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褚宗達将軍所著的《褚氏兵法》中有雲:兵家最懼有二——軍心動搖,士兵畏戰。但凡這兩點沾上一個,那此戰必敗無疑。
趙景祁或者楊庭安顯然熟讀褚氏兵法,因此大軍行進的這一路上,他們對于前線的戰況只字不提,就算有人問起,也會說“臨闾關仍在堅守”。
因此這回就連楚北渚也不知道臨闾關的情形到底怎樣了,他原先比旁人多知道的一些內情也絲毫派不上用場。
幾萬人的大軍只能渾渾噩噩跟着走,下令開拔便站起來行軍,下令紮營便坐下來休息,就這麽走了約有十幾天,臨闾關就在眼前。
因為是一路向北走,因此天氣也越來越冷,快到黃河時就已經能在地上看到積雪,到了臨闾關時天上更是飄起了雪花。有那籍貫塞北的士兵說道:“這還不算啥,等出了臨闾關,那雪花大的,連棱角都看得一清二楚。”
楚北渚生在南方長在南方,南方的冬天是濕冷的,然而冬天的北方空氣極其幹燥,他的嘴唇上已經裂開了好幾個口子,臉也被風吹得生疼,還有一些兩廣地區的士兵更是難過,雖然沒人叫苦,但是臉上都是苦不堪言。
這次行軍前,衆人的行李裏都打包了棉衣和棉鞋,在還有兩人的路程時,中軍下令讓大家将這些行裝都換上,這下才勉強能抵抗寒冷。
但因為穿的多了,再加上遍地積雪,因此行軍速度慢了下來,快到臨闾關時,衆人水壺中的水也凍住了,只能将水壺貼身放着,才能随時喝到水。
楚北渚因為太過瘦弱,軍隊中統一發放的棉衣套在他的身上空空蕩蕩,他将裏衣的下擺紮進了褲腰中,但還是抵抗不住寒風,北方刀子一樣的朔風從下襟瘋狂地灌進去,楚北渚冷得一句話也不想說,偶爾呂禾盛會湊上來和他說幾句話,但他都是閉着嘴,用“嗯。”“嗯?”來回答,因為一張嘴冷風就會直接灌進肚子裏。
原本還剩兩日的腳程被生生拖成了三日,五軍營的大軍來到臨闾關外時,別人皆是緊張起來,楚北渚反而松了一口氣。
從臨闾關外往關內一喊:“京城五軍營步兵至。”關內一陣歡呼,趙景祁親自出來驗明了他們的身份,然後開了城門讓他們進去。
沒有給他們安營紮寨的時間,趙景祁也楊庭安略微一商議,上百千戶所的士兵就被分配了下去,甚至不能坐下歇一會兒,就要上城牆去守關。
守關與守城道理相似,但細細分析起來卻仍有許多不同。
守城一般是要守四面多門,圍城一方見哪處守備弱,哪處城牆不穩,就專挑哪處攻,因此守城之戰講求兵法,講求技巧,也講求知己知彼。
但守關卻并非如此,因為臨闾關連着萬裏長城,因此守住這個關頭只需要守着一面就是,但又因為有長城的存在,這一面被無限地延長,從長城哪處都能攻進來,只要攻進來這個關口就算破了,故此守關需要的是人多。
金人以游牧為生,金軍更是以騎兵為主,他們在長城外游走,靈活性極高。而梁軍的騎兵在關內則完全施展不開,因此很多時候防守十分被動,只能拆了東牆補西牆。
現在五軍營大軍以至,加上河南和山西衛所的援軍也已經趕到,兵力多了一倍有餘,金人原本就沒能攻下的臨闾關此時更加固若金湯。
楚北渚所在的千戶所被留在了臨闾關關口,還是趙景祁親自下令的,想也知道有盛衡的授意。
關口處梁軍最多,但金軍也最多,楚北渚帶着幾百人上到城頭時,金軍已經退去了,衆人也都原地休息一下。
很快有中軍帳內的傳信官跑過來找楚北渚,說是趙景祁叫他過去。
楚北渚跟趙景祁相處時間不多,一次是在他救下盛衡時,另一次則是從颍州回京城的一路上,但他和趙景祁熟悉起來卻不是因為這兩次相處,反而是因為任清。
楚北渚是任清最好的朋友,也算是他的半個弟弟,趙景祁又拼命想求得任清的原諒,為了追回任清無所不用其極,因此對楚北渚這個“小舅子”的态度可以說是十分友好。
“趙将軍。”中軍帳中還有趙景祁手下的一些副将,楚北渚環視一圈竟然看到了程肅的身影。
“北渚,又見面了。”程肅笑着向他大招呼,他顯然是沒到城頭上去守城,因此沒有士兵們蓬頭垢面的樣子,雖然也身披铠甲,但看上去十分整潔。
“程教頭是此戰的監軍。”趙景祁向他解釋道。
監軍一職從古至今都有着許多講究,有的朝代皇帝專喜歡派太監做監軍,有些朝代則明文規定要派兵部四品及以上大員,而盛衡登基之初的幾戰中,多是派柳無意或其他飛龍衛做監軍,但這次飛龍衛負責督運糧草,索性派了無官無職的程肅。
趙景祁自是願意見到這個安排,柳無意歷來與他不和,而程肅反而與他關系尚可,因此這樣他也不會過于束手束腳。
除程肅外,其餘的幾個副将對楚北渚也都十分客氣,紛紛稱呼他為“褚千戶”,自然此褚非彼楚。看趙景祁似乎和他有話要說,都識趣地退了出去,只有程肅沒有走,還留在了帳內。
趙景祁看上去十分疲憊,但神色如常,顯然是援軍的到來讓他的壓力減輕了很多。
“陛下的意思是旅安城無論如何也要收回來。”
楚北渚點點頭:“我明白。”
“陛下雖沒明說,但定是希望我們将金軍剿滅了,最不濟也要定下五十年不得犯邊的條例。”這是趙景祁說的。
程肅也說道:“朝中那麽多将領比趙将軍更擅于守城,但陛下卻偏偏派了趙将軍到這邊來,由此也可以見得陛下的想法。”
“陛下也是大梁的子孫後代着想。”楚北渚說。
趙景祁語氣非常平淡:“大梁多年沒有戰亂,朝廷也減稅賦減徭役,所以現在百姓生活富足,要供這一場戰争可謂是綽綽有餘,只怕這場要打上一段時間。”
楚北渚心情有些沉重,趙景祁說的一段時間指的可不是三五個月,這一打就是三五年也說不定,尤其盛衡現在想着為盛銜鋪路,因此自然是能剿滅金軍是最好的。
“前些天抓的俘虜,說現在營中有漢人,好像在金軍中甚得他們首領的賞識。”
楚北渚有些疑惑地看向說這話的趙景祁;“不會是?”
趙景祁點點頭:“臨行前陛下也認為金人是受了白蓮教的煽動,加上颍州出事後,蕭靖之和那教主始終未曾抓到,所以才有此懷疑。”
程肅安慰他:“倒也不必過分擔憂,白蓮教長期盤踞颍州,對北邊的布防絲毫不了解,現在而且他投奔金人說不定也是病急亂投醫,見誰勢力強就依靠誰罷了。”
楚北渚突然想起一事:“那個旅安城的知府?現在在哪?”
趙景祁指了指城頭的方向:“那上邊挂着呢。”
楚北渚想起好像在城頭上時看到了上方高高懸挂的一個頭顱。
“放心,”趙景祁猜到了他想什麽,“哪有那麽多奸細,他不過就是貪生怕死而已。”
程肅接着說道:“況且我們現在不怕奸細,就這樣硬碰硬的守城攻城,兩方都是靠着一口氣在打,也沒什麽講究的兵法,內奸根本沒什麽可洩露的。”
這一整天金人都沒再攻城,因為臨闾關所謂的關口只有一個不大的城市,裏面住着不多的百姓,城內也沒有大軍紮營的地方,因此援軍只能出了關口,在關內紮營安頓。
五軍營經過了十數日的長途跋涉,已經是疲憊不堪,聽到可以紮營的命令後,紛紛支起營帳,就地躺倒了,各個千戶所都安排好守夜的人後,營地中已經是一片寂靜。
楚北渚也十分疲憊,但一到夜晚,臨闾關的天氣冷得過分,他裹着棉衣棉褲也手腳冰冷,剛有一絲睡意就被凍得精神了,如此反複了十幾次,天也涼了起來。
明德十年十一月初八,是駐守在臨闾關這二十多萬人永遠了忘不了的一天。
與臨闾關遙遙相對的旅安城,城頭上突然升起了密密麻麻的黑點,但因為距離過遠,沒人看得清這是什麽。
一個半時辰後,被趙景祁派出去探查的先鋒軍回來了,每個人都面色青白,甚至有人已經暈厥過去,還清醒的人跌跌撞撞地滾下馬,就地吐了起來,所有人吐着吐着就開始嚎啕大哭。
有人拉着他們問:“怎麽了?到底發生什麽了?”
“你們快說啊!”
“別磨磨蹭蹭的,到底怎麽了?”
一個先鋒兵已經沒法自己站着了,他被人攙扶着,滿面淚痕地說:“那幫畜生!那幫畜生他們屠盡了旅安城,那城牆上的都是百姓的人頭。”
“全都是人頭,全都是啊!”
“都是血,天都是紅色的,地也是紅色的,不,是黑色的。”
“所有人都死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