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夜之間,金軍從關口下退了回去,退回了旅安城,并将城內的百姓屠殺殆盡。
這一刻,在梁朝人的眼中,金軍的形象已經變成了地獄裏出現的惡鬼,他們從地獄中來到了人間燒殺搶掠。
梁軍的氣氛極其低落,每個人都眼中含淚,臉上都是悲憤之色。
趙景祁寫了折子送到京城,寫這份戰報時,他的手甚至拿不穩筆,時不時在紙上滴下兩滴墨,這樣原先寫好的就廢掉了,只能重新再寫。短短的幾個字他寫了将近半個時辰。
等趙景祁再次從主賬中出來時,他下令:“全軍準備,辰時出關攻城。”
命令一道道地向下傳遞着,每個接到命令的人都默默去準備自己的兵器铠甲,沒有一個人質疑這個決定。
雖然現在旅安城已經是一座空城,甚至是一座鬼城,即便重新奪回城池也挽救不了那些已經喪命的百姓。
但大梁的疆土,分毫不讓。
神機營和遼東騎兵營被留在了關口繼續守着,神機營的殺手锏是火器,在攻城中無法發揮出自己的優勢,而遼東騎兵營是精銳中的精銳,就算趙景祁也不舍得讓他們損耗在攻城中。
再除掉守城之戰中損耗的兵力,這回出關攻城趙景祁一共點了十五萬兵力。
旅安城城池不大,四面的城牆各有一個門,就算将這些兵力平均分配到每個門前,一處也有将近四萬人,靠着這些人就算壓也能将城牆壓塌了。
攻城更是沒有什麽兵法可言,再難攻的城,只要人數夠多,踩着同伴疊起來的屍體都能沖上去,區別只在于死的人多還是少。
到了城下,每個人的臉上都好挂着肅穆的表情,有些士兵的家就在旅安城中,他們滿心仇恨,恨不得生啖其肉,喝其血,這種仇恨的情緒很快地傳播開來,現在的梁軍就像集滿了天時地利人和,只等趙景祁一聲令下。
趙景祁顯然是明白,他甚至攔住了正要叫陣的副将,舉起手中的長劍高聲喊道:“攻——城——”
聲音回蕩在塞北的天空中,久久不能散去。
楚北渚所在的千戶所被分在了旅安城的南門處,也就是面對臨闾關的這一側,直到他站在城下時,他才清晰地看見了城牆上挂起的頭顱。
很多人因為畏懼都移開了視線,只有楚北渚仰着頭一個個看過去,他發現這些挂起的頭顱臉上的表情各有不一,有些是畏懼,有些是震驚,有些竟十分平靜。
城牆上挂滿的竟然不像是頭顱,而像是一座城市滅亡的記錄。
随着趙景祁的一聲“攻城”,南門的隊伍先開動,然後又傳令官将指令傳遞到另外三個門。
因為城牆長度有限,因此只能一批人一批人往上沖。
被安排在第一批人手裏舉着雲梯,沖到牆邊将雲梯往城牆上搭去,若是在中途倒下了,有後面的人接起他手中的雲梯繼續向前沖。
直到一面城牆二三十架雲梯一子架好,沒架梯子下方都有兩個人站在梯子和城牆夾成的縫隙中,死死地抱住雲梯,不讓城牆上的人将它掀翻。
随後攻城才是正式開始,一個有一個的士兵順着雲梯向上爬,城牆上的人則向下扔石頭,倒滾水,舉着加長的矛向下戳刺,不停地有人從梯子中途或者從城牆頂上滾落。
下方的城門處,則有幾十名士兵推着撞車砸着城門,因此這次戰役只有這一座城要攻,因此大型的攻城武器都沒有運過來,只帶了幾輛撞車和一輛巢車供主帥們使用。
旅安城作為關外的最後一道城池,雖然朝廷安排的知府不怎麽樣,但城池本身的建設是十分過硬的。
城牆整個是由糯米砂漿,也就是糯米石灰砌成的,異常堅固,而且防水防火,建造的本意就是為了抵抗外敵入侵,但沒想到,現在竟然坑起了自己人。
上下方的攻城進展都不利,金軍異常兇悍,或許他們也知道現在丢掉了旅安城這次就徹底是無功而返,因此分毫不讓。
不知道其他三門的情況如何,但只看沒有戰報傳來,便知也不甚順利。
楚北渚所在的千戶所被排在了後面的位置,看着最先沖出去的那些人,屍體已經在城牆下方覆蓋了一層。
就在這時,城門被撞開了。
但城門開的一瞬間,梁軍看到的不是慌張逃竄的金軍,而是整齊地列好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外面的金軍,同時還有瘋狂湧來的箭矢。
門口瞬間堆了一片明軍的屍體,但見到門已經開了,因此梁軍頓時升起了極大的希望,在指揮下幾個千戶所的士兵朝着城門便沖去了。
在這幾個千戶所之後,便是楚北渚他們了。
呂禾盛問楚北渚:“千戶大人,您緊張嗎?”
楚北渚無所謂地說:“并不,你緊張?”
呂禾盛說:“有點,想到可能快死了。”
楚北渚看了他一眼,說道:“放心,你不會死的。”
話音未落,楚北渚竟然開始脫起了铠甲。呂禾盛以為他瘋了:“大人您做什麽?”
楚北渚将身上的重甲脫掉後跟他說:“這個太累贅了,用不着。”
說完他甚至扔掉了長矛,空着雙手就沖了出去。
呂禾盛原本的緊張現在已經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是驚吓,楚北渚脫了铠甲扔了長矛,就這麽沖了出去,他當即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身後的士兵也吓得不輕,反應過來之後連忙跟着楚北渚沖了出去。
楚北渚因為用上了輕功,很快就将身後的人甩開了一段距離,城牆上還在不斷向下射來箭矢,而楚北渚在箭雨中竟然躲閃自如,但他為了盡快到達城下,就算躲閃時移動的距離也很小,因此在旁人看來,就像是箭主動避開了他一樣。
楚北渚的速度太快,因此十分顯然,站在丈餘高的巢車上的趙景祁也一眼注意到了這個身影。
“那個是不是楚千戶?”他問身邊的楊庭安。
楊庭安辨認了一下,看那小小的身影估計也沒有別人了:“應該是。”
“胡鬧!都是胡鬧!”趙景祁見他只穿着貼身的軟甲就往前沖,箭在他身邊劃過,每支箭都巧妙地被他避開,但又沒有避得太遠,反而擦着他的身體劃過,因為軟甲的抵擋沒有讓他受傷。
趙景祁一顆心都被高高地吊起,他心裏憤憤地想,他都見不到城牆地下堆着的屍體嗎,就這樣還敢往前沖。
楚北渚很快沖到了城牆地下,那些被他超過的士兵看見一個人沒披铠甲,沒拿兵器,像是一陣風一樣從自己身板超過去的時候,紛紛側目。
這人是不要命了吧,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
但楚北渚不是,他惜命的很,他之所以敢這樣做是因為他有一定的把握能上到城頭上,上去之後近身肉搏穿甲和不穿甲也沒什麽區別了。
趙景祁看着楚北渚來到了城下,接下來他的嘴越長越大,身邊站着的副将也是如此,因此楚北渚沒有踩雲梯,他從雲梯和城牆的夾角中往上攀爬。
楚北渚借着跑上來的沖勢,向上竄了一丈高,然後又噌的一下鑽進了雲梯下面。
這個角度前有城牆,後有雲梯,往下澆的沸水和滾石也不會貼着牆面滑落下來,因此着實是安全得不得了。
只見楚北渚像是手掌中有吸盤的樣子,貼着牆就能飛快地往上爬,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手指上緊緊地纏着柳葉刀,而且城牆的磚塊中間是有一點縫隙,他借着這些縫隙插入刀片,就能全靠手臂的力量往上爬。
不僅是趙景祁,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呆住了,尤其是楚北渚背後那架雲梯上的人,紛紛看着楚北渚而忘了自己要做的事。
楚北渚往上爬着,快到城牆頂上時,這個縫隙已經不足以讓他通過了,他知道,生死由命的最後關頭來了,他驟然發力,拉住雲梯的一條木杆就飛了出去,借力一蕩,伸手就能夠到城牆的邊上。
城頭的金軍也吓得不行,楚北渚這一路爬上來,他們壓根就沒看到,因此當一個人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和自己幾乎臉貼臉時,第一反應以為這人是從天上下來的神仙吧。
一個金軍先回過神來,伸出長矛向楚北渚捅過去,楚北渚絲毫不慌張,用手握住長矛杆再次借了一下力,另一只手在城頭上抓實,蜷身就上了城頭。
楚北渚就地一滾躲過了另一個長矛,順手在地上撿起了一個長矛,起身的時候順手拉了一把旁邊雲梯上快要上來的梁兵。
“上去了将軍!”楊庭安激動得滿臉通紅,喊着趙景祁。
趙景祁先是松了一口氣,但仍未徹底放下心,因為此刻楚北渚的境況仍然不好,他提着長矛死死地堵在一架雲梯處,讓金軍無法防守這裏。
在他身後,像是水壩被沖破一樣,梁軍一個接一個地爬上來,上來後紛紛效仿楚北渚,用身軀堵住一個雲梯,讓身後的兄弟們能爬上來。
但這樣做也不外乎是用自己的性命來鋪路,那些先上來的梁軍很快就倒下了,只有楚北渚還在苦苦支撐。
他手提一杆長矛,護着身體的三面,雖然暫時看上去無虞,但實則已經快用盡了體力。他已經是滿身汗水,甚至動作之間連身體四周都開始冒出了白氣。
“我替您,您快走。”楚北渚身後傳來了呂禾盛的聲音。
“你快下去,下面要緊。”楚北渚朝他喊道。
呂禾盛提着長矛幫楚北渚擋住了兩個人:“下面還沒破,他們不敢上來,我們再堅持一會兒!”
楚北渚已經不知道自己堅持了多久,也不知道前前後後有多少人從他身後上來,更不知道有誰和他在并肩戰鬥。
似乎當他聽到不知誰喊的“我們贏了”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随之他眼前也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