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楚北渚其實沒有真的暈過去,他只是有些脫力,剛被呂禾盛扶起來,就清醒了過來。
“金軍呢?”楚北渚拉着呂禾盛問道。
四周十分嘈雜,所有人都在跑來跑去,空氣中彌漫的都是傷者的痛呼,呂禾盛沒聽清楚北渚的話,趴在他耳邊喊:“您說什麽?”
楚北渚也喊了回去:“我問,金人呢?”
“哦!”呂禾盛回道,“已經退出旅安城了,但沒走遠。”
金兵自然不會就此放棄,他們每年在邊境燒殺搶掠就是因為他們什麽都缺,草原上只能放牧,其餘的工農業一概沒有,就連一個臉盆都是從別國搶來的,因此難得一舉南下,想讓他們輕言放棄是不可能的。
“現在什麽命令?”
呂禾盛攙着他說道:“轉攻為守,原地待命。”
這個命令說明趙景祁他們判斷出有很大的可能性金軍會反撲,因此他們剛剛攻下城池就要重新做好守城的準備。
“去讓各個百戶點人數,報到我這來。”
呂禾盛有些搖擺不定,他看楚北渚還有些虛弱不敢輕易離開他身邊:“大人您現在……”
“我沒事,你快去。”楚北渚推開了呂禾盛。
待呂禾盛走後,楚北渚依靠在城牆上向下望着。城門開了一條小的縫隙,陸續有人在出出進進處理着城外的屍體。
他們先将金軍的屍體和梁軍的屍體分開,金軍的屍體都拖着堆到了一處,然後有騾車來将這些屍體拉走,傾倒在遠處,金軍若是願意,便會将那些屍體再拖回去或者就地掩埋,若是不願意這些屍身便會被野獸禿鷹之類的吃掉,最後留下一具具白骨。
至于梁軍自己人的屍身,他們移動起來也是輕手輕腳的,他們會現在屍體上摸索一番,将能證明身份的物件或者是家信之類的都收集起來,然後屍身也是放上騾車,但這些騾車是要進入臨闾關一路向北,直到燕京府才停下。
因為現在是寒冬,這些屍身會被天然的溫度凍上,不會輕易腐壞,若是在夏日裏,一般會就地掩埋。但即便這樣,過了燕京府也不能再往南走了,只能停駐在燕京府中,讓家人們前來認屍,若是家在北方且家中有條件趕來的,家人能趕得到将屍體領走,并領走很少的一部分撫恤錢,一般只有二三兩銀子。
至于那些沒能被認領的屍體,則會統一下葬建冢立碑,撫恤銀錢統一一級級向下發放,當然在這其中的層層盤剝就不得而知了。
突然楚北渚覺得睫毛上一濕,他伸手一抹,才發現竟是飄起了雪花。
在湖廣的時候,幾年才能遇到一次飄雪,而來了這邊,雪竟是說下就下,而且越下越大。
城外的活人埋頭做事,時不時站起來抖落身上的雪花,死人身上确實已經落了薄薄的一層積雪,一舉一動都安靜至極,像是一出戲一樣。
楚北渚突然有些厭棄自己,他今天爬上城牆那一下可謂是轟轟烈烈,現在對他的“壯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實際真的是他的功勞嗎?
金人本就不擅守城,而且梁軍人多勢衆,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再過一會兒城下的人也會攻進去,而他不過是鑽了個空子而已,但這樣的投機取巧,卻讓他贏得了一身的榮耀,他受之有愧。
楚北渚就這樣盯着城下看,身邊有人注意到他的舉動,卻沒人敢上前來問問。直到呂禾盛點完人數,跑了過來,他身後還跟着程肅。
程肅三步并作兩步沖到了呂禾盛前面,緊緊地捏着楚北渚的雙肩:“你瘋了嗎?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
楚北渚勉強笑了一下:“我這不是好好的?”
程肅眼睛通紅,手下更加用力:“我進城之後沒找到你,我還以為你……”
“好了,”楚北渚将他的手撥開,他因為用力多度現在雙臂都還是酸痛的,“我活得好好的。”
“你有哪裏受傷嗎?讓我看看。”程肅說着就去看他的身上。
楚北渚因為脫掉了重甲,現在只剩下包着前後心的軟甲,裏面便是單衣,剛剛呂禾盛不知從哪找來的棉衣給他披上了,要不然就算沒累死也要凍死。
“你受傷了!”程肅看着楚北渚的腹部有一片鮮紅。
楚北渚低頭一看:“這不是我的血……”話音未落他才反應過來血跡的地方有些疼痛,看來還真是自己的傷口。
“沒事,都凍住了,不出血了。”楚北渚随口說了個自以為好笑的玩笑。
呂禾盛在旁邊沒臉看,程肅則直接急了:“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嗎?你趕緊跟我去治傷,這天寒地凍的,你流血多了,自己都不知道。”
“不是下令原地待命?”
程肅不聽楚北渚說話,拉起他就要走,呂禾盛在一旁也說道:“大人您快去治傷吧,這邊有我呢。”
他們倆一個推一個拉将楚北渚從城頭上弄了下去,程肅直接拉着他來到了軍醫營帳中。
軍醫營中人滿為患,重傷的人能得到一床被褥躺了下來,而輕傷的人就只能自己找地方靠着。
有五個軍醫在為輕傷的士兵包紮,即便這樣隊伍也排成了一長串,楚北渚一進到營帳中就聽到了此起彼伏的□□,這聲音平時聽來就不舒服,現在一聽更加是讓人渾身發麻。
程肅和楚北渚一進來,就瞬間成為了人群的焦點,原本程肅就有名的很,再加上楚北渚今天的行為更是引人注目。之後有人四處打聽,知道了原來楚北渚竟是褚宗達将軍的兒子,便更加讓人震驚。
楚北渚因為腰一直不好,穿戴着重甲對他來說有些吃力,所以他一脫下,索性就沒再穿上,但這副打扮在軍營中太過惹眼,一進來就被認了出來。
“監軍大人先去忙吧,我自己可以。”楚北渚還以為是程肅被人認了出來,才引來了這麽多視線。
程肅看破不說破,只是笑着說:“好,那我先行一步,你自己要将傷養好,別再逞能了。”
楚北渚覺得程肅好像變得婆媽了,他說道:“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北渚你這是在趕我走?”程肅卻露出了有些委屈的表情。
說出口之後程肅自己也愣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說出了這樣的話。楚北渚更是一臉詫異地看着他,表情像是在說“你是真的程肅嗎”。
程肅全身的血液都往臉上湧去,瞬間就憋的臉通紅,他扔下一句“我先走了”就飛也似的逃跑了。
但落在楚北渚身上的目光沒有絲毫減少,他這下才明白過來,大概他們看的是自己。
楚北渚稍微低了低頭,這樣可以假裝自己感受不到這些目光,很快這樣的煎熬就到了盡頭,該輪到他治傷了。
給他治傷的軍醫十分年輕,長着一張娃娃臉,像是個孩子一樣,他見到楚北渚先是“咦”了一聲,然後說道:“是你啊!”
楚北渚沒說話,将外面披着的棉衣脫掉,裏面的衣服掀起來,露出腹部的傷口,小軍醫看了一眼傷口:“還好就是外傷,傷口不深。”說完他就從旁邊一盆泥狀的東西中挖了一塊出來,給楚北渚敷在了傷口上,這藥敷上去有一絲刺痛,但痛感不強烈。
“好了,”那小軍醫最後打了個結,示意楚北渚可以離開了,“哎等等!”就在楚北渚已經站起來的時候,他叫道:“你這還有傷口啊。”
楚北渚順着他的手指看去,發現自己的左臂後側也有一團血跡,他想将手臂的肉翻過來看一下,卻被制止了:“你可別亂動了,快回來坐下。”
這下他不得不将整個上衣都脫掉了,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連楚北渚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手臂後側的傷口十分駭人,幾乎貫穿了他整條大臂,深可見骨,傷口邊緣已經凍得發白,但血液也被凍住了。
楚北渚本來兩臂就酸疼地擡不起來,而且又有些凍得麻木,所以才沒注意到這個傷口,現在在溫暖的帳內呆了一會兒,被傷藥一敷,疼痛感迅速地蔓延開來,瞬間傳遞到全身,他反射般差點跳起來。
“忍着點。”小軍醫站着說話不腰疼,他每天要處理太多的病人,要是每個人他都悉心安慰自己早就煩死了。
楚北渚心裏想,我如果不忍着還能哭出來不成?
就在這時,營帳外面突然開始喧嚣,一聽就知道又開戰了,但軍醫帳中竟成了難得的庇護所,每一場戰争中都會有人喪命,因此這裏的人又僥幸撿回了一條命。
似乎金人開始反攻了,但因為方才被擊破的城門還沒來得及休,因此梁軍只能出城一裏迎戰,用活生生的身軀堵着門。
楚北渚在心裏嘆了口氣,這幾天的拉鋸戰中,兩方都損失慘重,但相比之下金軍人數更少,因此更加不能承受損失。現在看來這次反攻應當是金人最後的反撲了,楚北渚不是很擔心戰況,但是他也不想再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