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黃河決堤
此時盛衡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方才楚北渚冰涼的手放在他頸邊時,他的心髒幾乎都要跳出胸口,這是他的一場豪賭,但他也并非束手就擒,盛衡将袖中藏着的匕首向深處推了推,懸起的心緩緩落了回去。
這次試探是盛衡的臨時起意,若是提前讓柳無意他們知道,定又是一片哭天搶地,現在至少能證明,楚北渚對他的殺意已經不堅決了。
兩人各懷心思,針鋒一閃而過,卻又似什麽都沒發生過。
“陛下!陛下!歸德布政司巡撫八百裏加急。”崔安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在楚北渚的印象中,這位老太監從來都是心平氣和的,從未見他像現在這樣急切過。
盛衡一聽到“八百裏加急”這五個字,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從榻上彈了起來,趿拉着鞋就沖了出去,邊跑邊喊:“進來。”
崔安海也不複平常的從容,進來匆匆行了禮就将急報交給了盛衡,盛衡打開後看了一眼,随後又難以置信地确認了一下。
這一瞬間,楚北渚看到盛衡高大的身形搖晃了一下,随後又穩穩地立住,站在那裏像一座山峰。
“傳飛龍衛都指揮使并同知,太醫院院使院判火速進宮,同傳戶部尚書、左右侍郎、歸德清吏司郎中,工部尚書、左右侍郎、都水清吏司郎中員外郎,再傳永安伯,最後通知文武百官,明日大朝會。”
盛衡一連串的命令下去,楚北渚腦中已經是一團亂麻,但崔安海卻顯然是記下了盛衡說的每一個字,接旨後小跑着出去了。
殿內只剩下盛衡與楚北渚兩人,盛衡看向楚北渚,他的眼神堅定但疲憊,仿佛這一消息耗盡了他所有的體力。
還未等楚北渚問,盛衡輕聲開口:“黃河,決堤了。”
楚北渚生在南方長在南方,未曾見過黃河,但他曾聽說過黃河決堤的樣子,千萬畝農田村落盡皆被淹,百姓無家可歸流離失所,災民遍地餓殍遍野,活生生是人間地獄的景象。
楚北渚不知道如何安慰盛衡,因此他只能呆在那裏,靜靜地看着。
“年初雪災,年中又大澇,今年還真是流年不利。”盛衡輕聲道,從聲音聽來,仿佛老了十歲不止。
而盛衡的一句話一語成谶,數十年後得以證明,明德十年是盛衡在位三十六年間最為多災多難的一年,而眼下這場水患遠不是這年災難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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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龍衛在皇城內部設有衙門,供五品以上官員辦公,因此柳無意和飛龍衛同知曹骞到晏清宮只用了不到兩刻鐘。
柳無意一進到東偏殿便覺得氣氛無比的壓抑,盛衡陰沉着臉,崔安海不在殿內,在盛衡身旁服侍的竟是楚北渚。
楚北渚尴尬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自己應該做點什麽。和柳無意的眼神對上時,竟莫名有一絲心虛。
盛衡的聲音沉重,道:“黃河在歸德境內決堤了。”
柳無意和曹骞震驚地擡頭,仿佛一個晴天霹靂砸在頭上:“黃河已經五十年都未曾決堤了,怎麽偏偏在今年……”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盛衡捏着眉心,只覺得頭一陣陣地抽痛,“柳卿,你親自去歸德,下放赈災糧米銀兩,除戶部廣積庫一衆官員,這些糧米誰也不能碰,每一粒米都要盯緊,發到災民手上。”
從古至今,歷來大天災都易生暴動,而這些暴民起事的根源便是走投無路,不得不拼死一搏。這時朝廷的赈災就變得至關重要,災民們但凡有一絲活路也不願铤而走險,而往往朝廷的赈災銀兩卻經過層層盤剝,十成裏僅有一兩成能到百姓手裏。
飛龍衛直屬盛衡,調動僅由盛衡一人決定,因此在這樣千鈞一發的關頭,由柳無意帶人赈災是最合适不過的。
柳無意深知事關重大,因此不敢有絲毫怠慢,正色接旨。
盛衡又接着道:“曹卿,這段時間京內飛龍衛指揮一職由你暫代,更要謹慎排查情報,不可出現任何意外之情。”
随後盛衡站了起來,走到他們面前,将兩人一一扶起來,情真意切地說道:“我大梁國運興衰,就全仰仗兩位愛卿了!”
任是誰聽了盛衡包含深情的話,也不會無動于衷,兩人也一臉動容,“陛下言重了,臣萬死不足以報聖恩。”
柳無意跪下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臣在糧在,臣亡糧亡。”
這一番動員下來,楚北渚內心都已經深有感觸,但只見兩人一出門,盛衡臉上深切的表情瞬間消失不見,轉而挂上一張冷漠臉,準備接見太醫院禦醫。
太醫院院使與院判是兩位須發花白的老人,見到盛衡顫顫巍巍地跪下行禮。盛衡又向他們陳述了一遍黃河決堤了,然後不等他們震驚,就像連珠炮一樣說道。
“兩位即刻在太醫院內挑選五名禦醫,随飛龍衛啓程前往歸德,務必控制疫情,不可出現大規模瘟疫,同時發榜在民間召集自願前往救助的郎中,随車藥材多多益善,朕會給太醫院批條子,所用皆可直接前往戶部支取。
“至于兩位,就留駐太醫院,改善藥方,務必做到所用藥材常見,方劑易于調配。”
盛衡前前後後說了一堆,大多是一些細碎的囑咐,最後他和剛才一樣,走到兩位老太醫面前。
“我大梁國運興衰,就全仰仗兩位愛卿了!”
兩位老臣為皇帝盡忠一輩子,乍聞此言感動得涕泗橫流,而已經聽了第二遍的楚北渚毫無動容。
都是套路。
接下來前來的戶部工部更是重頭戲,盛衡托孤一般的話簡直不要錢地往外砸,一會兒國之棟梁,一會兒朕的左膀右臂,過一會兒又是大梁的肱骨之臣,之砸的一群老臣眼淚汪汪,恨不得當庭撞死以表忠心。
說完了好話後,盛衡終于開始說正事了,他知道現在正值救災關鍵時刻,不是追責的最好時機,因此果斷将這件事放到一邊,而是認真商議起了如何安置災民,如何搶修堤壩。
先是工部打算用原有以堵為主的方法建立堤防,但很快被駁回說黃河水患來勢洶洶,單憑堵截已經不夠,應該以疏為主。
又有人說疏通河道所需工程過大,短時間內無法搶建,會對治災不利。
戶部此時又開口說,國庫錢糧有限,開倉救濟數額過大,加上近些年朝廷始終在減稅,因此國庫負擔極重。
盛衡倒是有心在黃河上另起一座都江堰,但也有心無力,看着底下的人争争吵吵也沒個結果,最終還是自己拍板做了決定。能堵則堵,災後再行疏通,同時開皇帝內庫補國庫不足。
這一切說完,一個時辰匆匆而過,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要員,盛衡已經疲憊至極,他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這還是楚北渚第一次見盛衡處理政事,他只覺得盛衡整個人像一個不停歇的陀螺一般,不停地變換着臉色,游刃有餘地行走在形形色色的官員之間。
但是人都會疲憊,盛衡也不例外,如今他癱坐在椅子上,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楚北渚悄聲走上前,将雙手搭在他的太陽穴上,為他輕輕按摩着。
楚北渚冰涼的手指搭上盛衡額頭的瞬間,盛衡甚至被吓了一跳。楚北渚多年的殺手生涯讓他能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氣息,因此盛衡在極度集中精神時甚至忽略了他的存在。
不愧是殺手,盛衡先是感慨道,然後打了個哆嗦,這也太舒服了。
楚北渚的手指力道極大,與他瘦弱的身材形成了極大的對比,加上他對人體穴位的了解,因此盛衡在他的按摩下很快就放松下來,有些昏昏欲睡。
“朕說的不對,”就在楚北渚以為盛衡已經睡着時,盛衡緩緩開口,“有仁心是遠不夠好皇帝的。”
“恩?”楚北渚手上力道不停。
“平衡這個東西,涉及得太多了,”盛衡沒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臉,而是十分正經,“壓下一方,立馬有一方反彈。
“用言官壓制權官,又用品階限制言官;用兵權提拔武将,又用地位打壓武将;用黨争避免獨大,又用獎懲控制黨争。這其中但凡有一處影響了平衡,一些就都會變得混亂。”
楚北渚問道:“真的能時時保持平衡嗎?”
盛衡雙唇不動,而是從喉嚨中發出一聲輕笑:“能保持這種平衡的時間越長,就離好皇帝越近啊。”
楚北渚不再問了,盛衡突然睜開了雙眼,未曾想楚北渚也正低頭看着他,兩人的雙眼上下調轉,望進對方的眼中,楚北渚覺得盛衡的眼中仿佛含着萬千星光。
“陛下,永安伯已經候着了。”崔安海的聲音打碎了殿內的安靜,楚北渚也覺得氣氛過于詭異,因此主動提出離開。
盛衡疲憊地露出一絲微笑,默許了,楚北渚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住了腳步,回看着盛衡。
“怎麽了?”
“陛下記得用膳。”
在感情上,楚北渚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會,因此連關心都只是最樸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