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兔子肥的最好吃
這夜的皇城異常嘈雜,盛衡親自下令取消一夜的宮禁,因此直到深夜西華門仍有人進進出出,晏清宮東殿的燈火更加徹夜通明。
禦前監幾乎所有人都忙碌着,只有楚北渚一個閑人在卧房內無所事事,趁着這個機會,楚北渚從箱籠中翻翻找找一通,揣着東西出了門。
楚北渚走到西六宮,這是本該妃嫔如雲,熱鬧非常,但現在卻成了整個內宮最人煙稀少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避過巡夜的飛龍衛,走到冷宮附近。冷宮年久失修,環境破敗,楚北渚走到一座枯井前,将藏在懷裏的東西掏出來。
楚北渚拿出的是五六把匕首,往常藏在各處的匕首此時被他攏在一塊,碰撞時發出清脆的聲響。
而楚北渚沒有多看一眼,将它們一股腦地扔進了井裏,聽着井裏傳來一串叮叮咚咚的響聲,随着最後一聲悶響,又恢複了一片安靜。
這時,仿佛是與楚北渚配合着,冷宮中傳來了陣陣哭聲,在夜裏仿佛鬼怪夜啼,周圍沒有經過的人,楚北渚站在冷宮外牆,這哭聲仿佛就在他的耳邊響起,又絲絲滲入他的腦中。
聽人說,冷宮中住着盛衡的元後,也是他還是太子時,先帝為他迎娶的太子妃,兩年前因為犯了錯被關進了冷宮,聽說人已經瘋了。
楚北渚從未聽過如此悲傷的哭聲,只一人的哭聲在這夜裏竟仿佛萬鬼同哭。楚北渚的心瞬間涼了一半。
原來這裏是皇宮,重重深宮中竟還關着一個瘋了的魂魄。
原來盛衡是帝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這短暫的兩天,楚北渚在盛衡刻意編織的美好中肆意沉淪,也刻意忘掉了盛衡的身份,但現在滿身沸騰的鮮血冷了下來。
楚北渚站在冷宮的外面,稍稍弓着腰,這一刻他覺得背上似有千斤重,壓得他直不起腰,也喘不上氣。
楚北渚撐在井邊,向井底探身看去,月光照不到井下,楚北渚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接下來的三天,盛衡似乎是忘了楚北渚的存在,整個內宮似乎也都忘了他的存在,在黃河決堤的大難面前,宮裏的每個人都在配合着盛衡的節奏。
直到第四天入夜前,楚北渚被盛衡喚去,盛衡正在用着飯後清口茶,看到楚北渚進來向他招招手,讓楚北渚過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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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天的時間對盛衡和楚北渚來說都是煎熬,盛衡是因為憂心救災的情況,憂心歸德的千萬百姓,而楚北渚則是憂心着盛衡。
在盛衡的臉上看不出憔悴,正值盛年的他不會被幾日的疲憊擊垮,反而愈戰愈勇。
楚北渚都沒意識到自己臉上帶了一絲微笑,他接過了盛衡手中的茶杯,為他倒滿。
“再這麽累下去,朕非得英年早逝不可。”盛衡雖身體尚好,但是心裏的疲憊未減。
“陛下慎言。”
盛衡擺了擺手:“朕不講究這些,吉利不吉利的,都是說給自己聽的。”
“今晚留下來陪朕。”盛衡已經換上了寝衣,脫下了靴子,準備入睡:“難得能睡個整夜了。”
楚北渚內心一緊,他最怕的還是來了,雖說他知道早晚會有這樣一天,但是他對此依舊不知如何是好。
楚北渚一咬牙,跪了下來:“陛下恕罪,奴才……奴才不敢。”
盛衡暫時沒有揭穿楚北渚的打算,因此裝出不解的樣子:“朕都準了,你有何不敢?”
“奴才不敢污了陛下的眼。”楚北渚腦中飛快地裝着,想着理由。
盛衡沒有讓楚北渚起來,也沒有說話,他坐在床邊,楚北渚跪在腳下,安靜得兩人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盛衡揉了揉楚北渚的頭頂,道:“朕也不願勉強你,但下旬的萬壽節,朕希望你能親自給朕一個禮物。”
楚北渚招架不住盛衡的語氣,他聽出了盛衡話裏的意思,現在離萬壽節僅有不到十天,可能這幾天就是他和盛衡相處最後的日子了。
一切的謊言最終都會被揭穿,楚北渚想,現在的日子都是他偷來的,而不是他本該享有的。
因為國庫空虛,因此今年的萬壽節取消了往年在華蓋殿大宴群臣的筵席,而僅剩下在內宮中與皇親國戚進行的家宴。每年盛衡都習慣在宴後加一小宴,與親近的大臣五六人同桌飲酒,不醉不歸。
而萬壽節大宴的取消讓無數的朝臣失去了最好的巴結盛衡的機會,因此這幾日,待歸德水患稍平,百姓已經安置好後,大臣們紛紛上折子,想将錯過的機會彌補回來。
今日批折子的時候盛衡傳了楚北渚過去,若說起初盛衡還不願讓楚北渚和政事有所接觸,但今日他看到五花八門的祝壽折子,就只覺得好笑,想找人分享,他想到的第一人便是楚北渚。
因此楚北渚坐在了盛衡平日處理國事的書房,聽着盛衡一邊批折子,一邊絮叨着他認為有趣的事。
盛夏的皇城,下過雨後天氣依舊悶熱,但盛衡的書房不知比楚北渚自己的卧房舒服了多少倍,這裏四周都擺着冰盆,風從四面八方吹來,還帶着些許雨後草地的氣息。
若是看不到皇宮的重檐疊瓦,層層高牆,四方天空,夜半哭魂,那麽便是這世上最讓人惬意的地方。
“你看這人,祝大梁國祚綿延,後面還非要加一句讓我廣開後宮,開枝散葉,合着我沒有子嗣大梁就亡國了。”
楚北渚道:“陛下确實該有子嗣了。”
盛衡聽了楚北渚的話也是一愣,他随即放下手中的折子,走到楚北渚面前,他伸出手指捏住了楚北渚的下颌,但手指卻并未使力,只是讓楚北渚的頭輕輕擡起:“你真是這麽想的?”
看楚北渚不說話,盛衡威脅道:“嗯?是嗎?”
楚北渚的臉頰肉眼可見地變紅,畢竟盛衡這個姿勢實在是太暧昧了,盛衡低下頭盯着他,兩人之間只間隔了半條手臂的長度。
楚北渚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沒有那麽違心:“陛下是一國之君,且正值春秋鼎盛,更應……”
楚北渚說着說着沒聲了,但盛衡卻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麽,只是盯着楚北渚兩片薄唇,一面想着,怎麽有人的嘴唇長得如此好看,看着這樣的嘴唇,幾乎不會想聽他說了些什麽,只看到,便覺得他說的都對。
盛衡在心裏自我檢讨了一下自己的失态,轉身要走回龍椅。但鬼使神差地,他回頭看了一眼,正對上楚北渚的目光。
楚北渚的眼睛中滿是悲傷。
盛衡不知道一個人如何能這樣難過,他以為兩人相處的時光他們都是開心的,但他不知道的是,楚北渚開心之下卻隐藏着更深的絕望。
楚北渚也确實是絕望的,他一邊越來越冷靜,冷靜地意識到自己與盛衡之間的差距,也同時意識到自己身份所帶來的罪惡。另一邊,越是接近萬壽節,離他們分開的日子也越來越近,楚北渚擔心,這一去就無法再見,而在一段時間後,盛衡便會忘了他,忘了這樣一個小小的宦官。
盛衡的心裏一慌,楚北渚的眼神讓他陡然升起愧疚感,從始至終,自己都是在欺騙他,自己在扮演着一個深情的帝王,從而讓對方沉迷其中。但今天,他才明白,他放棄的并不只是刺殺,而是真正地動了真心。
盛衡從未對自己的僞裝有過任何的愧疚或悔意,但在這一刻他替楚北渚感到一絲難過,心想對方怎麽就遇上了自己這樣一個混蛋。
他有些慌張地避開了楚北渚的眼神,接下來的一天,他盡力不要讓自己表現出異樣,但楚北渚悲傷的眼神,還是會時不時出現在自己面前。
其實,楚北渚也不知那一瞬間自己到底在難過什麽,或許是盛衡遲早會有很多女人,會有很多孩子,或許是即将到來的分別,反正他就是很難過,他想,要是自己清清白白,坦坦蕩蕩,說不定還會有勇氣告訴自己對盛衡的情意。
這日是七月十八,據七月廿二萬壽節尚有四日。
似乎經歷過大災大難,總要平靜一段時間,近日因為沒有政事煩惱,盛衡的心情也好了許多,他突然來了興致,帶着楚北渚去宮裏的禦獸監。
得知聖上駕臨,禦獸監已是上下戒嚴,各種動物被刷洗得油光水滑,只等盛衡來看。
禦獸監建在西華門之外,就在內功諸監的西面,緊貼着皇城根,這裏人煙稀少,地面廣闊,因此将境內各省,以及各番邦屬國進貢的珍禽異獸都養在這裏,并有專人負責打理。
盛衡對動物的興趣不大,常年不曾踏足這裏,因此對這裏有什麽動物實在是不了解。
尚未走近,便聽到一聲猛獸的怒吼,盛衡“嚯”了一聲:“這是什麽畜生?”
楚北渚在心底暗笑,盛衡此行的目的就是“帶你見識見識,好好玩”,因此沒有帶浩浩蕩蕩的侍衛,楚北渚走在他身後半步的位置,也沒有人說三道四。
禦獸監的宦官回道:“回陛下,這是狻猊。”
一頭威風凜凜的獅子正卧在一塊假石上,吼叫聲就是從他口中傳來的,盛衡自然是不怕獅子的,但見楚北渚也非但不怕,還十分感興趣,躍躍欲試地想靠近。盛衡看着他的小動作覺得十分好笑,他偷偷拉了一下楚北渚的手。
楚北渚正看着獅子吃肉,手突然被拉,一臉懵地看向盛衡。
“這個不行,那邊有兔子,你要養可以抱一只。”盛衡對楚北渚說,“這個太兇了。”
楚北渚頓時苦笑不得:“奴才沒想養,就是看看。”
盛衡得理不饒人:“你還說沒想,口水都要流出來了,這畜生就這麽好看嗎?”
楚北渚知道自己說不過他,也不再搭話,而是轉過去向兔子籠走去。
說是兔子籠,但實際是一小片空地,下面鋪着鐵絲網,防止兔子打洞逃跑,上面又蓋了一層土。
“陛下,這裏的兔子是開海禁後,從西洋那邊過來的,與咱大梁的兔子不一樣的很。”
楚北渚一看,這兔子和家兔果然不同,這籠中的兔子個個垂着耳朵,兩只長耳朵搭在臉兩邊,有的甚至耷拉在地上,看上去每只兔子都一臉委屈。
楚北渚頓時有點忍俊不禁,盛衡看着他對這個兔子多看了好幾眼,便問道:“喜歡這垂着耳朵的兔子?”
楚北渚點了點頭,目光都比平時溫柔了很多,“陛下也喜歡?”
盛衡盯着這群兔子,咽了咽口水:“嗯,真肥,看上去挺好吃的。”
楚北渚實在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卻引得盛衡哈哈大笑:“你要是喜歡就抱一個走,朕看那個土土的就不錯 ,最肥。”
“陛下忘了,奴才是不能在宮裏養活物的。”楚北渚雖然也喜歡這窩兔子,但過不了幾天,他可能就會離開皇宮,因此還不如讓它們留着這禦獸監自由生長。
盛衡看了楚北渚一眼,眼中晦暗不明,但不再提這件事。
一路走過去,楚北渚不禁感慨,皇宮裏真的是應有盡有,這些飛禽走獸尋常百姓連想都不敢想,在宮中卻成群地養着。
盛衡對這些興趣有限,但看楚北渚很感興趣,想着若是提一只兔子回去,養在晏清宮,似乎也不錯,這東西看上去松松軟軟,還不是很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