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翌日,唐慶宇在廣州被火化。
參加告別儀式的只有四個人,王淵、陳朔、元一平,和從深圳趕過來的,唐慶宇之前工作的酒吧的老板。
沒有繁冗的儀式,四人每人獻上一束白色菊花,對着唐慶宇的遺照鞠三個躬。陳朔眼圈有些發紅,而王淵面沉如水,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告別儀式是上午九點開始的,當王淵捧着骨灰盒出來,也不過十點一刻。
走出殡儀館,陳朔對王淵說:“他在深圳的房子還沒退租,還有些積蓄,他之前說……讓我聯系上你,把積蓄交給他奶奶。”
王淵點頭:“這些我來處理,這段時間,辛苦你照顧他。”
陳朔:“沒什麽,我們是朋友。”
四人當天回到深圳,老板走了,王淵陳朔和元一平一起來到唐慶宇的出租屋。唐慶宇的出租屋位于一片城中村裏,周圍有不少工廠,垃圾遍地,地上流淌着惡臭的污水。
唐慶宇只租了一間房,王淵用唐慶宇的鑰匙打開門,一個女人正抱着哇哇哭叫的孩子在屋裏轉來轉去。女人明顯吓了一跳,厲聲問:“你們幹嘛的?”
“我們是唐慶宇的朋友,”王淵沉聲說:“他出差去了,我們來幫他收拾東西。”
“小唐?”女人狐疑地打量着王淵:“你是小唐的朋友?我們家和小唐合租了兩年,怎麽從來沒見過你?”
王淵垂着眼,回答道:“我确實是他朋友,他身份證還在我這,你要看嗎?”
也許因為是王淵穿着得斯文,女人盯着三人看了看,最終沒再說什麽。
三人走進唐慶宇的房間。
房間不大,有一個陽臺,陽臺上晾着一件松垮的白背心,和一條運動短褲。床上挂了一張藍色蚊帳,幾件衣褲裹成一團堆在床角。房間另一端的桌子上,還有一包開着蓋的黃鶴樓,和半瓶可口可樂。
這場景就像唐慶宇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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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淵把陽臺的窗戶打開,秋日金燦燦的陽光一瀉而入,然後他把桌上的煙盒攥進手裏,從裏面取出一支煙,點燃了。
他就這樣默不作聲地,抽完了唐慶宇留下的半包煙。
然後他看向陳朔,說:“把這件事瞞着,是唐慶宇要求的?”
元一平心頭一震,暗想王淵說的“這件事”是哪一件事?是唐慶宇得艾滋,還是唐慶宇是同性戀,還是唐慶宇喜歡他?!
陳朔遲疑地反問:“你說的是……他的病?”
“嗯。”
元一平松了口氣,同時心裏又更加失落,唐慶宇的那個秘密将永遠成為秘密了,沉默地有,沉默地無。
“他也真幹得出來,”王淵面無表情地,盯着手裏銀白色的煙盒:“他是故意的,嗯,我确實對不起他。”
陳朔訝然:“你……”
“我來深圳上大學的路費就是他給的,”王淵語氣平靜地說:“來這裏的第一頓飯也是他請我吃的,那會兒太窮,他總是照顧我。“
窗外傳來清脆的鳥鳴,一陣風把灰白色的窗簾揚起來,在地板上投下翻飛的影子。
“我對他不夠好,他埋怨我,所以不告訴我,就是想吓我一跳吧?”
元一平和陳朔無言以對。
王淵繼續自言自語:“我偏不能讓他如願,上一次見面還活蹦亂跳的一個人,下一次見面就死了,這不行,我不接受。”
我不接受。
這四個字像是砸進元一平耳朵裏的,我不接受,他對自己說過太多次這句話,後來也斷斷續續聽別人說出這句話。
我不接受。沒錯,我不接受你突然地、永遠地離開我,我不接受命運以“無常”之名将你我永遠分開,我不接受——我不是不接受必然的死亡,我是不接受你離開我的方式。如此猝然,如此殘酷,我不接受。
“在醫院的時候,其實我也知道他回不來了,但我不能就那麽看着他死。我來了,然後他死了,這算什麽?我要救他,給他用呼吸機,用進口藥,電擊……其實我心裏明白,我做這些不是為了救活他,我救不活他,我只是需要給自己一個過程。”
“有了這個過程,我才不那麽害怕——搶救了一次,不行;搶救第二次,不行;營養液輸不進去;心率變快……我是在折騰他吧?是吧。可我需要這樣一個過程,有這個過程,我才能有一種錯覺,就好像,他不是注定會死,而是我沒有把他救回來。這樣我才不會那麽無力,這樣我才好像把他的命抓在手裏,然後再一點點放開。我只能這樣自欺欺人,我寧願責備自己沒有救活他,也不願意承認我就是沒辦法,就是要看着他死掉。“
長久的靜默之後,王淵一字一句地總結:“我是個混賬。”
把唐慶宇的東西收拾好,退租,三人又去了深圳的殡儀館。王淵把唐慶宇的骨灰寄存在這裏,他說,過年的時候把骨灰帶回湖南,讓唐慶宇入土為安。
王淵随工作人員去寄存骨灰,元一平和陳朔在門口等待。
元一平想,其實王淵也是在意唐慶宇的吧,只是他拿他當朋友,是對朋友的在意。王淵以為唐慶宇隐瞞病情是故意懲罰他,懲罰他不夠朋友,不夠意思。可王淵永遠不會知道,唐慶宇所有的隐瞞,都因為他絕望的愛意。
這兩個人彼此在意,然而是出于不同的原因和立場。這黑色幽默的人生。
幾分鐘後,工作人員請陳朔和元一平進去上香。
每人一炷香,陳朔先上,其次是元一平,最後是王淵。唐慶宇的骨灰盒已經被安置妥當,在那扇小格子的外面,貼着唐慶宇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但照片上的唐慶宇還是個胖子,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很是喜慶。
到王淵上香時,他看着那照片沉默了很久,才雙手秉香,緩緩鞠了一個躬。
然後他上前去,把香插進了爐中。
儀式至此結束,工作人員溫聲道:“先生,這是您的證件,請……”
然而王淵卻站着沒動。
下一秒,他忽然向前一步,俯身,嘴唇貼在了那張小小的兩寸照片上。一觸即分。
那工作人員即刻呆愣,瞪圓了眼。
元一平心中大駭,嘴巴先于腦子問了出來:“你知道?”
王淵背對着他們,隔了幾秒,低聲說:“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