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他想說,我也說不出我恨他什麽,卻又覺得這樣未免太沒骨氣。琢磨了一會兒,像是在答閱讀題一樣道:“多了去了。我恨他背着我有個娃娃親,恨他背着我有另一個手機號,還不理我,我恨他以前對我那麽好,現在居然沖……居然沖着別人那樣笑。”
“笑都不成?小心眼,”宋千心說這哪是恨,這是要愛死了吧,從李枳口袋裏拿了根煙,兀自點上,“李枳小朋友,成年人的戀愛都是會有點隐瞞的,你得接受這個事實。”
“我沒不接受啊,”李枳瞪着他的煙頭,“但隐瞞未婚妻什麽的,有點過火了吧。不過現在也沒我什麽事了,我在那姑娘眼裏,估計也是‘不能接受的事實’那一類吧。”
“我懂了,你之所以恨他背着你有娃娃親,是因為你覺得這是大事,他沒跟你提,就是沒把你當回事。但換個角度說,你就沒有瞞着他的大事?你那個病,定時炸彈似的,常規手段對你不怎麽管事,還他媽死倔不願意做手術。”
“哦,這事兒其實可逗了,”李枳咬了咬嘴唇,虧心道,“我能怎麽辦,我堵住的那個位置太奇葩了,大血管那兒還挨着聲帶,傾家蕩産做手術也有一大半幾率失敗,我直接死。剩下一小半,我還有可能變成個啞巴。我已經為了這病不唱歌了,再讓我連話都說不成,還不如幹脆點死翹翹呢。”
宋千吸煙,神色寡淡,如以前任意一次,他仍試圖對李枳進行社會主義再教育:“放屁!不說對這個世界吧,就說你對黃煜斐一點留戀也沒?哪天和人一塊躺床上,您倒好,不聲不響死翹翹了,好一個來去自由,琢磨過他會怎麽樣嗎?光想想這心理陰影就夠大的。”
“都這樣了,老千,你覺得我跟他還有戲躺在一張床上?”
“一切皆有可能嘛。”
“對,特有可能!”李枳冷笑。
“我覺着你就是誤會了,他找那小姑娘,還叫上人家哥哥,說不定就是攤牌飯呢。哪有求婚還是三個人的,尴不尴尬?你可倒好,驚弓之鳥似的逃回來了,憋不憋屈。”
“你還真是樂觀主義者。”
“不是我太樂觀,是你太悲觀。哎,我剛才問你話呢,你拖着不做手術,不争取那麽點好好活着的機會,真不怕哪天狗帶了黃煜斐傷心呀。”
李枳一愣,他跟自己別着勁兒,心道傷心又能怎麽樣?為了我他也去死嗎?那種離了誰就活不了的感情哪兒存在啊。手裏的煙盒都快捏扁了,李枳跟宋千理直氣壯:“還狗帶呢,暫時來不及,剛四個月就鬧掰了好嗎。當然這還是我的錯,我已經明白了,我配不上他,我就不是能陪他一生的那種人。”
“扯一生确實太遠。但你現在是成年人,自己那點破事,就是要想清楚。你其實還喜歡他還想和他好吧,結果自己跟這兒自我放棄了,連情況也不讓人家知道,這也太缺德了。”
李枳想,我本來是打算說的,在我和他交換秘密的時候。他只要說,他和謝明韻一點關系也沒有,哪怕在騙我,我也會把我的病告訴他。
是他不給我機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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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別的手機都不開我知道的那一個啊。
于是李枳笑了笑:“反正,我死的那一天他總會知道。是兒女繞膝地知道,還是孤孤單單地知道,都是知道。哭不哭就是他自己的事兒了。”
“靠,這話混蛋過頭了李枳,要我說你這純粹就是自私,你怕他知道你有這嬌貴毛病還不敢做手術,怕他知道你就是一膽小怕事不敢冒險的慫包,但你換位思考一下——”
“我怎麽了我,他怎麽不換位思考呢?”李枳攢了滿腔的委屈,現在可算爆開了,“我知道我作,我煩人,但我他媽的傻叉一樣往前追,想找他道歉,想挽回,他老人家關機倒是清閑得很,連個機會都不願意給!他要是真跟那姑娘攤牌,他至于躲着我嗎,至于連打個電話交流交流都不成嗎!”
“別激動,別激動,哎你瞪我幹啥!”
李枳偏就狠瞪着他:“人家準備開始新生活了!你知道嗎老千,無論誰死了,都會有人會陪他吃飯的,所以他不怎麽在乎,所以,我也沒什麽所謂!”
說的時候挺兇,說完他就深深地垂下了頭。
宋千有點煩了,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不懂,反正,但凡正常人,都不會放棄好好活着的機會,也不會看見人家遞個盒子就說是在求婚然後萬念就那麽灰了。”
“我就不是正常人啊,你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成了吧,但你現在比以前還不正常了,這模樣難看得要命。”
“難看?”
“就是難看得很,一個男人,為了另一個男人,就這麽自暴自棄了,成天死不死挂嘴邊,你說丢不丢人。”
李枳呼吸平複下來,又扯出點笑:“你忘啦?我一直都是自暴自棄的,也不覺得自己能活得特別好,只不過遇見他之後,有了點想好的念頭,現在,沒他了,我就繼續棄着呗。”
“不對,哪怕以前你自暴自棄,也從來沒像現在這麽招人煩過,跟個落水狗似的,慘兮兮我看着都讨厭。”
“對!是啊,我知道我特別招人煩,所以我躲起來不就成了?”李枳停頓好久,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慢慢道,“這回真沒轍,我從來都沒這麽喜歡過一個人,我怕失去他,連自己都開始厭煩自己了,等真失去,又不知道應該怎麽做。就好像什麽也做不了,連打擾的事兒都不敢去想,覺得他好就可以了,卻又特別嫉恨……要命了,是,很難看。”
“得了,不說這個了,晚上我請你吃火鍋吧?轉換一下心情別老悶着了。”
李枳卻像沒聽到他說話一樣,繼續道:“你不是說和我相處很累麽,我這幾天反思了,我也這麽覺得,怪不得周圍人全不待見我。對黃煜斐來說,我可能也是不斷施加壓力的那一位吧……他那種身份做同性戀本身就很累,更何況攤上我這種人。我是沒有出路的,他是有很多出路的。我是人人喊打的,但他不能夠。”
李枳側着一張蒼白的臉,又笑了,眯着眼看樹梢的喜鵲,可那樣子卻還不如哭。
宋千心裏發緊,卻還是很難說出一句安慰的話,因為在他看來李枳說的那些也挺無解的,李枳的人生,也确實早已習慣敵對和倒黴。他只覺得抑郁得很,盯着蹲在地上裝蘑菇的人,冷言道:“我看你就是生無可戀了,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你是準備好去死了?”
“暫時不準備。我準備二十七歲死。”
“萬一你二十七之前就一口氣沒喘上來,不湊巧溘死夢鄉了呢?”
又扯回來,宋千還是想勸他少琢磨點有的沒的,無論愛情和人生多麽操蛋都要去做手術,錢可以借,可以幫他籌,風險該擔也得擔,健康活着最重要。
卻聽李枳滿不在乎道:“那就是命,沒辦法了。我最近躺着也不是啥都不幹,我玩憋氣,提前适應适應感覺,省得到時候太慌,不體面。”
宋千被他這副神經兮兮的樣子徹底激怒了,大叫道:“你看看你現在像個什麽樣兒,為了個狗屁愛情,你還記得自己是彈吉他的嗎,你到底還彈琴嗎!我幫你全賣了吧?連同你那寶貝鋼琴,反正看你天天屍體一樣躺着也用不上,不,幹脆給你提前燒了,省得你丫的英年早逝在那邊無聊!”
李枳身子一僵,忽地擡起頭來,啞聲道:“燒,燒你大爺,我彈!你敢燒我把你全家給燒成灰你信嗎姓宋的!”
宋千繼續氣勢洶洶,居高臨下:“成,你彈,那你還幹搖滾這行嗎,寫歌嗎,屁事兒真他媽多,整這麽苦情,我看你就是個脆弱幼稚的二百五崽子,腦子裏全是棉絮,你放棄吧!”
和屈辱憤怒一塊被激發的,可能還有點鬥志。李枳站起來,也大叫:“我去你媽的棉絮!”
宋千忽然咧嘴笑了,像是達到了某種目的,聲音也軟下來:“得得得,別去我媽的,春天都已經來了,咱去巡演吧。”
李枳皺眉:“巡演?又來?”
“是啊,差點忘跟你說正事兒了,”宋千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葉不是八月份要結婚了嗎,誰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跟咱一塊像現在這樣瘋瘋癫癫。趁他回老家辦婚禮前,咱菩薩果去南方好好走一輪吧。你現在這樣,不正好也需要散散心嗎。”
李枳沒拒絕。興許是因為不想把自己擁有的最後那點東西舍棄,又興許是寂寞得膩煩了,他覺得無論如何自己都該恢複工作,努力做個好吉他手。
他把煙頭易拉罐收拾好,把堵門的椅子挪開。他打開了琴盒。
計劃定的是六月底開始巡演,長江流域的十四個城市各一場,一個半月下來走遍。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排練,宣傳,找狀态,順便研究當地美食景點。李枳對排練之外的東西都不太感興趣,隊裏其他三人被葉滄淮的女友叫去看旅游攻略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坐在那兒,亂撥弦。
總是不自覺彈起以前老給黃煜斐彈的那幾首老調子,緩過神來就覺得自己病得不輕,于是嘆氣,于是玩手機,卻又總是不自覺打開備忘錄,看自己的“一個詞記錄法”——這玩意從分手後就停了,然而分手前的那些甜蜜字眼,卻總是像錐子一樣牢牢釘在那兒,也釘進李枳眼睛裏面,刺得他生疼。
無數次想要直接删掉,卻又猶豫,又糾纏,最後心煩意亂地按掉手機。
手機也沒什麽用。他是不敢再撥出那個號碼了,怕再聽到“已關機”,他實在太難受。
興許是他這模樣太詭異,除去宋千陳雨濃兩位知心大姐,連素來冷漠的葉滄淮都來對他表示了關心:“你這狀态能巡演嗎?”
李枳無辜道:“我沒搶拍子也沒錯譜,我怎麽不能了?”
葉滄淮的女友也過來,關心地看着他。這姑娘姓趙,是開專欄寫恐怖小說的,人叫了個挺純美的名字——初胎,一張娃娃臉也是看着又甜又親切。平日裏對李枳挺溫柔,把他當弟弟似的,每次訂盒飯都給他訂肉多的那種。
她問李枳:“你不會失戀了吧?”
李枳有點驚吓,但面對這嫂子的關切模樣,以及身邊黑着臉的葉滄淮,他不好直接跑掉,于是道:“确實,我被騙了,也被甩了。”
趙初胎忽然非常爺們地用力拍了他肩膀一下:“我聽說了,小李喜歡男人對吧?就上次澳門那個港普帥哥,我見過一面,記得他。那家夥把你甩了?”
“……”
“別灰心呀,我怎麽聽宋千說他四年前就對你有意思,你倆這是小年輕遇上難事了吧,別這麽不信任人家,成不,”趙姐姐近乎慈愛地看着滿面通紅的李枳,“像你們這種,确實也挺不容易的,不像我跟小葉基本沒什麽阻力。其實我身邊也有一對兒同性伴侶,快二十年了,我親眼見證他們風風雨雨,有些時候可比你這會兒難多了,不也堅持到現在了嗎。”
“二十年?”李枳瞪大眼睛,“那是神仙吧,我比不上。”
“怎麽比不上,只要你喜歡他,他喜歡你,還分個三六九等?”
“你認識那兩位,現在幸福嗎?”
“當然了,我這是舉的正面例子,他倆前幾年還去北極辦婚禮了呢。三十好幾還成天膩歪得不行,我沒事都懶得見他們,省得被齁。”
“我麻木了,”李枳看着趙初胎,“聽到別人幸福我都不羨慕,說明我就是不能幸福。”
“我覺得你這是中二病犯了,還什麽就是不能幸福,才幾歲呀就敢這麽說,”趙姐姐彎着眼睛,溫和地笑,“哪天我介紹他倆給你認識認識,傳授一下經驗。就是他倆都太忙了,其中一位還成天滿世界地跑展覽,等我婚禮吧,婚禮肯定能見上面。”
“婚禮還會邀請我呀……”
“你這是什麽話,不想看姐姐當新娘子?”
葉滄淮插嘴:“他又要說自己社恐。”
“不是,社恐我可以克服,”李枳慌忙解釋,“就是覺得會給你們還有那兩位添麻煩,剛見着面就問人家感情問題,不太好吧。”
“怎麽會,他倆對你印象挺深的,好像是哪次在你們那個根據地酒吧看過你的演出?放心小李,這事兒姐姐替你做主。”
李枳說着謝謝,溜一邊練琴去了。
其實他并不是不羨慕。他是不敢。他連不痛苦都不敢奢求了。
不過真忙起來,痛苦倒是确實有所減輕。
興許是音樂能給他點力量,又或者不然,至少一天過去又是排練又是打工的,最後累倒在床上,就不會再惦記着要不要碰碰運氣,看看黃煜斐是不是還在關機。這樣還能睡上那麽一小會兒。
他就這麽渾噩又充實地過了小兩個月。北京飄完了楊絮,街道的縫隙開始被濃蔭填滿,玉蘭連翹紫丁香,在老房子和大廈之間兀自妩媚着。之後五月的清爽和霧氣過去了,随着幾場伴着雷暴的大雨,又慌慌張張迎來六月炙烤的太陽,而每天仍然那麽漫長,給人一種時間凝固的錯覺。
李枳穿上了短袖,紮起了頭發,手上繭子又磨厚了一層,黑眼圈也照樣挂在臉上。他認為自己在兩個月裏的唯一進步就是能夠控制自己的想法了。他警告自己專心練琴,還就真能強忍着不再胡思亂想,強忍的時間久了,便也忘了這是強忍——只要別在他跟前提那個名字,他看講賭徒的港片都能十分平靜。
李枳大概明白,自己沒了那人,也不過是看天是天,看地是地,再沒有詩,如此而已。以前跟他在一起,像飄着,所以總是害怕。倒不是怕摔,摔了也還好,就怕那人走了,留他一人輕飄,再不能落地。
現如今應該算是軟着陸了吧,至少沒有頭破血流。
簡直牛逼,李枳誇自己,你這算是成熟了嗎。
至少不算壞吧?
說不定人家已經開始籌備婚禮了。到時候微博上會有消息嗎?最近千萬不能刷微博。
李枳很擅長糊弄人,包括他自己,于是進入了還算滿意的狀态。
那天他正在和隊裏三位對着第二天上電臺宣傳的臺詞,考慮到他的廢柴和社恐,給他安排要說的話很少,主要都是宋千和陳雨濃撐着。就算這樣李枳還是有點抗拒,雖說電臺廣播照不上他的臉,他也不太願意在公衆平臺抛頭露面。
但他還是配合了。你得成熟一點,你不能就知道拖後腿惹人煩。他又警告自己。
李枳迅速把自己的幾句話背熟,正跟着趙姐姐練習如何自然親切地把它們說出來,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
陌生號碼,也沒顯示地區。
李枳心髒莫名跳得快了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抱着什麽期待——到底是推銷電話,還是詐騙電話,還是某個人——他也不知道。随後他按了接聽。
對面的人讓他有點摸不着頭腦。那人說:“李先生,這兩天有空嗎?”
“你是?”
“咦,我的聲音這麽沒有國民度?祝炎棠呀,還記得我嗎?”
“哦。你找我有事?”
“你不應該激動一下?這是我私人號碼呢。”
“……我不是你的粉絲。”
“我要傷心了,”喝個奶茶都上熱搜的大明星在那邊輕笑,“我這幾天在北京,有部電影還剩最後幾個場景殺青,李先生有沒有興趣來見我一面?”
“沒興趣。”
李枳覺得當紅演員特意找自己見面這事兒實在太詭異了,根本想不清楚任何理由,他是斷斷不會給自己找事的。
祝炎棠卻像是料到他會這麽說,慢條斯理道:“如果我說,我剛剛從香港那邊過來,有一些關于黃煜斐小少爺的最新情報呢?他最近在香港,可是人人都有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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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把大虐放完了orz其實感覺程度還好。
下一章開始黃老九的蘇力将逐章遞增。
并且,看過《北京夢遺》的姑娘們肯定已經發覺,某對老夫老夫要出場做榜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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