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那天是同居的第九個日子,也是李枳生日的前一天。他之前甚至從沒這麽認真地打理過自家的小院,待到把這個家徹底地掃除幹淨,又去市場采購完符合他自己心裏要求的,能給屋子增添溫馨感的東西,比如幾盆綠植、一些靠墊地毯,還有許許多多的食物,已經是下午兩點多。
三月底的午後開始見暖,陽光穿透被李枳擦得锃亮的玻璃窗,不遮攔地射進高層。他洗了個澡,滿意地半躺在沙發上給男友發信息:
【終于全都幹完了,這幾天簡直比宋千的魔鬼練琴法還累,不過效果不錯,回家之後吓你一跳。】
黃煜斐秒回:【我以為昨天已經夠幹淨了?】
李枳:【昨天不夠,現在夠了。不但要幹淨還要實用精致好嗎,我哥就得活得滋潤一點,不能把家裏搞得跟躺下就睡起床就走的賓館似的。】
黃煜斐:【我在開會,我可不可以直接喊散會然後回家?】
李枳:【不成!你必須得好好工作,我可不要變成禍國殃民的罪人!】
發出去他才意識到“禍國殃民”這個詞,用得實在羞恥,卻也不想撤回了,因為黃煜斐發來一張照片。會議材料的空白處,翩翩幾個鋼筆字:“老婆辛苦了,我想老婆了。”
句尾還附帶了個疑似橘子的簡筆畫。橘子圓滾滾的,還長了個傻乎乎的笑臉。
李枳捂着眼睛傻樂,回道:【認真開會!不聊了。】
黃煜斐則說:【小橘沒有禍國殃民啦,你只禍我一個就夠了。】
李枳心說您老人家還來勁了,說這些混蛋話,非要我想你想到跑到床上抱着你的枕頭打幾個滾嗎。他決定先不回複,轉而讀起了《燃燒的原野》的電子書——既然黃煜斐喜歡那位叫胡安魯爾福的作家,那我也得在精神層面跟上點趟——李枳是這樣想的。
其實他高中讀了不下百本外文書籍,開的一長列書單裏也有這個作者。只不過,剛讀完馬爾克斯的幾本長篇,稍稍入了拉美文學的門,還沒來得及再讀這位呢,他就在某次睡夢中差點死掉,随後查出了病。緊接着,父親賭博,母親胡鬧,戀愛凄惶,學業受挫,他在生活中節節敗退,狼狽不堪,也就再難拿起大部頭靜心閱讀了。
好在現如今他的心又安定下來。
開頭就抓人,有種犀利的冷峻。李枳心說,我看上的男人,果然境界品味都足夠高,這麽想着,閱讀的興味就愈加濃厚起來,甚至有信心一天就把這本小說集通讀一遍。結果,沒來得及再看幾行,他就被一陣門鈴打斷。
這是李枳頭一次遇上有人上門的情況,把他弄得渾身都緊張起來,腦海中的既定策略是裝作無人在家。畢竟黃煜斐的訪客多半不認識他,也不會想認識他。但那門鈴仍在孜孜不倦地響着,近在咫尺,吵得李枳很煩。
Advertisement
緊接着有個清脆的女聲甜甜地喊:“小斐哥哥,你不在嗎?給我開門呀。”
口音還帶了點粵味。
李枳警覺起來——這種親昵的語氣,讓他不舒服,同時感到不祥——鬼使神差地,他起身開門去了。
一張半熟不熟的臉出現在眼前。李枳愣了愣,回憶起來,是那位在澳門生日會上有着一面之緣的謝明韻,也就是謝明夷的親妹妹,和黃煜斐跳了好多支舞的那位千金小姐。
這姑娘穿着件嬰兒藍的廓形大衣,裏面是純白的高領毛衣裙,臉蛋白淨,妝容清雅,首飾精致,香水味濃淡适宜,整個人透出一個信息:我是白富美。
該說什麽好呢,問她來找黃煜斐幹嘛?李枳陷入語塞。
謝明韻則沒什麽震驚的表現,神色稀松地打量了兩眼李枳卷起袖子的舊套頭衫,沖他甜美地笑了笑:“不讓我進去?”
“啊,請進,”李枳側身給她讓出門來,“黃煜斐不在。”
“哦?”謝明韻沒理睬李枳給她拿的棉拖,直接提着東西走到沙發上坐下,高跟鞋在李枳擦得纖塵不染的地板上踏出聲響,“不在很好啊,我也不是要見他。”
寧靜就這樣被一刀破開了,詭異地,氣勢洶洶地。李枳有點尴尬,關上大門,挑了離謝明韻最遠的沙發角落,正襟危坐。
他知道自己的社恐又要發作了,卻還是忍着,盡量禮貌道:“謝小姐要喝茶嗎?”
“好啊,”謝明韻看着他,眨了眨眼,“我喝綠茶。”
待到李枳泡好新買的鐵觀音,擺到她跟前時,她卻又說:“哎呀,竟然讓李先生動手給我泡茶,太不好意思啦。”
李枳腼腆地笑了笑,坐回自己先前的角落,道:“謝小姐還記得我。”
謝明韻并沒有動那杯冒着白煙的綠茶,而是姿态矜持地疊起兩條細腿,坐姿筆挺地輕笑:“是呀,我當然記得。上次生日會就印象深刻,況且,自己未婚夫鐘愛的男人,哪個女人會記住不住呢?”
什麽?
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
——未婚夫?
三個字。沒有聽錯。
這話像是炸彈,像是冰水。李枳心裏忽地一空,随後像有激流翻湧。有些先前不敢懷疑的事情,不敢試想的事情,此刻似乎就在心底昭示。他只能深呼吸,壓抑腦海中橫沖直撞的混亂想法,指甲不自覺掐上指肚。
但還沒等他說些什麽,謝明韻就指着擺在茶幾上的暗紅紙盒,又道:“這次過來也沒有別的要緊事,就是知道小斐哥哥喜歡吃螃蟹,買來一些讓他補補身子。不當季,品質不太好,但畢竟是我提過來的,很沉,還是麻煩李先生給他好好料理一下。”
“你說清楚,”李枳哪顧得上什麽螃蟹,“黃煜斐是你未婚夫?”
“對呀,沒錯,”謝明韻一雙剪水秋眸直視着他,“很早就定下的婚約,當我還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我比他小兩歲,我們一起長大,從小就知道,以後要和對方結婚。”
“我不信,不可能的,”李枳笑了,“他九歲就出國了,你也跟着出國了嗎?”
“沒有啊,但有什麽關系?他在國外也惦記着我呀,”謝明韻溫婉道,“李先生是在吃醋?難道李先生也想和小斐哥哥結婚?”
不是這個問題,李枳壓住慌亂,心道,只是我不信他會惦記着你,不信他會騙我。
謝明韻見他不語,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我明白的,李先生短時間內接受不了,但我講的都是真話,不信你過來看看就好了。”
她從包裏翻出手機,沖着李枳晃了晃:“坐近一些,我又不會吃了你。李先生果真很可愛。”
李枳硬着頭皮坐到了她身邊,看着手機屏幕裏謝明韻給他展示的東西。
“小斐哥哥雖然比較冷淡,但還是非常懂得關心人,你看,每年情人節、七夕節,還有我的生日,他都會送給我一個限量款包包,五金配件上都刻着我的名字。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那種哦,包括我現在拿的這只,李先生應該懂吧?”謝明韻翹着塗了酒紅色指甲油的小指,劃着屏幕給李枳展示,“從十八歲開始,三年多,我全部都po到Instagram上了,圈的是他的賬號,算作答謝。他真的很貼心。對了,李先生有沒有關注小斐哥哥的ins?”
“沒有,我看下。”
李枳不想多說,低頭打開了手機VPN,很快搜到了那個名為@HYFei_1993的賬號。這裏面沒記錄什麽近期內容,最後發布圖片的時間是2014年春天,4月5日,美國西部公路上,夜色濃郁之中,一輛在防護欄上撞到報廢的銀色捷豹跑車被鏡頭過度曝光。
配一行英文,大意是“斷了兩根肋骨,沒有死掉,非常有趣”。
兩百多人點贊。
李枳心裏一疼,琢磨着斷肋骨是什麽感覺,他好像沒被揍到過這種地步,卻又迅速地緩過神來,顧不得腹诽三年前的黃煜斐有多頑劣。事實上,他仍然懷疑這賬號的真實性,就算是真的,黃煜斐現在顯然已經棄用,謝明韻炫包艾特他又有什麽意義呢?
他笑了:“謝小姐,這還是沒有說服力啊,而且如果你們一起長大,那好朋友之間互相關心也是正常的,送包就能證明他是你的未婚夫嗎?”
謝明韻也笑,柔和的,卻帶着種矜貴的侵略性:“我為什麽要向李先生證明一件事實的真實性?其實你不信也無所謂的,只是滿足一下李先生的好奇心而已。這裏還有一段video,我前天來到北京旅游,小斐哥哥去機場接我。”
應該是上午,陽光很好,車裏放的是李枳錄的那張碟。而謝明韻就坐在那輛黃煜斐每天開着的奔馳越野裏面,還是在副駕駛座上,對着自拍鏡頭用粵語興奮地說這些什麽。那是李枳每次坐的位置。他在那把座椅上,和黃煜斐接了數不清的吻。
駕駛座上是餘翔,鏡頭轉向他時,他正在專心開車,冷着臉點了點頭。
随後視野轉向後座。黃煜斐就在那裏,是李枳熟悉的老樣子,衣裝得體,容姿煥發,手邊好像還放着李枳給他的便當盒。陽光照在他一側的臉上,他正皺着眉頭看手機,聽見謝明韻叫他看鏡頭,便擡臉笑了笑。
現在看來,李枳在屏幕外和他四目相對,就像他在對李枳笑。
可當時他面對的是謝明韻。
那種溫暖、迷人、真誠的笑容,枝頭映着陽光的冰雪一樣的神情,原來也是可以對別人露出的。原來是這樣。
李枳努力調勻呼吸。
這段視頻确實不可能造假。看在眼裏,李枳仍然覺得沒有說服力,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麽別的。
謝明韻收起手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好喝,不是用滾水泡的,所以茶味也沒被燙掉。李先生泡茶很拿手呀。你的便當,做得也非常美味精致。果真比我更适合做妻子?”
李枳定定地看着她:“你吃了?”
謝明韻笑:“沒有,小斐哥哥不讓別人碰的,打開看看都不可以。剛才就講過,他是非常中意你的。”
李枳不語。
謝明韻又道:“對了,這些天他陪我去了一些地方游玩,還要感謝李先生先前帶他了解了北京那麽多好玩的地方,下次再玩的話,需要帶上李先生一起麽?”
李枳深吸口氣,他直視謝明韻的眼睛:“當然不需要。我只想問謝小姐一句,你今天跟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麽?宣誓領地還是要我放棄?”
謝明韻溫柔開口:“都不是呀。我知道小斐哥哥并不喜歡我,也不可能是我一個人的,今天過來只是事先同李先生相互認識一下,畢竟結婚之後,我們也需要好好相處。說實話,聽餘翔講你們在同居時,我非常吃驚,畢竟小斐哥哥之前給人的印象……怎麽講,他似乎沒有辦法和人近距離共同生活,我還有些擔憂婚後該怎樣。”
李枳聽得愣神:“什麽意思?”
謝明韻幽幽道:“我不是來要你們分手的。我完全能夠容許丈夫愛着別人。和他結婚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任務而已。我是女人,都可以做到這一步,李先生對自己的男人跟其他女人結婚生子一事,應該也可以容忍吧?”
這話說得太冷靜,甚至冷酷。李枳努力平靜地說道:“這只是你一個人的想法吧,我不信黃煜斐也是這麽想的。他同意和你結婚了嗎?”
謝明韻挑眉看他:“無所謂啊,他會同意的,因為這是他媽媽活着的時候,和我的家族定下的約定。小斐哥哥怎麽會不按照媽媽說的去做呢?”她看着李枳,眼中是那種不露聲色的志得意滿,又補充,“黃家和謝家可是世交,黃家适齡的兒子,也只有他一個。”
李枳堅持道:“我還是不信,除非他親口跟我說。指腹為婚的女友什麽的……你自己聽着不覺得很可笑嗎?這都什麽年代了?黃煜斐不可能是那種人。”
謝明韻脆脆地笑了笑,聲音軟軟糯糯:“哪種人?他的父親德高望重,不也是三妻四妾。不過,李先生當然也可以親口問他,他一定會輕描淡寫,像是無所謂地對你說,他同我根本不熟,只是娃娃親而已。但你明白嗎,無論怎樣他都一定會承認我的存在的。我對他來說,可不是朋友的妹妹那麽簡單。”
李枳沉默。
謝明韻又道:“我來找你,也是希望到時候不要事出突然。李先生更應該理解他。他自己心裏面也沒有底氣,他不确定,為了某些目的到底要不要和我結婚,又會不會必須這樣做。我同樣也是這樣。你以為我突然冒出來是因為喜歡那個臭名昭著的黃老九?哈哈。我們只不過是,不得不互相體貼而已。”
李枳還是沉默。他低着頭,并不規律地呼吸。
謝明韻站了起來,提着包走向門口,又回頭道:“既然選擇和小斐哥哥這樣的人戀愛,李先生也許需要學會大度一些。你其實很幸運,畢竟他好像确實很喜歡你。不過事實上,就算沒有我的存在,他也是黃家的小九少爺,不可能娶一個平凡的男人進黃家的族譜,所以千萬不要恨我哦。做寵物,就要有寵物的自覺,夢如果做得太深的話,醒來會哭的。”
說完,謝明韻就推門走了。
李枳聽到一牆之隔,電梯運轉的聲音,又看着茶幾上擺的一盒螃蟹——聽起來裏面貌似還有活物在吐泡泡。
他只覺得從天上跌落地下。
這真的太容易,只需要這麽十來分鐘。
茶都來不及涼。
如果謝明韻說的都是真的——他正在和一個有未婚妻的、并且終将會結婚的男人戀愛,并把他視為拯救自己的光,視為愛情的具象化,視為全部——那他仿佛再次陷入了一個笑話裏。
會不會某天吐沫淋頭,鼻青臉腫,人人喊打?
會不會在婦産科,被人按着頭給正牌妻子下跪?
他一身冷汗地盯着盒子裏青黑的蟹殼發呆。
李枳聞見水産品的那種腥味,他知道自己正在害怕,怕得要死。但他仍然是懷疑的。他不能夠相信,黃煜斐會忍心那樣對待他。自己天天追着叫“哥”的人,會溫柔又專心地擁抱他親吻他的人,怎麽可能會做出那樣殘酷又不負責任的事兒?
他說過“不會再讓你一個人”,說過“任何一個你我都要”,甚至說過“我愛你”呀。
一定是有什麽誤會。黃煜斐只要跟他解釋幾句,甚至只要發誓不會為了什麽家庭啊約定啊世俗壓力啊之類的狗屁,就去和女人結婚,再抱抱他,李枳就能安心。
又或許是繼續安心做個傻子呢?
似乎也無所謂了。只要黃煜斐要他做傻子……
李枳晃開腦中奇怪的想法,倒掉鐵觀音,洗幹淨杯子,又抄起拖把将方才被謝明韻踩過的地方又拖了三遍。之後他翻出幾天沒碰的煙盒,站在陽臺窗邊,吹着不冷不熱的春風,抽完了剩下的六根香煙。或許是太久沒抽的緣故,他忽然發現那股涼飕飕的薄荷味也沒什麽讓人着迷的,甚至算得上嗆人。
我不能做傻子。我不能。我也不能沒臉沒皮去當第三者。我更加不能什麽都沒弄清楚就膽小逃開。他這樣想着,拿起手機卻發現已經沒電。來不及找數據線,他用家裏的座機撥出了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號碼。
十多秒後,電話通了。
“小橘?”
李枳一聽到這聲音,險些落下眼淚,但他按着淚腺忍住了。
他說:“哥你還在開會嗎?”
“剛才是的,不過我溜出來接老婆的電話啦。怎麽突然找我?”
李枳聽見“老婆”這個詞,又被刺得發暈了。他警告自己冷靜,道:“也沒什麽,就是發現門口放了個大箱子,貼了個紙條說是送你。裏面是螃蟹,臉大的那種,有十只。”
“不知道是誰送的嗎?”
“嗯,我看到的時候,就這個箱子擺在那兒,人沒影。”
“可能是家姐叫阿翔買來的。我很喜歡吃螃蟹。”
“我知道,我打電話……就是想跟你說一聲,今天晚上我們吃螃蟹煲,”李枳頓了頓,然後他又無意識地笑了笑,或許他只是在強迫自己這樣做,“這個季節的螃蟹太瘦了,清蒸味道不夠鮮,只能取蟹黃蟹膏拿小火煨着吃,放點豆腐高湯什麽的。哥,你路上順便買點白酒回來,二鍋頭就行,我做燒汁的時候要用。”
黃煜斐“嗯嗯”應着,忽然笑了。
李枳聽着這笑聲,有點沙啞地開口:“……怎麽了?”
“沒有,我就是覺得,認真打電話說要做螃蟹煲的小橘非常可愛。你知道嗎,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接到家裏座機打來的電話,剛才看到號碼還有些發愣。”
“哈哈,是這樣啊。我因為這點小事打擾你開會……”
“他們就是在那裏重複扯皮,無所謂的。”黃煜斐貌似很興奮,也很幸福,從聲音到語氣都帶了股爽朗的少年味,“我還要謝謝小橘的‘打擾’,切實地體會到有人在家裏等我,這種感覺真的很棒。”
“……很棒嗎?”
“嗯,我真想立刻回家抱着你親幾口。”
“你這樣不怕周圍人聽見啊……我去弄螃蟹,別一會兒全死掉了。先挂了。”
“好的,小心不要傷到手,麽麽噠。”
黃煜斐在那邊聲音還是帶笑,樂此不疲似的,說着他的過時流行語。
李枳則蹲在茶幾邊上,盯着灰色的電話聽筒,對自己陷入了迷茫——
這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聽見那個人的聲音,聽到那人興沖沖地、單純地,為一個電話和幾只螃蟹開心,先前想好的問話,就真的變成了螃蟹煲呢?
李枳你也太慫了吧。你怕什麽,怕得到你不想要的答案嗎?
他嘲笑着自己,然後就真的笑了出來。他可能不該笑,該哭,也确實有眼淚在眼眶存着,然而怎麽也沒法往下落。你可別待會兒看見他又開始哭哭啼啼,李枳對自己發出警告。
不過,這眼淚也沒能存多久。興許是搗姜泥擠姜汁準備腌螃蟹時,那股辛辣味太嗆人,透進了眼睛,就把他的眼淚給勾了出來,止不住地流,滴到盛着淡黃生姜塊的石臼裏。
他就這樣面無表情地流着淚,好像不明白自己在哭,又是為什麽哭。
他不住地回想起黃煜斐剛才如常的、燙人的體恤話,只覺得那些話如今在鈍鈍地刺傷自己。
在一起的這段時間,黃煜斐這個人做什麽都顯得游刃有餘,好像他有十成力氣,可是周圍的人和事都只值得他用上五成,哪怕只用五成,他還能做得很好。包括戀愛也是這樣,他表現出緊張抑或擔憂的情況屈指可數,好像時時刻刻都走在他所自信的道路上,體貼,溫柔,輕松自在,直截了當。
自信到連謝明韻這個人的存在,都從沒對李枳提到過。
于是李枳也從沒考慮過這樣的現實。
李枳并不清楚自己對黃煜斐這點究竟喜不喜歡。和這樣一個舉重若輕的人在一起,他一邊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一邊又感到隐匿卻深重的不安,現如今這不安瀕臨爆發了——他其實是知道的,自己內心深處,恐怕渴望黃煜斐跟自己變成一種人。
愛得誠惶誠恐、筋疲力盡、又哭又笑。
連質問都發不出。
什麽也剩不下。
他希望他能夠為了他,變成這樣的人。
有時候甚至錯覺,他是不是已經有了些許改變——當看到黃煜斐在自己面前顯出脆弱,顯出患得患失,那是李枳認為離他最近的時刻。
關于改變,李枳看見自己一步步變了許多。十九歲的他,并沒有什麽大追求,青春期在他身上時隐時現,多數時候情願你好我好,但頭腦一熱想說什麽就說什麽,誰真惹到他了,他就大罵,打不過就跑。平日為人冷漠,認為這個世界騙子居多,經常感到害怕,也不指望有誰來愛他。
現在他是還差幾個小時就到二十歲的李枳。他仍然胸無大志,夢想似乎還是混吃等死,可他已經确認自己多了一種願望,他希望自己接下來混日子的過程中,那個叫黃煜斐的人會永遠作為獨屬于他的存在,陪在他的身邊。像往常一樣,不疲倦也不斜視地給他溫柔。
沒有人可以染指甚至接近的那種溫柔,讓他對生活有了期待,越積越多的、仿佛能把他從深淵撈起來,在陽光下展平的期待。
他深知五成是遠遠不夠的。六成、七成、八成……不夠不夠不夠。李枳貪心極了,也自私極了。有十成他就需要十成。
但他現在,忽地,連自己有沒有五成都不敢确定了。
他能确定的好像只有接下來螃蟹的死活。
那就先把螃蟹煲做好吧。
————
想說對于黃煜斐這種背景的人來說,這确實是需要考慮的現實問題。
同樣這也是對兩人的一次考驗。
老黃不會讓自己老婆吃虧,就等他明白過事兒了。
以及,明後兩天是本壘,車震,先預祝小橘生日性福快樂(?
感謝大家的留言!真的翻頁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