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元一平一口氣撥了五次,陳朔的手機始終是關機。
他幾乎忍不住想給老媽打個電話,通訊錄都點出來了,又堪堪忍住:先不說陳朔回沒回甘城,就算他回了,老媽也不一定知道,況且這麽晚了,讓老媽再給陳朔爸媽打電話也不合适。
到這個時候,元一平終于反應過來,原來他對陳朔的生活了解得那麽少。他所知曉的關于陳朔的信息,仍舊是十年前的那些:陳朔的工作單位,陳朔的父母,除此之外就沒什麽了。他不知道陳朔有哪些愛好,不知道陳朔平時去哪玩,不知道陳朔有什麽小習慣——原來關于陳朔的一切,都被他用一個“糜爛”的标簽釘死了。
元一平的指尖在手機屏幕上木然地劃來劃去,像找不到靶心的箭矢。
直到一個名字從眼前閃過,元一平才猛地反應過來——對!他!
唐慶宇!
陳朔和唐慶宇看上去關系還不錯,也對,他們差點都——元一平顧不上這些了,他直接撥了唐慶宇的電話。
唐慶宇的號碼是通的!
是通的,但沒有人接。
元一平緊緊捏着手機,又撥過去。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挂——”這一次,這首《你是我的玫瑰花》被打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喂?”
元一平在這聲“喂”裏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勉強定了定神,問:“陳朔?”
“一平?”陳朔的語氣裏帶着十分明顯的驚訝:“你……怎麽了?”
“你和唐慶宇在一起?”元一平頓了頓,又問:“你在哪?”
他發現他根本忍不住,幾十秒之前他“顧不上了”的念頭,瞬間爆炸在腦海中,這麽晚了陳朔和唐慶宇在一起?他直接接了唐慶宇的電話?他和唐慶宇……
“我在醫院,”陳朔的聲音壓得很低:“在……廣州的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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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了?!”
“我沒事,是唐慶宇,他……住院。”
元一平一時反應不過來:“在廣州住院?他不是前兩天還在深圳?”
“他……”陳朔支支吾吾的。
元一平追問:”他怎麽了?“
“他得的是,”陳朔的聲音輕得幾乎要飄散在看不見的電磁波裏:“艾滋。”
淩晨三點一刻,出租車到達廣州第八人民醫院。
陳朔已經站在醫院門口等元一平。這城市即便是淩晨三點一刻也燈火通明,醫院門口的路燈映在陳朔身上,映得他的臉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元一平幾乎是狼狽地快步向陳朔走去,陳朔的背後就是醫院,醫院這地方至今仍使元一平身心戰栗,如果說暗不可測的命運在某一刻張開血盆大口,那這血盆大口一定就是陳朔身後冰冷的醫院。
元一平一把抱住陳朔。
幾天之前他還冷靜理智地對陳朔說“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然而這一刻他終于怯懦地露出馬腳,可能是秋夜的風太冷,可能是“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那幾個字太明亮,可能是他太畏懼命運的威力,也可能是陳朔的目光太柔軟。
兩人無言地擁抱,元一平用盡全身力氣,幾乎想把陳朔摁盡自己身體裏。他想如果能把陳朔摁進身體裏就好了,他們血肉相融,于是可以同生共死,再不需畏懼命運的無常和死亡的冷酷。
“一平,”很久之後,陳朔啞着嗓子說:“唐慶宇已經接不了電話了,他的情況……很不好了。”
唐慶宇已經進了ICU,這個時間不能探視。元一平和陳朔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頭頂的燈把走廊照得明亮如白晝,元一平清清楚楚地看見陳朔紅腫的眼睛。
“那天在酒吧,他不是還……挺精神的。”
“那會兒是他剛出院沒幾天,”陳朔閉着眼,疲憊地捏了捏鼻梁:“之前他已經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他的身體情況其實是不能出院的,那個時候就很不樂觀了……但他說,他朋友要結婚了,他要回深圳買點禮物。”
元一平呼吸一滞,是王淵,唐慶宇說的那位“朋友”一定是王淵。
“他病了……多久了?”
“八月份确診的,本來我以為沒有那麽嚴重,他自己也說沒事,住院還有志願者陪着——我前天來了這裏,見到他,才知道他已經病成這樣。”
“唐慶宇,他……”元一平嗫嚅半天,最終也只是說:“那天在酒吧見到他我吓了一跳,他瘦了很多,沒想到是因為……生病。”
“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扛過來的,”陳朔把臉偏向另一側,聲音帶上哽咽:“他在這裏住院,一直都是一個人。”
“他沒有家人嗎?”
話一問出口元一平就後悔了,唐慶宇這樣的情況,也許早就和家裏斷絕來往了。
“沒有,”陳朔回答:“他說他爸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出去打工,出工傷死了,他只有一個奶奶,在湖南老家。”
“他喜歡他一個好朋友,就是要結婚的那個,不過那人是直男,前天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清醒的,叮囑我說別把他住院的事情告訴那個人,他怕那個人知道了他的性向,朋友就沒得做了,“陳朔的目光落在ICU緊閉的門上,凄然一笑:”這個胖子,也太慘了。“
他笑完,兩行淚又流下來。
元一平看着陳朔那兩行淚,想起那次他和梁與儀請王淵吃飯,唐慶宇也來了,那會兒他還是個猛一看有些油膩的胖子,幾乎可以說是谄媚地湊在王淵身邊,一會兒幫他倒酒一會兒幫他挂衣服。後來這個胖子央求元一平,別把他是gay的事情告訴王淵。
現在胖子變成了瘦子,變得帥氣潇灑了許多,付出的代價是生命時日無多——可他還是不敢讓王淵知道他的心意,甚至連自己的性向也不敢袒露。
他要抹殺掉自己洶湧滔天的愛意,也許——在他愛上王淵的那一刻,他就已經知道,他所有的癡情和期待,都必定是絕望的。
元一平又想起見唐慶宇的最後一面,在那家唐慶宇曾經工作的酒吧裏,他笑嘻嘻地說“你們倆也別光吃飯啊吃完飯幹點別的”,那樣活生生一個人,現在無聲無息地躺在ICU裏,他從清醒到意識模糊的分分秒秒裏,會想着什麽呢?他會後悔嗎?後悔沒有向王淵表白自己的心意——又或者,他會很孤獨吧。
熟悉的無力感襲來,元一平緊緊抓住陳朔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