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就像一塊快要脫落的痂,明明去摳它可能會流血,但你還是手賤地去摳了。
李枳聽到“黃煜斐”這個名字,就提線木偶一樣擡起了摳痂的手。
這些天的麻醉硬殼,就這樣被他自己給敲碎。
他推了當天上午的排練,不住地許諾着晚上一定準時到電臺跟樂隊會合,他此刻走在偌大的故宮裏,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迷幻。
祝炎棠的新電影居然是在故宮內部取景的。李枳先前覺得離譜,直到在這紫禁城的隐蔽側門看見等着接自己進去的工作人員,他才有了些許真實感,人家領着他繞了各種彎,最後停在博物院後面的一個小別院門口。周圍繞了禁止通行的線,停了幾輛車,還有一堆李枳不認識的東西,緊接着,一個身量很高的黑衣男子迎了出來。
是個混血,一頭深棕色自來卷,模樣不錯,李枳以為他是跟祝炎棠搭戲的演員,卻見那人舉了舉脖子上挂的工作證,用标準普通話道:“您是李先生吧,我是祝先生的助手,他正在裏面等着您呢。”
“哦,”李枳下意識插起兜,跟他進了別院,躲着穿行來去、行色匆匆的各路劇組人員,“你們拍古裝戲啊。”
助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現代,武打片。”
說着他們就跨進院裏臨時搭起的一間板房,裏面很暗,陳設不多,主要是擠擠挨挨的服裝架和化妝臺。祝炎棠的造型有點驚人,一身花花綠綠的誇張潮牌,活像個硬裝時尚的土老帽,全身上下只有一張臉在那兒撐着。
他正躺在沙發上,翹腿晃悠着,跟坐在沙發扶手上的年輕男人談笑。
見李枳進來,他也不動彈,笑道:“哎?你頭發長了呀。”
李枳一愣,道:“嗯,我沒剪。”
“哎,那正好我給你剪剪吧,手癢癢了,”跟祝炎棠聊天的男人忽然站起身來,沖李枳笑了笑,“叫我李白就成,祝老板在北京的造型都是我弄的。”
這人長得白皙清爽,個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白襯衫也不紮進褲腰裏,神色有點慵懶悠閑。引人矚目的是他眼角下方那顆格外紮眼的紅色淚痣,以及耳骨和下唇上挂着的,幾個閃着銀光的小環。
李枳回想起自己紮耳洞的經歷,尤其紮完發炎那幾天,疼得他頭皮都是緊的。眼前這位,又是唇環又是骨釘,當初得多疼啊,他默默感嘆。
卻聽祝炎棠招呼道:“吓到了?他在圈子裏很牛的,整個人就是個‘剪子癡’,其他人花錢都難請,既然人家現在覺得你合眼緣,就順便弄一弄,你現在這樣太老土啦,”說着他側過身子,笑盈盈看着李枳,“我上一場戲威亞出問題,摔到了腰,需要多躺一會兒,讓老白先給我們李先生收拾一下。就在我的化妝臺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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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枳往門口退了退,有點驚恐:“不是,我這趟過來不是要聽你說關于——”
“沒錯呀,可我現在沒力氣跟你講,超級困,”祝炎棠又背過身子,享受經紀人在他腰上的按摩,像貓一樣閉上眼睛,“一會慢慢說不好嗎?李先生不好看的話,我沒興趣說太多,黃少爺也不會開心哦。”
“你的意思是,我不收拾頭發,你就不跟我說那事兒?”李枳心說奇了怪了,“這是什麽神神叨叨的規矩?”
“哈哈,可能吧?”
李白笑道:“老祝,你把人小孩唬成啥樣了,少說兩句吧你。”他又轉臉看着李枳:“真不是要坑你,就是單純給個建議,我有點職業病。”他微微偏頭,繼續觀察李枳,“你是頭一回留長發吧,看樣子不太會收拾,想剪了嗎?我覺得還是短發更适合你。”
李枳毫不猶豫:“不想。”
李白放下正在擦拭的剪子,挑眉道:“這麽堅決?”
李枳臉紅了:“就,以前和人約好過。我今天也沒這個準備。”
李白拍了拍椅背,了然道:“那成,咱折個中,就染個入眼點的顏色吧,染完了我教你平時怎麽紮,保證你時尚時尚最時尚。”
李枳還是不太清楚現如今的情況,他跳脫地想着,待會兒祝炎棠和這位李白是不是就要威脅着自己辦卡了?但他還是乖乖洗好了頭,坐到椅子上,任李白給他圍上了隔離布。因為說實在的,即便他自己這種艱苦樸素成習慣的,也覺得現在頭發半長不長亂哄糟糟的模樣,和當時預想的不太相符。
李白攏了攏他的發尾,在鏡中和他對視:“我想出一個你适合的顏色。墨青帶點灰調,這得模樣水靈的白淨人才能hold住,頭發軟就更好了,看起來也低調,沒人罵你殺馬特。”
李枳生硬地答道:“謝謝,您是行家,您覺得成就行,完了我好打聽事兒。”
李白轉臉跟祝炎棠笑:“這麽乖一小孩兒?”
祝炎棠貌似是通了一關消消樂,手機音量巨大,發出嘩啦嘩啦的喝彩聲,他也笑:“是啊是啊,現在那些公子哥,看膩了咱這種妖豔賤貨,都喜歡清純系的。”
“我可比不上祝老板啊,您最妖豔,”李白轉身把燈開亮,忙着調色去了,“我也沒指望什麽公子哥,現在真是慘到什麽地步,連個固炮都難求。”
祝炎棠斜睨着他,張着嘴,無聲地哈哈樂,又小聲囑咐助手再使點勁兒。
李枳這邊則一聲不吭。他心說,這倆人一哼一哈地仿佛知道很多,但我懶得跟他們掰扯,快點染完,我快點問黃煜斐的事。
結果,往他頭發上抹染發劑的時候,李白又挑起了話頭:“你是叫李枳?”
“嗯。”
“巧了,我也姓李。”
這我知道,李枳閉着眼想,為了顯得不太沉悶,他嘴上問道:“真叫李白?有個性。”
“假的,”李白言之鑿鑿,“我叫李建國,不對,我叫李嘉誠。”
“……”
李白又問:“你是不是四中畢業的?”
“你認識我?”
“間接吧,你有個老師,叫楊剪還記得吧,他跟我提過你。這世界可真小。”
李枳瞬間想起這位楊剪老師,畢竟那人曾經在整個高中年級的學生和老師之間都算出名。教物理的,據說是北大物院畢業的高材生,卻成天沒個正形,最喜歡在課上講段子。當然,這并非他出名的根本理由——楊老師名揚北京四中是因為,他曾經單挑欺負自己班裏學生的一衆職高混混,大概十三四個,放學後一個小時,全給人打跑了。
他被逮到局子裏,第二天又回到學校,從此出了名,職高生倒是收斂了不少,基本不會再來學校南門後的小巷子堵人。
楊剪就是這種張揚人物,為人義氣,要說講課,也挺有意思,缺點是這麽大年紀了還是中二病嚴重,總是臭着臉,看誰都不順眼,比較喜歡裝大哥。
不過李枳在當他學生的那三年裏,素來老實做人,除了裝作認真聽課其實偷偷打盹之外,和他并沒有過太多交集,連面批作業都全逃了,也記不清他長什麽樣。
而且,楊剪老師那種人怎麽會對自己這種班級透明人物有印象,還跟別人提起過自己?難不成聞見過自己身上煙味,把自己當問題少年了?
他想了想,幹巴巴道:“哦,那真巧。”
李白夾起他一绺頭發,小心塗抹着內層發根:“是啊。聽到老祝提你名字,我就覺得巧,畢竟叫這‘枳’字的确實不多。你當初在學校音樂節當了三年頭一號,有一堆小女粉絲吧。楊剪可嫉妒了,老跟我抱怨,說小年輕真膚淺,文藝青年有什麽好的,物理老上不了八十分。”
李枳心說,有這回事兒嗎,圍着他轉的女孩确實有過幾個,但哪一個也沒能在他心中留下過印象。興許是因為他對女性實在一點興趣也沒有,所以格外遲鈍。
“嫉妒我嗎,老師還對女學生有興趣……他現在怎麽樣了?”他問。
“還在教書啊,帶高三。”
“你和楊老師很熟呀。舊相識?室友?”李枳記得傳說中楊剪有個關系很好的合租人,成天在東門口等着,給他送飯送水果。
李白手上動作一僵,忽地又恢複,笑嘻嘻道:“炮友。”
李枳睜開眼:“啥?”
祝炎棠在一邊繼續玩着他的消消樂,突然大笑起來。
李白也笑:“逗你的,是朋友啦。那哥們和我認識二十多年了,一直那副死樣子。”
李枳又閉上眼睛。心想:以前沒覺得身邊基佬這麽多啊?
卻聽祝炎棠插嘴:“在這裏你一句我一句的,還真別說,我越看越覺得你倆長得蠻像。都屬于白瓜子臉,大杏仁眼那一挂的,線條再軟一點,就成小姑娘了,比我少了那麽一些男子氣概喲。”
李白語氣戲谑:“哦,那我可謝謝你,我要有這小夥子一半水靈也不至于找不着對象啊。單身老零凄風苦雨,祝老板有沒有興趣給我介紹個娛樂圈的?身材好心眼少就成,十八線小明星我也感恩戴德,下半輩子給您一切造型免費。”
祝炎棠媚笑:“哦,那我可得幫明夷哥省錢呀。你看我行嗎?”
李白面露嫌棄:“你老實追你家老板吧,兩個零沒結果的。”
祝炎棠委屈了,像是小孩撒嬌:“我是一好嗎,真的,我理想是上了明夷哥,又不是被他上。”
李白拿小勺蘸着染發膏,道:“那成,你加油。”
祝炎棠撇嘴:“其實你比我這樣天天指望一個直男要好太多啦,再不濟,不也有你家楊老師嗎?按她們女孩子喜歡說的,骨科年上?”
李白稍稍擡高了點音量:“滾你大爺的,骨科什麽骨科?他就一朋友——”
祝炎棠滿不在乎:“年上蠻好的,不過,如果我跟明夷哥成了的話,應該就是‘年下’了對吧,女孩子還真有才啊。”他又拍了拍經紀人給自己按摩的手,道:“她們現在好像也在同人文裏面叫你什麽“年下小狼狗”,都覺得你比我年輕,對嗎Brit?”
助手滿面通紅,一雙深褐色的眼睛暗沉着,低聲道:“都是女孩子的玩笑,祝先生還是要多注意,如果您的粉絲知道您真的是同性戀——”
“好啦,我明白的,曝光的話,她們的夢就全都碎掉,”祝炎棠一翻身,軟乎乎地笑,“到時候我身敗名裂,Brit也會失業對吧?明夷哥說不定會直接把我殺掉,哈哈!”
助手急道:“我不會讓您被曝光的!我的工作就是這個!”
祝炎棠眨了眨眼,問李白:“楊老師是不是也總是這樣一副傻乎乎的表情同你講話?”
李白幽幽道:“傻不傻我無所謂,反正我跟他可是清白的。他啊,老覺得我特煩,前幾年見了我,還想把我殺了。”
祝炎棠則瞥了一臉懵逼的李枳一眼:“好,你清白,你可憐,不提你家暴力楊老師了。我說真的,老白跟李枳長得确實挺像的,而且都姓李,你倆不會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被過大信息量堵得暈頭轉向的李枳終于開口了:“……我有獨生子女證!”
染發是個不算太快的過程。期間祝炎棠念了會兒臺詞,李枳了解到,祝炎棠拍的戲确實算得上武打動作片。他演男一號,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也是品味清奇的文物大盜。口頭禪是“還成吧”,平時喜歡穿得像個嘻哈歌手一樣,拿着高科技裝備天南海北地行竊,習慣于騙人殺人勾搭美女,卻也經常做些仗義事兒。
總體來說就是奇葩英雄的人設,為了符合形象,祝炎棠特意理了板寸,學了不少京片子。
在故宮拍的是電影的最後幾條場景,他要在黎明前把從國外偷回來的國寶放在博物院正廳的正中央,聽着Nas的RAP事了拂衣去。之後路過***,天蒙蒙亮,廣場上正在升旗,大盜停在人群外看,順便點根煙抽,結果被巡邏的武警拍肩膀提醒。
最後一幕是大盜用手指掐滅煙頭,在心裏說出兩句獨白:
【這可不成,不是吓人嗎,差點以為要被條子抓去喝茶。】
這時将有一段五秒鐘的黑屏留白,觀衆将只聽到廣場的喧嚣與不甚清晰的國歌,緊接着第二段獨白出來:
【其實,也還成吧。】
電影歡歡喜喜地結束。
李枳由衷道:“好諷刺的結尾。”
祝炎棠來了興致,坐直身子盯着李白給他撤下夾片,道:“哪裏諷刺?我覺得很喜劇呀,我只拍喜劇片。”
李枳也盯着鏡中自己,想着待會兒到底會是個什麽洋氣發色,認真道:“你這個角色,叫葉奔是吧,幹了好大一堆該坐牢的壞事,卻也把國寶弄回了自己的國家,這算好事吧。結果等他幹完了普通人幹不成的好事,又在看着自己國旗升起的嚴肅時刻戴着耳機抽煙,還被武警當作沒規矩的游客提醒。你說,他到底是愛國還是不愛國?被當成普通人而沒被抓走,又是開心還是還是失望?假設他真的被捉走了,他一生的信條、是非,不也是只能被機械又‘正義’的國家機器下定論?”
祝炎棠聽得饒有趣味,卻不肯多說:“你好像有點反動哦,我只知道用手掐煙是很難的,我練了好幾天,才能不燙到自己。李先生倒是很有悟性,你也來演戲吧?可能不會像我一樣被罵花瓶。”
李枳心說用手掐煙确實很難,我當初也練了半個多月,嘴上卻一時間沒吭聲,因為他看見自己的發色,有點驚呆。說不上難看,實際上确實很襯他的皮膚,但對于一個黑頭發二十年的人來說,一時間在這純黑中摻上點暗暗的青灰色,還是會覺得怪。
李白像是十分滿意,哼着歌給李枳洗頭吹頭,不住感嘆:“果然得是好馬配好鞍,我以前給人染這發色,從沒這麽順眼過。”
祝炎棠不知什麽時候又躺下了,閑閑道:“等頭發長回來,我也準備染發,就染個灰白怎麽樣,酷不酷?”
那位叫作Brit的助手嚴肅道:“祝先生,改變造型需要請示謝老板。”
祝炎棠哈哈大笑。
李枳則不等李白給他上定型,直接紮起一個小揪,走到祝炎棠的沙發前,垂眼看着他:“現在成了吧,你該告訴我黃煜斐的情報了。”
祝炎棠彎着眼睛,坐起來道:“嗯嗯,你現在變好看了不少。”
李枳皺眉:“情報呢?”
祝炎棠掏出手機,拍了拍身邊座位:“先坐下呀,Brit給李先生倒杯水,給我拿個腰墊。”
結果李枳剛一坐下,祝炎棠就虛虛地摟住他肩膀,喊了聲“看鏡頭”。手機咔嚓一聲,他又迅速把李枳松開。
李枳略有發愁地看着翹着二郎腿忙于P圖的祝炎棠,以及圖片裏滿臉傻氣的自己,道:“你這什麽愛好。”
祝炎棠輕笑:“就是喜歡和好看的人合影,顯得我更好看。”
李枳接過礦泉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半瓶,又道:“那你應該和醜的人拍,效果更明顯。”
祝炎棠卻道:“和醜人比沒有任何挑戰性啦。李先生看看微博?”
李枳一愣,打開微博查看。只見自己賬號的新消息提醒已經泛濫成災了,艾特他的,評論他的,私信他的,粉他的,正以肉眼可見速度刷新增長——
原來是祝炎棠把合照發上了微博,還艾特了他的賬號@LazyLeeze,配文曰:作曲大人只有二十歲,前浪已被拍暈……
還附帶了歌曲鏈接。那首歌叫《夜奔》,祝炎棠打榜的新歌,也是新電影釋出造勢的先行曲。
這才一分鐘,就有不止一萬的轉評了。
李枳問:“這是我作的曲?”
祝炎棠招呼李白和Brit先去外面待着,又訝異道:“用了大段旋律,聽聽看啊,李先生對自己的作品都這樣不關心?”
李枳前段時間确實收到了一筆不菲的版權費,謝氏發郵件告訴他說,這只是初步款項,有一首用他旋律做副歌的歌曲發行了,過段時間會給他補尾款。但他當時并沒有興趣去聽,現在依然也沒有。
“有空再聽。” 李枳把手機收了起來。
“啊,我傷心了。”
李枳冷着臉:“幹嘛把我也發了。你粉絲肯定更想看你單獨自拍。”
祝炎棠正一條一條看着如潮的轉評,淡淡道:“幫你漲粉啊。今天你一定會上熱搜的李先生。”
“……”
祝炎棠拉黑了一個罵他的水軍,又道:“不覺得我們兩個一塊自拍超級養眼嗎?”
“……”
“也是為了刺激一下你的黃少爺。你猜他和明夷哥分別看到這條微博,會是什麽反應?”
李枳壓住不耐煩,道:“我不知道,我真是謝謝您了。”
祝炎棠翻起了李枳的主頁,又道:“哦喲,那條九宮格還留着呀,看着好甜。你分手後沒有删除恩愛記錄的習慣?”
李枳心說,分手連祝炎棠都知道了,果然黃煜斐那混蛋在港澳沒有閑着,他盡量平靜道:“我不想删。”
“為什麽?”
“我舍不得。而且那段經歷是真實存在過的,我沒有為它感到羞恥或者後悔的理由。”
“哈哈,依我看你幹脆去找他吧,他就在香港。”
“不要。”
“為什麽?”
李枳心說,因為他不要我去找他啊,再自讨沒趣一次,我受不住那一鼻子灰。這話固然出不了口,他只得道:“我不清楚為什麽。”
祝炎棠笑着打起了消消樂:“笨蛋情侶。”
李枳卻像是醒悟了什麽似的,轉過臉來,直勾勾地盯着祝炎棠,說道:“你那個情報到底是什麽?賣這麽半天關子,別告訴我就只是他人在香港這件事,還是說,他結婚了?”
“結婚?”祝炎棠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挑起眉頭,“李先生竟然會說這種話,黃少爺能和誰結婚?謝小姐嗎?”
“不然呢?”
“你想太多啦,大概兩個月前?他就去我們公司,找明夷哥吵架來着,明夷哥後來跟我聊天散心,一邊罵他沒良心,一邊說謝小姐離他這種人渣遠一點也好。”
“你說清楚?”
“他去找明夷哥,要求他叫上謝小姐,一起攤牌。總體來說,就是他把那個婚約單方面作廢啦,不再承認自己是明韻小姐的未婚夫。畢竟婚約這種雙方的東西,要是沒有任何感情基礎的話,一方反悔就能廢掉。”祝炎棠偏頭,瞧着李枳臉色的變化,“更何況他們那個約定,只是長輩說說,根本不是正式的。要我說,你家小少爺就是被天降橫禍了。”
“你這情報屬實嗎,我上次明明看見他們一塊吃飯,黃煜斐還把戒指盒遞給謝明韻了。”
“哦?李先生竟然偷偷去看了?火眼金睛呀。”祝炎棠眯起眼睛回憶,“戒指盒什麽的我也不清楚,不過,飯确實是吃過一頓,是攤牌飯,散夥之後明夷哥好像又和妹妹吵了一架,找我去喝酒,罵了黃少爺大半夜。哈哈,他這種人,不敢當面罵人家,當然消氣也很快。”
“但飯桌上他在笑。”
“明夷哥時時刻刻都在笑啊。”
李枳一時間有點語塞。各種想法在他腦海中沖湧,懷疑、疑惑、驚訝……但更多的是一種盲目的高興。他又想起黃煜斐的笑容,竟想哭了,壓住眼淚嘴硬道:“可是有個問題。黃煜斐要是真這麽幹了,為什麽一直關機躲着我?”
“這我不清楚,我又不常和黃少爺見面,肯定有他的苦衷,也許是還沒做好準備?他們大家族不都是環境險惡嗎,”祝炎棠關掉消消樂,袖口擦了擦屏幕上的指印,“不過,前兩天我确實有和他見過一面,黃少爺可是做出了驚人之舉,這也是我覺得自己必須盡早告訴你的。”
“……什麽驚人之舉?”
“他辦了個酒會,排場非常大,和黃家交好的各路名流都去了,我也算半個名流吧,所以明夷哥把我也帶去了。”
“然後呢?”
“大家都以為他是為了回歸國內社交圈在做應酬,那位寶儀姐姐在宴會上笑得可開心了,好像慶幸自己的怪咖老弟終于懂事了似的,還把他家快九十的老頭子請了過去。這樣一來,家人,朋友,全齊了吧?可以說香港的影響力當時都聚集在那個大廳裏。結果。跳舞之前,他突然站在臺上拿着話筒,說,今天勞煩大家前來,是要宣布一件事,你猜他宣布什麽?”
李枳怔愣愣道:“我不知道。我不敢猜。”
祝炎棠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他說,他喜歡男人。”
“什麽?”
“黃九少爺還說,他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同性的伴侶,他們十分相愛,并且會結婚。親朋們不需要再為他的婚事費心了。”
這感覺像什麽,仿佛獨自走了一萬裏冰川路,然後跳進溫泉熱水,這感覺就像親眼看見自己融化的倒影。李枳完全說不出話,他掐着指肚,渾身上下只有一顆心在狂跳。
祝炎棠語氣清淡,又道:“當時寶儀姐在和明夷哥聊天,聽他這麽一宣布,臉色煞白,他家那位老爺子,本來被幾個拉着女兒的闊太太圍着,人家聽說黃謝兩家聯姻吹了,都想趁虛而入嘛,後來老先生氣得直接拂袖而去了。當然你家這位黃老九也是不太在意的樣子。”
李枳啞聲道:“他是傻嗎……”
祝炎棠滑開手機,笑道:“也許,可是這樣一來,又還有誰會不要臉面地往上湊,再去撮合他和自家女兒呢?也算是一勞永逸的聰明辦法。我錄像了,李先生來看一看?拍得蠻清晰完整,畢竟我這種人,對八卦還是很敏感的。”
視頻裏黃煜斐一身戗駁領西裝,海軍藍的,那種拓然的帥氣,就像港片裏用皮箱裝好TNT炸藥再意氣風發走出大廈的男主角。他端着酒杯走到臺子中央,一步一步,雙腿漂亮穩健的線條,讓人想起利落的剪刀。周遭噪音也随着他的登臺靜下來,接着,他身形筆直地立在柔光中,說起優雅的粵語,模樣平靜又真誠。配合祝炎棠剛才的解釋,李枳每一句都聽懂了。
不但聽懂,還得刻在心尖上——果然,果然是這樣,黃煜斐活生生地,就在那兒,介紹說他正在和一個男人相愛,就那麽自信又堅定地說了出來,清晰又鮮明,在一片嘩然之中,在燈光聚焦之下,不接受任何懷疑和反駁。
他還說,能找到那個願意交付一生的人,是三生的幸事,希望得到祝福。
他甚至笑着邀請諸公一同舉杯,不卑不亢,不刻板也不輕佻,手腕也擡得穩當,臉上閃着篤定的幸福——是因為想到李枳,想到自己在做一件承認并維護愛情的事——所以幸福嗎?
李枳的手顫抖了。視頻播完最後一秒,他把手機塞回祝炎棠手裏,彎腰捂臉,一聲不吭。他好像什麽都沒在想,又好像同時在想太多事。那一刻他腦海中有洋流洶湧而過,更有天神點降光輝;那一刻他不知該哭該笑;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怨言散去,他終于明白什麽叫做“情緒飽和”,那些釋然、愧恨、甜蜜、慶幸……一股腦地在他心口上糾纏,最終纏成一個念頭:
他要找到黃煜斐。要對他說,謝謝你,要說對不起,更要說,哥,我們重新再來。
卻聽祝炎棠像是洞察他的想法似的,開口道:“李先生,先不要這樣激動啦,其實,你現在去香港,也許還是找不到他的。”
“就算找不到,我也要去找,”李枳扭臉看他,眼圈有點紅,卻斬釘截鐵,“找不到我就等。”
“哦?你微博上不是說馬上要巡演嗎?”
“無所謂了。”
“依我看,黃少爺其實并不想要你現在去找他,一是他肯定不願意你為了他做出放鴿子的事情,二是,他現在自顧不暇,沒辦法照顧你的。所以你就算去了,也是一定等不到他的。”
“自顧不暇?”
“他不聯系你,有想過原因嗎?他推掉二十年的婚約,還公開出櫃,哈哈,把事情做得這樣絕,作為一個大家族正在備受矚目的年輕少爺,會有很多麻煩吧?”
“……那這些麻煩也都是因為我。我更得和他一起承擔。”
“如果他想要這樣,大大可以在出櫃的時候把李先生也爆出來,沒必要隐晦地說什麽‘同性伴侶’。他暫時和你斷掉聯系,是在保護你呢,李先生不懂嗎?”
“他會有什麽危險嗎?”李枳腦海裏蹦出“軟禁”、“逐出家門”之類的詞來。
“頂多是跟家裏人冷戰一段時間再和好,李先生放心啦,他的父親對他極度溺愛縱容,不會做什麽可怕的事情。而且,聽明夷哥說,這兩天還要和黃少爺去賽馬,謝家都沒有因為退婚怎樣,黃家怎會找他麻煩?人家生活很滋潤的。”
李枳沉默不語。
祝炎棠又道:“等他徹底處理好這些事情,一定會主動聯系李先生的,對嗎?他關機就是‘不要來找我’的信號。”
李枳忽地擡眼,目光灼灼地盯住祝炎棠:“你知道這麽多,有他現在正在用的手機號嗎?”
祝炎棠微笑:“我一個他的號碼都沒有哦。”
李枳站起來,道:“好吧,總之謝謝你特意對我說這些,幫了大忙。”
說罷他沖他鞠了一躬,倒把祝炎棠吓了一跳:“喂喂,不要謝,我只是看不慣美好的事被庸俗的聯姻破壞,而且如果李先生幸福,那我會覺得,我也有可能在明夷哥那裏獲得幸福。”
李枳站直身子,他青灰色的發尾在門口射進來的陽光中顯出剔透的光澤。他對祝炎棠說:“那我走了。晚上要去電臺直播。”
“幾點,哪個臺?我一整天休息,想聽聽看。”
李枳側身看着他,報了一串電臺信息,随即轉身往外走去。
祝炎棠窩在沙發裏補充:“想想清楚再做決定,你要做的不是讓自己心裏舒服的事,而是讓黃少爺心裏舒服的事!”
李枳回了個“哦”,消失在門框裏。
祝炎棠揉着腰,又玩了幾局消消樂,忽然撥通一個電話:“喂,你現在還有人身自由嗎?”
“有。”
“真像明夷哥說的,你要進祠堂?”
“後天。”
“去反思?你們家還真是老做派。”
“謝明夷讓你找我?還是你找我有事?”
“我在北京拍戲呢,見到李枳了,我告訴他你前兩天做的好事,他超級感動哦。”
“祝炎棠,你很閑?”
“也沒有啦,就是覺得很好玩,否則你無名英雄不是做得很凄慘,你老爹也不至于變态到連我都要監視。哎,猜猜看他會不會去香港找你?我把利害都幫他分析了——”
“……找不到他就會自己回去的,我托付阿姐幫我保護好了。還請你不要讓除去我姐姐之外的,我家裏的人,知道他是誰,也不要告訴他我在哪。謝明夷已經保證這件事替我保密。”
“放心,我不會說的,我當然知道他們會怎樣對付李枳小朋友。”
“他狀态還好嗎?”
“本來不太好,死氣沉沉,打扮也很土氣。現在扮靓啦,聽了你的事情,人也精神了。是不是要謝謝我?”
“他本來就很好看,”對面頓了頓,“你如果不告訴他,我會更謝謝你。”
“好啦,既然已經說了,那也沒辦法,黃少爺總不會要教訓我吧?”祝炎棠點了根煙,“對了對了,他樂隊晚上七點半有檔電臺節目,宣傳巡演的,要訪談一個小時呢。太想念人家的話,記得去好好聽一聽。”
————
黃生就是那種一旦下定決定就會把事情做得徹徹底底,沒有餘地的人。
他的蘇力,這一章剛剛開始~
他和他家小橘也快要重逢了。
今天一口氣更了九千多字,黃老九和我都需要留言的表揚=w=躺平等待小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