各給黃煜斐打一個電話,導致他後來每天不聽一句“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就不舒服,而這電話也像有了靈氣似的,就這麽一直關了下去,如同從來都沒開過,又如同,擺在他眼前的期限就是沒有期限。
他也曾在夕色中駐足湘江上的大橋,身後掠過的摩托帶起晚風,徐徐吹在他身上。晦暗光線中,李枳凝望江面對岸的橘子洲頭,向毛主席起誓,只要黃煜斐一通電話打來,他無論如何都會第一時間趕去見面。
他還曾在三十七度的杭州街頭,蹲在離西湖不足百米的外婆家店面跟前,抛起找零的一元硬幣占蔔。
“正面的話,他會在十五天之內聯系我,反面就不會。”
硬幣锃亮,映着商場促銷的燈火,滾落在青石路上。
李枳閉上眼,跳起來大叫:“正面!”
宋千彎腰吸着奶茶:“別傻了,我已經看見上面的菊花了,要不幹脆我翻個面你就當它是正面吧?”
“怎麽可能。”李枳說着,心道:老天又和我作對?到底是哪一面?
他本想好好站着,可奇了怪了,他怎麽也看不清那枚明晃晃的硬幣,于是只好蹲下。
還真是反面。
“我日。”李枳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臉不動彈,心說憑什麽,這都倆月了,憑什麽關黃煜斐這麽長時間,牛軋糖都要吃完了。
他并非沒有勇氣和耐心等待,他是不想接受黃煜斐為了他這個人,受這麽長時間的罪。
他沒法那樣沒心沒肺地甘之如饴。
宋千從塑料袋裏抽出一杯冒着涼氣的奶茶,遞給他,道:“走吧?封建迷信個鬼啊,把錢撿起來,給你加了仙草和芋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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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枳說:“我以後只喝原味,三分糖。”
宋千不以為意,咧着嘴笑他:“別告訴我是因為你家小少爺喜歡喝原味少糖,他這是喝習慣港奶了吧?什麽絲襪奶茶……”
李枳咬着沒拆開塑封的吸管,不說話了,像叼着一根葦草。
宋千閉了嘴,心想,壞了,不會真說中了吧。
巡演最後一站是重慶,收官那夜大家都喝瘋了。幾個追着他們全國跑的鐵粉嚷着要讓主唱請一頓,宋千這種老好人倒也樂得熱鬧,新粉舊粉只要留到最後,全部拉上,百來號人在一家串串店外面的露天桌椅上折騰了一夜。
白酒兌雪碧,俗稱土炸彈,用五百毫升的啤酒杯,一個勁往嘴裏怼。李枳不喝,就在一邊翹着二郎腿,咬着根西藍花串串,看宋千臉上如何被川妹子印上幾個熱辣的紅痕,并無誠意地哭喊着“阿翔原諒我”;看陳雨濃如何高舉着酒瓶被幾個看起來很基的小夥子擡過頭頂,明晃晃燈泡下,稱王稱帝稱大姐頭;又看葉滄淮如何一反常态,摟着氣定神閑吃酸辣粉的趙初胎撒酒瘋,說老子終于有房了,花自己錢,終于能娶你了,回頭告訴你哥,我他娘的,真不是騙子……
雲雲。
而李枳自己,就跟完全不相關似的,他不但不碰酒,他還不說話,就抽煙,一串西藍花有兩塊,他簽子咬了半小時。有姑娘湊上來,也有小夥,确切地說,是有很多。他們說什麽,李枳就聽什麽,但他一句也沒聽清,他們要他喝,他就接過杯子,整整齊齊地碼在桌上,工藝品似的攢了好幾排。
然後看着它們被喝高的誰誰誰一杯接一杯地撈走。
漸漸地也就沒人上來讨沒趣了,宋千潦倒在姑娘堆裏,啞着使用過度的嗓子地給他圓場:“你們吉他手小哥兒,他是個,大社恐!手下留情別折騰他啦。”
李枳就默然地笑,夾着煙走到路邊,看街對面的理發店亮着粉紅燈光,不時有男人在門口停下摩托,懶散地推門進去,有女人出來迎,門裏的豔俗風流逸出又合攏。
夜裏小風把人吹得挺舒服,他打開背包,從鑰匙串裏拎出金燦燦的那把,握了一會兒,握得燙了,忍不住放在臉上磨蹭。
他想:社恐還真是個好借口,我社恐一天,我就可以這樣坦然地接受失敗的自己一天。
他還琢磨,不住地琢磨:我太想黃煜斐了。可我好像什麽都做不了。
之後他們在山城留了四個日子。或許是婚期近了,又或許是因為喜歡這座城市,“經紀人即随隊保姆”趙初胎非常興奮,專欄更新也不管,拉着好閨蜜陳雨濃逛遍了各個商業區。
“南方姑娘就是骨架子小,這兒的M碼,在我們那兒只能算XS,今天晚上不吃火鍋了。”她掐着腰,跟陳雨濃這樣感嘆,倆人都是鮮麗的吊帶短褲,人字拖踩在随處可見的石階上,讓人感覺到夏天。
而葉滄淮就在一邊默默跟着付錢,滿臉溺人的樣子,連宋千都忍不住去調笑幾句,現在就這樣了,要真成媳婦了該怎麽寵呀。
趙初胎就彎着一雙桃花眼笑:“我還得仔細想想,懷孕之後讓他怎麽寵我。小葉你自己也考慮考慮啊。”
葉滄淮應着,臉嘭地就紅了。
這些李枳也看在眼裏,他思路有些跳脫:我要是個女的就好了。哪怕不是大家閨秀,就是個和趙初胎一樣的普通女孩,開朗點溫柔點,那我跟黃煜斐就都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了吧?
他又不無悲觀地反思:老婆經常做的事,做飯,做家務,張開兩腿做愛……還有全心去愛一個男人,我都可以很好地做到,但我還是不如女人。我不能領證,不能帶出門,也不能給他生孩子,這是我們兩個人再努力也完不成的事兒。
要跟我堂堂正正在一塊,他就得受罰,還是一個人受。
所以,即使再見之日确定,李枳仍會感到委屈和羞慚。何況并沒有。
幹脆不琢磨了,握着土豪金的定情信物——倘若黃煜斐确實是這個意思——然後繼續心心念念耿耿于懷好了。
八月的第六天,一行人到了青島。
風風光光的婚禮過後,就是沙灘派對。葉滄淮家裏在當地好像有點門路,直接給他們租了一大片海灘,啤酒海鮮成山地堆着。菩薩果随便演了幾首曲子調動好氣氛,大家就轟着新郎官下臺開始狂歡。大音箱放着複古迪斯科,一群人老大不小,還尖叫大笑着互相淋着啤酒,在沙子和潮汐上滾作一團,夏夜也開始燃燒。
“如果說你真的要走,把我的相片還給我,”遠處這樣唱着,“在你身上也沒有用,我可以還給我媽媽……”
李枳則蹲在一邊,叼着煙偷偷往一邊清淨處瞧——那兒有兩個男的,穿着印花誇張的夏威夷衫,毫不避諱地并排坐在臺階上膩在一塊看夕陽,活像兩個養老的退休大爺。
他們跟李枳有一點相似,熙攘喧嚣都和他們隔了一堵透明高牆。
李枳其實認得他們,倆人都是事業有成八零後,還同居,還放閃。其中那個長得有點孩子氣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趙初胎她哥,平時樂隊裏誰都喜歡提他,因為他待人很好,脾氣也招人喜歡,當初葉滄淮跟宋千一塊辦那個菩薩果常駐的Livehouse,找他借了不少錢。
至于名字,好像叫什麽趙維宗,在婚禮上有過致辭。他盡管看起來很年輕,舉止卻十分圓熟得體,大場合該穿什麽說什麽,都很有準。就算萍水相逢,他也能跟人迅速打成一片,好像在人群中會發光,給妹妹長了不少面子。
簡言之,就是人見人愛人生贏家。
而和他在一塊的那位呢,白淨,清瘦,臉很英氣,據說是搞物理研究的,還有自己的實驗團隊,被趙初胎吹得神乎其神。看起來是個非常冷淡的人,要說那笑容,也不能說不親切,卻總讓人覺得不鹹不淡,好像游離人群之外,是懶得搭理你的那種迷之氣質。只有跟趙維宗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跟變了個人似的,整個人透出一種放松又柔軟的感覺。
他們确實在相愛。這是李枳默默觀察一天,得出的結論。
這就導致他更加不受控制地,時刻想往他們那兒瞧了。他估計自己的眼神不無豔羨,卻也不打算腆着臉上去認識。
正發着呆呢,卻見趙維宗朝這邊招手,遠遠的聲音傳來:“哎,你過來,過來一下。”
李枳警覺地環顧四周,确認他不是在叫別人,才起身慢吞吞地踩着沙子,往他們那邊走去。
“宋千老是跟我提起你。小李對吧?”趙維宗揚着臉,這樣說着,他正拿小錘子對付一個青綠色的椰子,鑿出一個小洞來,他插進吸管,先讓身邊那位喝了一口。
“你好。”李枳生硬道。
趙維宗自己也啜了一口椰汁,咬着吸管笑:“你好,咱得先熟悉熟悉吧?我叫趙維宗,你可以叫我趙哥,你應該見過我吧?我旁邊這位,”他說着就攬住身邊那個眉清目秀的男人,“孟春水,你也可以管他叫……跟我老妹一樣叫春水哥吧。”
“哦,我不太習慣管別人叫哥。您有事嗎?”
趙維宗擡頭望着他,眨了眨眼,也不惱,只是道:“确實,叫哥太怪了點,你先坐。這臺階挺涼快。”
李枳在兩人跟前蹲下,抖了抖煙盒,掏出根新的就要點燃:“我蹲着吧。”
孟春水忽然開口:“你一整天都在抽煙。”
李枳一愣,叼着根沒火星的煙卷,呆在那兒。
“我以前煙抽得跟你一樣兇,他這是怕我睹物生情,”趙維宗支着半邊臉道,“都這樣了,咱就開門見山地說吧。也別怪我多管閑事,趙初胎跟我說你有感情問題,提好幾回了,要我倆這種過來人跟小年輕聊聊。到底什麽問題呀?我一外人都能看出你失魂落魄。”
李枳笑道:“趙姐姐真熱心啊……我沒事兒,挺好的。”
“其實我也知道一部分,宋千昨天晚上基本跟我說了,”趙維宗眼睛很亮,“我覺着吧,你安心等着就行了,別悶悶不樂的,你惦記的那位,肯定也在一樣惦記着你呢。”
李枳一邊暗罵宋千大嘴巴,一邊微笑道:“您真準備開解我啊。我又不是問題少年,您又不是德育主任——”
趙維宗打斷道:“我也沒這麽閑,我不是被委以重任了嗎。”
“我已經挺好的了,您完成任務了。”
趙維宗聽得一樂,把椰子塞到孟春水手裏,腰杆也挺直了,整個人憑空多了種鬥志:“我就問你,願不願意和他一塊,像我和我家這位一樣,來這種場合大大方方地吹海風看夕陽?”
李枳低着頭,不說話。
“還是你就喜歡現在這樣一個人蹲着裝蘑菇?小小年紀,賺的錢全花在煙上,非把自己肺給弄出幾個洞來不可?”
李枳擡起頭:“我想和他一塊,做什麽都無所謂。我只想和他一塊。”
趙維宗笑了,露出虎牙:“哎,這不就得了嗎,小李同學,你很喜歡他,看你們那些光榮事跡,他也很喜歡你,其他有的沒的你就別操心啦,安心等他聯系你。”
李枳也咧起嘴笑,露出虎牙:“啥時候啊,他真的會嗎。有我等他,他被一個人關着,就能好受了?”
趙維宗往孟春水肩上靠了靠,仍然用那種沒法躲閃的目光盯着李枳:“我終于知道你問題在哪兒了,你對他,還有你自己,都太沒自信了。”
李枳道:“我沒資格有自信啊。”
“你為什麽沒資格?”
“我知道我是個什麽麻煩東西,我把他弄得很累,逼着他做出一些沖動事兒,逼着他跟家人翻臉,”李枳揉了揉眼睛,“我等着他,天天覺得自己特別失敗,不能保護他,反要他天天護着我。我還搶他自由,這樣互相扯着又有什麽意義呢。”
“可你真離了他,能過得更好?”
“我不知道,肯定不吧。但大不了就是回到原樣,總比讓他跟我一樣做個同性戀要好,他那種人,不應該為我變成這樣的。”
“這什麽話,同性戀怎麽啦?”
“很難。”
“怎麽難,異性戀就沒難處?趙初胎非叫上我,就是為了讓我倆給你現身說法,”趙維宗轉臉道,“春水你也說一句,這小李思想問題很嚴重。”
孟春水停止神游天外的狀态,開了口:“同性戀确實很難,但你作為一個同性戀,不敢接受自己,也不敢跟你戀的那個一起接受挑戰,才是最艱難痛苦的。”
“……我跟你們不一樣,他也跟你們也不一樣,”李枳捏着鼻梁,“現在網上全是亂七八糟議論他的,以前吹他的那些營銷號,現在全跟那兒亂說,我看着難受!我們比不上你們!”
“哎,別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呀……”趙維宗驚了,放軟聲音,“什麽叫你們比不上,孟春水要是跟別人像你剛才這麽說,我非得找他幹一架。你這叫自己否定自己啊,關小黑屋那位聽見了得多心寒。”
“他現在要能聽見我說什麽,倒也好了!”
“不是,退一步說,他在乎別人怎麽說他,還是在乎你怎麽看他,是不是在等他?”
“我是想好好等他的,我也一定會等,但這兩個月過去,我總也聯系不上他,不能問問他近況,就一天比一天灰心,我知道他在受苦,然後就,特別讨厭自己,”或許是因為對着半陌生的人,更容易吐露心聲,李枳說出了一直埋着的那些話,“可能我就是這麽一個脆弱幼稚的傻逼吧!我一記起那些好的,就總覺得,都是他自己頂着壓力,搶給我的好。我等的時間越長,就意味着他被關的時間越長。我成天就會往消極處想。”
“你要是非把自己貶得什麽也不是,覺得自己給人家拖了後腿,也成,你幹脆對他死了心得了,等他出來就給他賠禮道歉,說你下輩子給他當牛做馬,”趙維宗淡淡道,“可他明顯不會想要你這麽幹。你也明顯就是離不開那個人。”
“誰知道呢,離不開又能怎麽樣?我能把他弄出來嗎?”
“你要是非糾結現在就給他弄出來這事兒,非要死磕,那就無解了,”趙維宗斟字酌句,“你要好好活着,你就得等他,你得承認有的人一旦遇上,這輩子就別想逃了,就跟缺了一塊似的,只有他能補上。”說到這兒,他看了一眼孟春水。
李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承認。”
趙維宗爽朗地笑了笑:“你還是自己想明白,然後乖乖地待着吧,多大點事兒。”
“确實不是大事。”夕色漸暝,李枳的眼睛卻稍稍亮了起來。
“其實這事兒我有經驗,等也是一種自己救自己的方法。把這些日子給等過去了,你倆就能繼續幸福,他的罪也算是沒白受。所以要等就開開心心地等。”
“嗯。”李枳若有所思,擡起眼睛,“黃煜斐總不能關一年半載吧?”
“關一年半載又怎麽樣呢?等他,是你自己的選擇,既然是自認為該做的事,心裏就得有點準頭,不能讓你家那位小黃同志一腔孤勇呀,”趙維宗溫和地笑着,“二十出頭這個年紀,确實容易懷疑一切,等你再過幾年,就會發現根本沒什麽好懷疑的。”
“我……會嗎?”
“當然會的。”趙維宗側着腰,吸了口孟春水手裏的椰子,又道,“你到時候甚至會想要把現在的自己給拽過去,跟他說,羨慕吧?真謝謝你,當初沒犯糊塗。”
李枳怔了怔,最後才說:“謝謝您。”
“客氣啦,”趙維宗拍了拍似乎在憋笑的孟春水,趴在人肩上問道,“哎,我這思想工作水平好像還沒退步。”
李枳看着眼前兩人嘴巴貼着耳朵地說話,臉有點紅,不再吭聲,也不再當電燈泡,蹲回他原來的角落思考人生去了。那天他望着太陽落下,又望着月亮升起,大概是終于想明白了一些淺顯的事情,笑了笑,跑到水線那邊撿啤酒蓋玩。
他撿的效率很高,帆布鞋進了沙子,身上被潑了啤酒,也不在乎,聽人在吼“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他覺得特好聽。最後在沙灘上用小鐵蓋拼了個圖案。是他跟黃煜斐名字的縮寫,又拼了個大桃心給圈上。
拍照,調光,發了微博。
謝明夷接到黃煜斐的電話時,不到清早六點。他正在辦公室通宵加班,心中頗有些驚訝。黃寶儀确實說過老爺子已經心軟,她這兩天就能把騷包老弟從祠堂裏頭撈出來,但這家夥居然這麽快就記起聯系自己……謝明夷想着兒時玩伴那張薄情寡義的欠揍臉,總覺得有點奇怪。
果然那人動機不純,劈頭就說:“借我一下飛機。”
“怎麽,臺風航班有延誤?”
“預報有雨,不起飛。”
“萬一飛到一半下起雨,正好把我那架小飛機劈中怎麽辦?如果你有什麽意外,寶儀姐一定把我殺了,再鞭屍。”
“我就在機場,今天以內找人把它從庫裏開出來,”黃煜斐聲音很沙啞,“你該幫我的。”
“可以,我已經聯系小徐,飛北京對吧?我讓他盡快,不知道還有沒有航油啊,”謝明夷似乎有些沒轍,又問道,“你現在感覺怎麽樣?這是魔頭又出山了。”
“我很好。”
“喂,嗓子太啞了些,小斐哭了還是怎樣?”
“我只是太久沒有講話了,”黃煜斐在那邊輕笑,“還有,我吃太多牛軋糖了。”
謝明夷也笑了。挂掉黃煜斐電話後,忽然回想起很久以前,他自己初到紐約時,大約是十四歲。彼時黃煜斐不到十二,春假同黃寶儀一起去曼哈頓和他小聚,又去費城看橄榄球賽。那時候的印象是,這個從小混大的玩伴,已經完全變了個人。
兩年前葬禮上,額前貼着紗布的小男孩,如今長高了不少,眉尾的傷疤掉了,那塊皮膚卻沒再長出眉毛。他蹙着斷眉,那樣蒼白,陰沉,冰涼。他恹恹地,冷眼看着周圍一切,非常用力地切着盤子裏的蜂蜜烤牛肉,好像正在手刃敵人。
稚嫩的體內寄托了一個硬冷的靈魂。
黃寶儀悄悄告訴謝明夷說,這家夥一天不說超過五句話,一個朋友也沒有。
謝明夷很清楚這人為什麽會這樣性情大變,從人人争着誇争着寵的甜滋滋的小少爺,變成那樣一個怪異的家夥,他也唏噓,也覺得無奈,同時非常心疼同樣經歷過殘酷,仍然要打起精神照顧弟弟的,剛滿十八歲的黃寶儀。
于是謝明夷經常去新澤西看看這對姐弟,他自己也慢慢從高中生變成了大學生,又準備留在紐約讀法學和商學。日子久了,他發覺兩件事:
第一,自己無藥可救地愛上了黃寶儀。
第二,黃煜斐這家夥,不知不覺又變了一副模樣。真正意識到這一點,大約是去新澤西伊麗莎白城,參加已經進入大學三個月的黃大少爺的十七歲生日那次,謝明夷忽然間發覺,他所認識的古怪老九,已然變成了一個笑臉魔頭。
個子和他一邊高了,青春痘清理幹淨,模樣越長越抓眼,還總是一臉的笑,好像老覺得什麽東西挺好玩,說出的話,卻一句比一句刻毒。
他看見謝明夷第一眼,竟一邊整理着領結一邊道:“姐姐又交新男友了,很帥,去見見?”
謝明夷氣得簡直想把一後備箱的貴重禮品全扔進海裏。
派對上,金發碧眼的女孩子們黏着黃煜斐,要是不合眼緣,他就會一邊溫柔地看着人家,一邊嘲諷:“這個眼妝,你是準備去戲劇社演PUCK ?還有你,故意把酒潑到我身上,想和我睡還是想幫我洗?”
當然這還只是淺層的、幼稚的嘴毒,謝明夷漸漸發覺,黃煜斐更惡劣一點的是,他已經習慣于若無其事地戳別人最想隐藏的痛處,揭別人最難直面的傷疤,越來越有準頭,甚至把這件缺德事當成愛好,仿佛這樣就能顯得他自己是個沒痛處也沒傷疤的奧特曼似的。
黃寶儀固然也意識到這一點,那時她已經回到香港打理生意,相較于黃煜斐做的一些更瘋狂的舉動,例如打架撞車抽煙喝酒之類的,她更擔心大洋彼端的弟弟這種一身冷刺的性格,将來會很慘烈,甚至孤獨終老。
謝明夷問:“他這樣是怎麽考上普林斯頓的?”
黃寶儀笑:“他有精力做壞事,當然也有精力學習,在面試官面前也很會裝哦。”
謝明夷開解道:“也對,性格是次要的,男孩子嘛,寶儀姐其實不用太擔心,他能控制自己的行為就很不錯。”
黃寶儀嘆氣:“這也是需要靠藥物的呀,明夷,平時多多過去和他聊聊天吃吃飯好不好?他真的沒有什麽好朋友啦,一天天只會喝濃縮咖啡,跟着餘翔學打架。”
或許是由于周圍人都已熟悉黃煜斐的品性,謝明夷也看得出來,盡管這人身邊總是熱熱鬧鬧的,每周末家裏都有聚會,烏泱來一群認識的不認識的喝酒狂歡,他全都來者不拒,佳肴相迎,可到最後,留在他身邊的,好像連一個也沒有。
作為他為數不多的朋友,謝明夷覺得自己還是不錯的,不只是紐約到普林斯頓的距離,他任重而道遠。
因此,在黃煜斐本性不改地,毫不留情地把謝明韻拒于千裏之外,又在六月的酒會上公然出櫃鬧得雞飛狗跳之後,他還是沒能拒絕那混球要他一塊喝酒的邀請。
他一邊想着我對不起妹妹,一邊給黃煜斐的龍舌蘭裏加冰塊:“好啦,不就是失戀嗎,你現在也徹底消除障礙,誰敢再給你介紹女孩。你惦記着的那位,又不是對你沒感覺,去祠堂反思一下不就可以高高興興回去找人家了?”
黃煜斐雙眼充血,半眯着,往嘴裏灌酒:“我郁悶是因為,我仍然沒有想通,他為什麽對我這樣沒有信心。他要我和你妹妹斷幹淨,可以直接講,完全不需要通過分手來要求啊……”
“你是不是嘴硬不承認?”
“沒有啊,我直說了,就是有過婚約。我不想騙他。”
“……這樣啊,那更不行了,你說得太輕描淡寫啦,這樣人家不會覺得你坦誠,只會認為你根本沒意識到有什麽不對。”
“嗯?”
“一邊害怕和你在一起自己繼續陷下去沒辦法脫身,一邊害怕你根本不把他當一回事,當然就跑路咯。”謝明夷灌了一口自己的養生紅茶,“只有20歲,還是吃過不少苦的孩子,那更好解釋,太嫩,也太自怯,不是對你沒信心而是對自己沒有,當然吓跑咯。”
黃煜斐不說話了。
謝明夷叫起了不常放在嘴邊的稱呼,一般這樣都意味着他在掏心掏肺:“老九啊,你還是應該找個乖的,年紀比你大一些的更好。李枳小朋友脾氣有些太硌人,還和你一樣沖動。”
“他就很乖啊,你不懂,”黃煜斐嗤笑,“找別人?謝明夷你很搞笑哎。”
“呵,乖會把你這麽慘兮兮地趕回來?搞得你手機都不敢開?我真不知道你這家夥從祠堂出來之後,會不會膽小到不好意思聯系人家。”
“因為錯的是我,我沒臉和他講電話。更何況我老爸,你知道的,說好我去受罰,就不去找他的麻煩,可是我能相信嗎?”黃煜斐捂着眼皮,下巴磕在桌面上,“我還是太弱,只能盡可能少聯系,只能托付阿姐幫我保護小橘。”
謝明夷當時默然,看着軟綿綿趴在桌上的,那位所謂的千杯不倒,忽然間想起自家妹妹在攤牌飯上哭着離開之前,給黃煜斐留下的那句話:“我明白啦,一直聽說你變成了一個只考慮自己的人,原來不盡然,你是只對一個人溫柔啊。”
這話放到現在依然在理。
黃煜斐喝得不多,卻趴了很久,趴着趴着,他又仿佛受了什麽刺激,似醉非醉地支起身子,賭咒般說道:“我的小橘,他,錯把一些轉瞬即逝的人和事看得重要,卻不明白,到底什麽是永恒。”
謝明夷笑:“所以什麽是永恒?”
黃煜斐沒搭理他,自顧自的模樣像在說服自己:“但,沒有關系,這些都是他二十歲生活裏應該享受的膚淺,而我,也碰巧擁有了大把的耐心。他會回到我身邊的。”
“對,對,肯定會。”謝明夷嘆口氣,順着他的意思道。
黃煜斐終于笑了:“沒有任何人,能夠攔住我們。”
直到此時此刻,謝明夷回想那夜黃煜斐認真卻瘋狂的神情,以及就着洋酒吞碳酸锂藥片的舉動,仍覺得混蛋極了,可他又覺得,在黃煜斐狀似早已衰敗在根裏的人生之中,看到了些許重新發芽的确切希望。他就這樣心情複雜地翻了半天通訊錄,又撥通了一個電話。
我再幫幫你吧,癡情仔,他這樣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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