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晃好幾天過去,這天早上七點元一平準時被鬧鐘驚醒,他關掉嗡嗡嗡振動的手機,坐在床上愣了一會兒。
然後又摁亮了手機屏幕。
六月二號,星期五。
竟然這麽快。
——竟然這麽快,就十年了。
元一平赤腳下床,房間裏的空氣濕漉漉沉甸甸的,他向窗外望去,果然沒有出太陽。看來快要下雨了。
元一平彎腰把堆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來扔進髒衣簍,環視房間,又把淩亂的書桌整理一番:攤開着的書折個書角合上,橡皮末仔細趕進垃圾桶,鉛筆圓珠筆通通插回筆筒裏。
然後又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
元一平給梁與儀電話。
“我今天有點事,請個假。”元一平說。
“呀,”梁與儀語氣很驚訝:“昨天不還好好的麽?怎麽一下子感冒了?”
“啊?”元一平揉揉眉頭:“我感冒了?”
“聲音都變了,”梁與儀嘆氣:“自己感覺不出來嗎?”
“可能……有一點吧,”元一平說:“今天睡醒了不太舒服。”
梁與儀囑咐道:“那你趁着周末好好休息。”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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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一平又爬回床上睡了個回籠覺,再醒來,是被嘩啦啦的雨聲叫醒的。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雨點噼噼啪啪打在玻璃上,天空中的陰雲厚重得搖搖欲墜。盡管已經在深圳待了很多年,但這亞熱帶的潮濕氣候元一平始終有些不習慣。太潮濕了,雨季來臨後,空氣仿佛一抓就能抓出一把水。
刷牙洗臉,叫了個外賣,剛剛十點四十。
等外賣的間隙,元一平抽了兩支煙。腦袋昏昏沉沉的,抽完有點想吐。
在長沙的那天晚上,陳朔問他抽不抽煙,他說不抽。其實他騙了陳朔。他偶爾抽煙,雖然只是偶爾,但也不是——也不是抽不了。
他只是想拒絕陳朔,或者說,不想給陳朔好臉色。
直到吃完外賣,元一平才終于無事可做。他點開通訊錄,關閉,再點開,再關閉——
然後第三次點開。
撥了陳朔的號碼。
那邊很快接起。
元一平直接問:“你去給我哥掃墓了嗎?”
“……”像是反應了一會兒,陳朔才說:“我在去的路上。”
他的聲音聽上去無悲無喜,十分平靜。
元一平的太陽穴一陣抽痛:“你——真的去了?”
“真的,”陳朔略微放慢語速,像是在強調:“我馬上就到九龍園的停車場了。”
空着的那只手攥成一個拳頭,元一平怒火中燒,感覺像真的有一團烈火,灼燒着他的天靈蓋。元一平咬牙切齒地說:“十分鐘之後,微信視頻。”
“一平,”陳朔輕輕嘆氣:“這是墓地,這樣不合适……而且這事我不會騙你的,我确實來了。”
“你不會騙我?我可不敢信你的鬼話,”元一平冷笑:“十年了,陳朔,我哥剛走的那幾年,我媽年年都去——你去過嗎?”
陳朔不說話了。
十分鐘後,陳朔發來視頻通話的請求。
他的确去了墓地。
屏幕上,陳朔身後便是一排排白色石碑。這是九龍園最便宜的墓地,平地上,一塊碑挨着一塊碑。再貴一些的,位置會更大,或者臨着條小河;更貴的,則在不遠處的山上。
當初安葬元一智的時候,家裏的錢只夠買最便宜的墓地,老媽心裏難受,抱着那本綠色的火化證哭道:“小智,媽媽沒本事,沒讓你過過好日子,你走了,媽媽也沒錢給你買塊寬敞點的地方啊……”
陳朔說:“阿姨,我這還有點錢,咱們買河邊那塊吧,有山有水,一智會喜歡。”
元一平卻搖頭:“媽,別哭了……你哭,我哥也……這塊地挺好的,人多熱鬧,我哥不就喜歡熱熱鬧鬧嗎?”
後來還是買了最便宜的墓地。
每每想起這一幕,元一平都感到荒誕,三個大活人,認真地商量着,已經不在人世的元一智會喜歡哪一塊墓地。
“可以了嗎?”陳朔臉色發白:“我給一智帶了點兒酒和菜,你相信了,我就關了。”
“……嗯,”元一平無話可說,也不看陳朔淡漠的臉,只是盯着他黑襯衣上的白色紐扣:“關吧。”
倒回床上,頭疼得更兇猛。
元一平知道這事兒自己做得過分,簡直到了侮辱陳朔的地步,且是利用了自己的親哥。可元一智——哥——你原諒我吧。我要上班賺錢,回不來,你知道的吧?元一平把胳膊架在腦門上,痛苦地擰緊眉頭,心想,哥,陳朔去看你了,我讓他去的,不知道你高不高興。我是恨他,大三那年我還清了他借咱家的錢,我以為我就能把他忘了,但原來不行,我還是恨他。
我恨他怎麽能輕而易舉走出你的死,我恨他沒心沒肺施舍我,我恨他無恥,我恨他殘酷。
哥,所以,今天的事兒,你別怪我,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