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元一平和陳朔在ICU外坐到了早上。
八點多,一位很年輕的女醫生進了ICU,沒多久就出來了,看着兩人問:“誰是家屬?”
“我,”陳朔站起來:“他怎麽樣了?”
女醫生鎖着眉,沒直接回答,只說:“你跟我來一趟。”
陳朔拍拍元一平的手背,和女醫生走了。
昨晚元一平來得倉促,身上穿得少,陳朔怕他凍着,就把外套夾克脫給他披在身上。陳朔剛走,他衣兜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是唐慶宇的手機,“來電人”後清清楚楚兩個字:王淵。
元一平不知道該不該接,更不知道接了該怎麽說,只能手足無措地攥着那不停振動的手機。幾十秒後王淵挂了電話。然而沒過兩分鐘,又打過來。
王淵不知道唐慶宇生病,那他大清早這樣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難道是有什麽急事?
好在這時陳朔回來了,元一平把手機遞給他:“是王淵,就是唐慶宇的那個‘朋友’——我和王淵是校友,之前一起吃飯的時候見過唐慶宇。”
陳朔臉色灰敗,他盯着手機屏幕看了幾秒,然後接起了電話。
“……我不是唐慶宇,我是他朋友。”
“他病了,現在沒法接電話,你如果有急事——在廣州,廣州第八醫院,”
“他的情況很不好……你想見他就快點來吧。”
陳朔挂掉電話,沉沉嘆了一口氣。
元一平輕聲問:“醫生怎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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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說,”陳朔看了元一平一眼,然後低下頭,痛苦地閉上了眼:“他的腎衰竭很嚴重,淋巴結腫大也加劇了……大概就是這兩天,讓我們準備好後事。“
“準備好後事”。十年前,這樣的話,元一平已經聽過一遍。
幾乎是形成了某種條件反射,元一平狠狠打了個寒顫,他抓住陳朔的手,陳朔的手和他一樣冰涼。
“陳朔……”他低聲喚道:“我們……”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死亡這件事十年前他們一起經歷過,沒想到十年後,又要一起經歷一遍。
“我在呢,”陳朔攥緊元一平的手:“一平,你別怕。”
下午一點過,王淵到達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
他身上本該筆挺的襯衣西褲已經變得皺巴巴,大概是從辦公室直接趕過來的,他手裏甚至還提着公文包。
“唐慶宇怎麽了?!你說他——艾滋病?!”王淵抓住陳朔的胳膊:“怎麽可能?!”
他眼睛裏布滿血絲,紅通通地像一只狂怒的獅子。
“他是八月确診的,沒有告訴你,”陳朔頓了頓,說:“具體是怎麽被傳染的我也不知道。”
“他人呢?!我來跟他說!”
“現在不是探視時間,而且,”陳朔後退一步,啞聲說:“他已經昏迷了,醫生讓我們準備後事。”
這話一說完,王淵就不動了,像一團熱蠟被瞬間凝固住,他直勾勾盯着陳朔,好幾秒之後,問:“你剛剛說什麽?”
陳朔沒回答。
元一平以為陳朔會把唐慶宇得艾滋的原因告訴王淵:在某一次不安全的性關系中被傳染了艾滋。然而陳朔到底是遂了唐慶宇的願,他說他也不知道唐慶宇怎麽就得了這個病。
可王淵能接受嗎?一個活生生的人,忽然就昏迷不醒大限将至,他甚至還不知道唐慶宇為什麽會被感染艾滋,就要為唐慶宇準備後事。
他能接受嗎?
然而王淵沒再說什麽,他去了一趟護士站,很快又回到ICU門口,沉默地站立着。
元一平只好自說自話地想,大概對王淵來說,唐慶宇只是個關系還不錯的朋友,或者老鄉,總之不是什麽至親至愛。王淵也許會難過,但總不至于天崩地裂。
傍晚18:09,唐慶宇呼吸驟停,被推進手術室搶救。
19:32,唐慶宇被推出來,醫生給他上了呼吸機,他渾身蠟黃,脖子和腹部由于淋巴腫大高高隆起,身上插滿了管子。
“情況是這樣的,”又是早上那位年輕的女醫生:“病人現在這個情況……我實話實說,就是在耗時間了,我們還是建議你們家屬做好準備,呼吸機一撤,病人的身體很快就支撐不下去。你看,現在這個情況,我們也要考慮經濟方面的因素,對吧。而且病人這樣也受罪……你們商量一下吧,有什麽問題就趕快來找我。“
元一平和陳朔對視一眼,心中了然,醫生是在建議停止治療。的确,唐慶宇的身體已經到了無力回天的程度,再繼續強撐下去,實在是折磨。
然而王淵卻幹脆地拒絕:“錢不是問題,您盡力救他就行。”
“我們當然盡力救他!”醫生的臉色變得有些不悅:“病人來我們這治病是相信我們,我們肯定是盡力救治的,但是病人的情況——确實是沒辦法了,我們也不是神仙,對嗎?”
王淵沉默片刻,問:“能轉院嗎?廣州哪家醫院更好一些?”
“轉不了,”醫生無奈道:“他的身體經不起這麽折騰,而且……轉到哪家醫院結果都一樣。”
“不行!”王淵猛地大吼一聲:“他身體好得很!還有,得了艾滋病不是也能活很久嗎?!這麽一個大活人你和我說放棄治療?!不可能!”
“那……”醫生看向陳朔:“你們再協商一下,好吧?”
醫生走了,王淵開始一刻不停地打電話,元一平聽見他一會兒叫“張處”,一會兒又叫“楊大夫“,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描述唐慶宇的病情。
剛才王淵的反應讓元一平有些意外,在和王淵的寥寥幾次接觸中,他總是冷靜淡定的,甚至可以說是城府深沉。雖然唐慶宇是他朋友,但——但确實是事已至此,無力回天。
元一平有些困惑,他不知道王淵的反應怎麽會如此激烈。難道他真的覺得能救回唐慶宇?
在ICU,一天的費用就要上萬。晚上十點多,唐慶宇心跳驟停,搶救過來了,但醫生說他的身體已經虛弱至極,随時有可能離開。
第二天中午,唐慶宇的心率明顯增快,他身上又多了兩根管子。
一位滿頭白發的醫生過來勸說王淵:“病人是你朋友?唉,你看,他這樣太受罪了,這樣耗下去,你們肯定是人財兩空的,我們不如讓他少受點罪,早點解脫,你說是不是?你的心情我們理解,但這樣下去,實在是沒意義的。”
王淵死死盯着ICU的門,固執地搖頭。
元一平不解地問陳朔:“他能聯系到更好的醫生嗎?唐慶宇還——有救?”
陳朔嘆氣:“我不知道。”
事實證明王淵沒有聯系到更好的醫生,唐慶宇也的确救不回來。
第四天傍晚,廣州下了一場秋雨,空氣中寒意如水。
王淵終于同意,撤下唐慶宇的呼吸機。
一個小時三十二分鐘後,唐慶宇停止了心跳。
這四天漫長得像一場淩遲,他們看着唐慶宇一次次被推去搶救,看着他身上的管子越來越多,看着他的生命以如此具體的方式迅速流逝。
而此刻,唐慶宇,永遠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