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看到那個背影時,李枳正在傍晚的旺角街頭吃冰激淩,奶油味,很松軟,放了裹着巧克力的榛子,還有煉乳烤的面包碎。
這是他在香港待的第三天,他離巡演開始也只剩三天。
宋千那邊已經放了不少狠話了,例如:“巡演不回來你幹脆就退隊。我就跟粉絲說你嫖娼賭博蹲號子了,不對,幹脆說你去找楊永信治病了,也好找個精神正常的新吉他手。”
李枳說:“好。巡演前我會回去的。”
宋千又說:“你最好會。你就是個垃圾,李枳,你自私極了。咱樂隊在你眼裏就一打工的單位,他媽的請假還不跟同事說一聲。”
李枳說:“我确實是。”
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李枳向來非常清楚,他同樣明白在這樣一個缭亂的城市中漫無目的地尋找,找到油盡燈枯也找不見他想找的那個人。
但要他還沒山窮水盡就這麽灰溜溜地回去?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地回去?他做不到。
他正在做的,是他必須要做的事,不做的話,他自己都沒法原諒自己。就像有些時候你明知自己在白費力氣,可能也不會有什麽結果,你費時費力到底圖什麽?可能什麽也不圖,僅僅是因為這事兒和某個人有關,你才會做。
可就是很難做成。那怎麽辦?先吃冰激淩吧。
天氣悶熱,李枳吃得很慢,舔到第二個球時,冰激淩已化得很軟。他舔掉馬上要往外漏的甜水,路過一家賣洋酒的小鋪子,忽地,在前方路口的店招牌底下,恍然看見一個身影。
沒看見臉,但李枳還是像被雷劈了一樣。他感覺腳下地面垮塌,自己掉進了一個大坑,我了個大槽,他暗罵道,飛快地追了上去,就像在往大坑外面拼命地爬。
那段街路的霓虹是紛繁的、炫目的,前方天際的一線夕陽給人一種外面是火海,而自己身處一口正在合蓋的大鍋的強烈錯覺。他撞上許多行人,逆着他走的,順着他走的,也說了很多句“對唔住”,有點無意識,他心裏只剩追上那背影這一個單純的念頭了。
真正追上是在一個叫做“雙喜樓”的舊樓邊上,有人在擺攤賣炸章魚,減緩了那位大長腿的速度。李枳伸手一拍,那人錯愕回頭。
“認、認錯了,”李枳後退一步,大喘着氣,呆望那張陌生的臉,“對唔住。”
“算咗,唔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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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正面和黃煜斐沒有任何相像的中年男人轉身走了,留下一個和穿牛仔褲的黃煜斐有八分相似的背影,消失在霓虹的豔光之中。
我實在不該認錯的,在這種地方偶遇就真成電視劇了,我現在真的已經瘋到看誰都要往他那兒琢磨一下的地步了嗎,李枳懊悔地想,回過神來,才發現手裏的冰激淩已經被捏碎,奶汁兒流了一手,發甜的黏。
怪不得路人都這麽看我,李枳低下頭,默默到街角,扔掉期待半天的酥脆蛋卷皮,又随便擦了擦手。
不是很好擦,餐巾紙被粘在皮膚上,越擦越起球。李枳也擦得心不在焉,紙用完了,還是沒擦幹淨,他仍然在想,萬一剛才回頭的是黃煜斐,那該有多好啊?
不抱希望地,他撥了黃煜斐的號碼,不出所料地,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他簡直要恨死這句話,垂着眼睫,面無表情地盯着垃圾桶裏徹底化掉的冰激淩殘渣,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眼淚。
他已然很久沒哭,以為黃煜斐跟謝明韻求婚的那天他都沒哭,所以當有涼涼的液體從眼眶中突然落下來,他也花了那麽一小會兒,才意識到這是眼淚。手指上沾着奶香味兒,李枳埋頭穿行于人群,一聲不吭地把丢人的淚水抹幹淨。
不成,不能再這麽慫着,不能繼續當脆弱幼稚腦子裏只有棉絮的二百五,全世界就你一個有委屈?他琢磨着,走到平直的海濱大道上,不近不遠地望着昏暝海面,六月的東南季風又濕又燥,吹在身上,李枳突然頓悟。
他下定決心要去昨天打聽到的那個地址。
是的,沒錯,他活像個跟蹤狂,已經知道了黃家宅子的大抵方位。就在大帽山東南面,依着山麓,有着非常氣派的大門,以及兇狠的石獅。人家告訴他只要去到那裏就能看見。
當他下了的士到達目的地時,确實看到了氣派的大門,和兇狠的石獅,更看到了比石獅看起來更兇狠的,穿着黑西裝的守衛。
一共三個,個個兒都是放大版的餘翔,沒個好臉,李枳腹诽着,插着兜繞着山走,繞到守衛看不見的地方,然後就悄悄竄進了蕪雜的灌木之中。沒什麽高樹,灰頭土臉扒拉着,就能往上爬。路很好找,是盤山的,寬度可供一輛汽車通行。
這時天已經黑得很透,但山上不算太暗,城市的燈光照射上來,給夜染上一種虛幻的亮度。
不時路過類似祭臺的東西,披着紅布,大約百米一個,看着怪瘆人的。不過倒也可以解釋得通,畢竟黃家是靠博彩起家的,對于風水,應該比誰都在意。
李枳數到第十一個祭臺,估摸離山頂不會太遠——這山實在太矮,和當初看煙花的小潭山屬于同一個級別,他事先也站在遠處觀察過,黃家的宅子就坐落在山頂北側,很大一塊灰暗白色,可能是圍牆。正發愁着待會兒該怎麽混進內部呢,李枳忽然被一陣瘋狂的犬吠驚得一個激靈。
緊接着是腳步聲,有人的,也有狗的,急匆匆亂糟糟朝他這邊趕。當那搖搖晃晃的手電筒照來這個方向時,李枳已經縮在一棵不算粗壯的野樹上屏息凝神。
狗還在亂叫着,一共三只,體型大得吓人,有時環繞四周,有時朝着他的方向。兩個穿西裝的保安正在互相咕哝着什麽,電筒的遠光在手裏亂晃,好像雪亮的眼睛,要揪出入侵者。
我靠,這也太不講理了點,李枳心髒都要蹦出嗓子眼,胡思亂想着,難不成整座山都是他家的?別人爬山鍛煉都不行?
好在那兩人三狗最終也沒能找出藏在樹上的登山愛好者,無趣又狐疑地離開了。李枳在樹杈間卡着,緩了一會兒,确認周圍靜谧,已經沒什麽能構成威脅的活物,他才跳下樹來。
他懶得管蚊子包,也懶得管胳膊腿兒上被枝杈劃破的那幾道,确認手機還在兜裏存活,只是沒信號,便繼續沿着山路向上走去。他知道自己是在強裝鎮定,但也別無他法。倘若真找到黃煜斐,自己是能提供幫助還是增加麻煩,同樣也不敢去多想。
就這樣,在蟲聲陣陣之中,李枳走到一個路口前。
再往上,便是一條筆直的林蔭道,兩側圍滿香樟,比盤山路要寬上許多,貌似不長,卻也望不到頭。他直覺走完這段路就能到達那塊模糊的高牆,于是深吸一口蕩着清香的空氣,整了整領子邁開腳步。
結果,剛走了不到五十米,有輛開着遠燈的車,就順着坡路俯沖下來。
那熾白光線把李枳激得下意識想閉眼,本能告訴他必須得逃,于是轉身往坡下飛跑,卻瞬間被那車給逼着追到屁股後面。遠光刷地關了,李枳聽到有人在喊他名字,他有點怔愣,盯着從駕駛座下來的人,恢複視覺之後,更是驚得話都說不利索。
“……餘翔?黃,黃煜斐呢?”
餘翔走上來,不由分說就把他往車上拽:“別在外面說。”
那人手勁不是蓋的,李枳像破麻袋一樣被甩上後座。那是輛很寬的車,內部比黃煜斐的賓利還要豪華精致,後座的左邊,坐了一位穿着深色半袖旗袍的年輕女人。
那張臉算得上美豔,長發微蜷出妩媚的弧度,但更引人注目的,是整張面孔透露的幹練和淩厲。表情卻是柔的,她眸色似水,朱唇輕啓,正對李枳淺淡地微笑,李枳也認得這張臉,他在老照片裏見過無數次了。
“你好呀,我是黃寶儀,”女人一開口,竟有點煙嗓的感覺,說着無可挑剔的普通話,款款朝李枳伸出右手,“黃煜斐的胞姐。”
“你好,我認得您——”
“我也認得你,”黃寶儀松開相握的手,親昵地拍了拍李枳的肩膀,“我可以叫你小枳嗎?”
“啊,可以。”
“畢竟要是叫‘小橘’這種專屬名字,我弟弟可能會和我翻臉哦,”黃寶儀輕笑,“他這種不管不顧的大醋壇子呀。”
“……他現在還好嗎?”
“小枳,你怎麽會進到這裏面?”黃寶儀反問,“沒有被巡邏員捉住嗎?”
“我爬樹躲起來了。”
“原來這樣,果真非常可愛,”黃寶儀彎着一雙沒什麽溫情的秀眼,凝望李枳,“你這樣急着找過來,是在擔心小斐?”
“他是不是被關禁閉了?他手機一直——”
“忘記告訴你,這一整座山,都是完全屏蔽無線電信號的,家裏老人家年紀大了,比較相信無線電會讓他早死,”黃寶儀攏了攏臉頰一側的頭發,仍然專注地看着李枳,好像要把他穿過皮肉全部看透,“以前小斐同你聯系,都是急匆匆跑到山下的花園裏哦。無論多晚也攔不住他。”
李枳愣了愣,輕聲道:“我很抱歉,我想見他。”
“所以你甚至跑來香港,還找來老宅?”
“嗯,是這樣的,”李枳坦然地對上黃寶儀那雙和黃煜斐有幾分相像的眼眸,“很簡單,我折騰了這麽長時間我終于明白,其實就一件事而已,我想見他,我有很多話想要對他說。”
黃寶儀微笑,戴着脂玉镯子的纖手,又搭上李枳的肩頸。她說:“我知道了,小斐也有很多話想要同你講,再等等,你們會見面的。”
緊接着,李枳就感到後頸被人一壓,鈍鈍地硌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陷入黑暗,沒了意識。
黃寶儀端詳着他有些發青的面容,問餘翔:“你說他大概幾天沒睡?”
“不知道。”
“就是這樣一個小孩子呀,念叨多久,今天可算見到,”黃寶儀面不改色地從李枳褲兜裏掏出手機,“阿翔,快下山,我要信號。”
“确實是小孩。是個很幼稚的人。”
“看出來了,能為了小斐做出今天這種事,”黃寶儀聲音帶笑,看着眼下山門,頗為慈愛地說,“我弟弟不就缺這樣一個全心全意,一顆小腦袋專想着他的人嗎?要是個真正的傻子也不錯,任人牽着寵着,好好享他的福就好。傻子反而很難做傻事。”
“他不傻,反而很麻煩……”
“哦喲,”黃寶儀悠閑地劃着李枳的手機屏幕,“密碼果然是小斐生日。”
“他自己精神不穩定,還經常讓少爺失控。”
“偶爾吃藥總比天天吃藥強,”黃寶儀并不把餘翔的控訴放在心上,又驚喜道:“老天,阿翔你不知道,看他這幾天的搜索記錄,每一條都是小斐,那條出櫃新聞看了好幾遍呢,嗳,想法真簡單呀。聯系人也很少,社交幾乎為零,還給小斐備注成了‘我的哥’。哈哈,撿到個白紙一樣的小家夥,我以為我老弟會喜歡更有挑戰性一點的孩子。”
“他不是白紙,很能折騰的……”
“折騰?小斐不也很能折騰嗎?看他們誰贏過誰,我們這些老家夥就不要瞎操心,”黃寶儀把手機塞回李枳褲兜,頗為欣賞地注視李枳微微跳動的單薄眼皮,“這孩子蠻不錯的。小斐的本性應該還沒露出來吓人吧?”
“少爺本性也沒什麽壞的。”
“哈哈,也就只是阿翔這樣想。那家夥小瘋子一樣,一定要把人緊緊攥在手裏,是個人都要窒息了,哪怕以前對待那些‘玩的對象’,也不允許人家不順他的意。”黃寶儀嘆氣,“現在這位小枳,更加可憐,被小斐這樣實實在在地喜歡……不知道他能不能忍受一個變态控制狂呢?”
餘翔不說話了。
眼見着車子已融入城市的燈火。
“阿翔上次講什麽……像野草一樣的男孩,”黃寶儀看向車窗外面,緩緩揉着眉心,輕言細語,“嗳,不是明韻也好,女孩子誰也受不了小斐的,他最喜歡把人家傷得體無完膚,還要笑眯眯地問:需要找人送你去醫院嗎?我有些忙,不陪你了哦。”
餘翔點頭:“是啊。”
黃寶儀又道:“不過,他對這孩子确實足夠小心翼翼,怎麽會傷他呢?我真的不敢想象,以前要是哪個拍拖對象敢先他一步提出分手,他會不會把人殺掉。這次居然那樣灰溜溜地回來了,挂一副‘是我的錯’的衰樣,好像是準備改邪歸正了?”
餘翔繼續點頭:“是的吧。”
黃寶儀點了支細細的女士香煙:“嗯,一物克一物,魔頭遇上收妖的。明夷還同我講,他要替他家明韻謝謝這位李枳呢。”
餘翔啞聲道:“可是少爺為他做了這麽多,他都不知道。”
“早晚會知道的。現在不就是知道了一些,急匆匆找過來了?”黃寶儀夾着煙,低頭飛速發着短訊,“他可能已經栽掉了。那種讓人離不開的能力,我的弟弟還是非常具備的。能夠找到這樣一個單純的對象,發洩他那點感情,也很不錯啦,至少讓他像個活人。”
“您說得對。”
“我已經聯系好渡輪,上面有我們的人,上岸後你負責把小枳載去安全的地方,”黃寶儀閑閑地吸煙,放松地活動起肩頸,“和他解釋清楚,不要再找來添亂,也不要害怕,安心等小斐去找他。這段時間海關那邊我也會打招呼,不放他入港。”
“辛苦小姐了。”
“我的寶貝老弟好不容易求我一次,當然要保護好,今天真是驚險呢,”黃寶儀垂眼再度打量起李枳來,“如果他有三長兩短,哪怕捉住他的是爸爸……小斐已經不是九歲,可就不止牛排刀那樣簡單了。哈,他也許會把祠堂砸掉,然後再殺去爸爸的卧室?還是會幹脆把全家炸掉?前幾年還嘻嘻哈哈地說,學化工就是為了做這個,他炸之前會提前通知我避難的。”
話畢,兩人一同笑了起來。黃寶儀笑得恣意,餘翔則不同,他笑得略顯慘淡。
李枳醒來時還躺在車裏,窗外正在下雨,倒漆一樣潑在車窗上,明明是雨水,卻顯出一種油的稠重質感。但窗外的景,卻怎麽看怎麽不像香港——他這是在高速上,周遭一片荒碧的連綿山丘。
定睛一看,還換了輛車,車裏靜得只有雨聲,活物只有他自己跟餘翔。
“現在是早上七點,”餘翔在後視鏡裏看他,“你昏了一晚上。”
“我怎麽昏的?”
餘翔遞過來一瓶水:“寶儀姐學過武術。”
“我了個——他們還真是親姐弟倆,”李枳揉了揉劇痛的太陽穴,坐直身子,“現在這是在哪兒?我被你們綁架了?”
“剛出廣東,在往蘇州去,宋千會在那裏等你,落在酒店的行李也會很快寄過去,”餘翔冷冷道,“如果昨天晚上遇到的不是我們的車,你确實會有一些不測,現在不知道在哪裏,更不能去蘇州演出了。”
“哦,這麽驚險啊,”李枳眨了眨眼,“反正,你的意思是說,我被強行趕走了,我無論怎麽着就是不能見黃煜斐一面。”
“寶儀姐是在保護你,還不懂嗎?”餘翔皺眉,“你現在是少爺的弱點,也就是我們三房的弱點。請你有點自覺。”
“哦,要是別人抓住我,你們宅鬥就更精彩了呗,”李枳還是不太在乎的模樣,“我就只問你一句,黃煜斐是不是被關禁閉了?”
餘翔不說話了。
“什麽時候關完出來?”
“看老爺心情。”
“他人還好嗎?”
“還不錯,很健康。”
“我沒猜錯的話,他出來之前,我是不能再去香港了,”李枳微笑道,“你們有這個意思,也有這個能力,對吧。”
“确實。你過不了海關,可以自己試試。”
“那你調頭,我們回去試一下。”
“……李先生,你到底為什麽要見少爺?不是說他出來之後會去找你嗎?”
“很好解釋啊,他被關禁閉,有我很大的責任。我也不想讓他抱着‘我還在怨他’這個念頭被關在小黑屋裏,暗無天日的,太受罪了。”
“少爺并不會受很大罪,而且,無論你怎樣想,總之都不要再給我們增加麻煩了,”餘翔頓了頓,“現在黃家的面子已經丢得差不多,連老爺都在打聽你到底是什麽人,把你找出來也是早晚的事,在大陸會保險一些。少爺不在的這段時間,你需要對自己的平安負責,不能為了自己心裏舒服就辦蠢事。”
“哦,我知道了,放心我也沒那麽傻,不會給他再找事兒的,”李枳對餘翔的一番冷淡說教不怎麽在意,低頭在雙肩包裏翻找起來,“這樣吧,你現在能見着黃煜斐嗎?”
“可以跟送飯的保姆一起進去。”
“把這個,交給他,”李枳起身,把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副駕駛上,又拿一個裝曲奇的圓形小鐵盒壓好,“還有這個盒子,裏面是我自己做的牛軋糖,有花生味芝麻味和姜絲味,挺好吃的,也耐放。你都交給他。”
餘翔斜眼看了一下,點了點頭。
李枳坐回後座,神色淡然了:“我知道,你們都把我當成一個大麻煩。我要是個大家閨秀就好了。黃煜斐撞上我這個又矯情又弱智的貨,也是可惜,倒黴。但沒辦法,”李枳說着,眼睛忽然變得很亮,“愛情,它就是發生了。誰看不順眼也沒轍。”
餘翔安靜開車。
雨刷器機械地掃着如注雨幕。
李枳伸了個懶腰,擡手理了理頭發,重新把小揪紮整齊,又道:“可能就是這樣的吧。哪些人只是芸芸衆生,哪個人又是你的藥片你的克星,都是沒轍的事兒。我該怎麽說呢,和他在一起,和他有關的,每個情緒都來得恰到好處。開心,難過,沮喪,興奮,都是該來的,我原先不知道人還可以這麽活。”他輕聲地笑,“你幫我告訴他,我等他從小黑屋出來,我倆一塊提高幸福指數,活得再舒坦那麽一點。這話我信裏沒說這麽直白。”
餘翔還是沉默,李枳也閉了嘴,以為這人會繼續這麽安靜一路,卻見他放緩了一下車速,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個郵政袋,頭也不回地扔到自己這兒來。
待到李枳扯下外層塑料,将要打開裏面純白的硬紙袋時,餘翔才開口:“少爺前兩天要我快遞給你,現在省事了。他先前不用手機聯系你是為了保險,家裏情況太複雜,電信監控之類的也不一定不存在,他不想冒險暴露你。”
李枳掏着東西,忽地一愣,垂下眼去,只見一把鑰匙,金閃閃的,沉甸甸的,四分之一只手掌大小,齒棱很鈍很厚,柄部卻雕镂複雜精細,細細一看,像只蟬。
“這是什麽?”李枳攥緊了它,舉高問道,“裏面空的,只有這個。”
“不清楚。”餘翔快速地說,“對少爺來說肯定很重要,你務必收好它。”
從後視鏡裏,眼見着李枳點了點頭,直接從包裏掏出自己的鑰匙串,把這把仿佛沒什麽實用價值的鑰匙栓了上去,又煞有介事地收回雙肩包的側兜中,還把拉鏈嚴絲合縫地拉上,餘翔險些吐血——他并非不清楚那是什麽,相反他看一眼就懂,他從當了四十年管家的叔父嘴裏聽說過不止一遍——那是金蟬。
純金的,黃家的,最高的,秘密的,信物。一只蟬。
百聞不如一見。
用紫檀盒子供着都擔心怠慢,此刻卻被一個野草般的男孩和自家的零碎鑰匙栓到了一起,寶貝似的藏了起來。
盡管他這收法确實略欠莊重。
冷汗直冒,餘翔只能咬緊臼齒強迫自己保持沉默。那把金蟬實在太貴重,貴重得能讓知情人拿不住。早在上個世紀,賭王忙着把資産向海外轉移時,它就是關鍵中的關鍵。拿着它,就相當于拿着大半個黃家,不僅香港澳門的黑社會都會乖乖聽你的,你甚至可以用嵌在它裏面的芯片,在六小時之內,從世界上任何一個連鎖銀行的保險櫃裏取出地契房契和大量黃金。
餘翔實在想不明白,少爺到底做了什麽,太精明還是太狠辣,竟能跨過大哥二哥寶儀姐,這樣早就從父親手中接來這一傳說之物,又是為什麽,竟然輕描淡寫地準備把它通過快遞送到李枳手裏。
但餘翔明白自己不該多嘴,這件事恐怕并無他人了解,恐怕連他都不該了解。他也明白,少爺并非如表面那般無所謂地進到祠堂靜跪反思,相反他做好了充足準備,才欣然受罰——那只是一種蟄伏——先前短短兩月,他不僅辦成了“解除婚約”、“公然出櫃”這兩件事,在破釜沉舟之前,小九少爺為李枳和他自己鋪好的,有關來日的路,還包括這樣一只抵過百寶萬貨的金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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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黃老九并不是不管不顧地出櫃。
看到有姑娘問他和他父親的關系,其實是一種比較矛盾的狀态,他爹一邊覺得有愧于他,一邊覺得他有才,能繼承家業,一邊又被他氣得要死。
後面這段父子關系也會有新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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