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然而當年北千秋在千山早已學有了一身武藝,她劍法雖比不得冬虹這般鬼才,卻也是出神入化,縱然用着蔣奴這種老身子,她也是往後一躲。
只是她太低估了那個一身朝服未褪的少年皇帝。
伯琅只消一動手,她心中就是陡然一驚!他武功絕不在北千秋之下,北千秋長年出入宮廷,不可能随身攜帶兵器,他又是在空曠無比的寝宮大殿內動手,四處門窗緊閉,外頭是漆黑一片的天,宮人仿若聽不見裏頭的動靜。
北千秋縱然是躲開了幾下,卻看着那長劍如光如虹,閃耀着漏入屋內的月光,快的如風一般——她仍最後怔怔愣愣的看着那長劍自胸口穿過。很疼,連呼吸都疼的在哆嗦,所以她最讨厭死了……
伯 琅身上濺了血,他不是個熟練的殺手,總是不知道該如何避開這些血。北千秋兩腿軟倒跪下去,頭昏眼花呼吸不動,伯琅緩緩拔出了劍,她伸手想要堵住她胸口的那 個洞,卻聽見伯琅冷冷的聲音:“當年我就知道你不是蔣奴,蔣奴雖說是以前內務府主管貶下來的,可跟你行事也絕不相似,你縱然是學太監走路,學他長年吸煙, 也早就暴露了。”
北千秋無力的委頓在地,回答不上來。
他用自己的衣袖緩緩擦拭着那柄來自先帝手中的長劍,聲音輕的埋沒進這大殿中紗簾飄舞的輕響裏:“你是誰我已經不想探究,我縱然看重你的能力,但你太危險了。這宮裏頭由不下你這樣的孤魂野鬼。”
伯琅話音剛落,北千秋正面朝下,倒了下去,臉貼在了冰涼的地板上,看着擺滿燭火的青銅樹愈發模糊,不一會兒,來了幾個宮人默不作聲的将那具老身子拖了下去,用沾了水的帕子擦淨了地板縫隙中滲下去的血液。
伯琅獨自褪下沾滿血的朝服,走向那張曾經離他遙遠的,大而孤單的龍床,他一步步走,一點點解開衣領,直到只剩一件中單,他撫摸着那張被褥柔軟卻也冰涼的床,側身倒在了上邊。
他自小便生活在夾縫之中,在先帝的厭惡與惠安的疼愛裏,費力的扮演着乖巧。
在其他皇子的鄙夷欺辱與謝漱玉恨不得殺他的厭惡中,扮演着無知懦弱。
剛登上皇位,謝家獨大,慕容邛手握兵權,惠安權勢頂天,宮裏頭無數雙眼睛盯着,他今夜睡去醒來,還要裝着毫無主見身不由己,裝着被他人擺布懦弱無能。
他必須要裝,若不是早些年一直這麽走下來,他恐怕活不到今天。裝着懦弱的哭泣與尖叫着,如今最後能躺在這張龍床上的也只有他。
他在這張床上竟感到無比的安心,可這場安心的睡眠只有幾個時辰。
伯琅很快的醒過來,他明顯能感覺到一柄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冰涼堅硬,一個人影跨坐在他身上,還帶着宮女沐浴後常有的香氣,頭發甚至還濕漉漉的,他平靜的睜開眼睛,也知道這時候不可能再去叫人。
只是那個人影笑起來,笑聲嬌甜語氣卻仿佛熟悉,她輕聲道:“你幾個時辰殺我之前,定然沒想到我這個孤魂野鬼竟然也能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吧。”
Advertisement
伯琅心中陡然一驚,可面上卻是半分波瀾也沒有。
“你是蔣奴?”他以為自己在做夢,可脖子上隐隐劃破皮膚的痛感卻提醒着他。
“你 可以叫我另一個名字,我單字一個北。”那年輕瘦小的女孩子,面容隐在黑暗裏,她的手指軟而涼,撫過了他的下巴,她繼續說道:“伯琅你說我是孤魂野鬼,卻不 知道兩年前,本應入朝的新任司命死于淮南道,她的魂卻來了長安,看了天命,願助這最有皇命的少年皇子一把,兩年來,他終是坐上了皇位,可身負異能的司命, 卻被他殺死了……”
伯琅想要說她絕不該直呼他的字,而是應該叫皇上的,可刀在喉上哪裏還說得出口。只是他對于這竟然附了他人之神的孤魂野鬼的說辭,半信半疑。
“那麽,你這個有神能的千山道士,看來也并沒有怎麽幫到我。”他竟然笑了一下說道:“一切都照着我自己的計劃進行,縱然因為蔣奴的存在而少走了許多彎路,我卻不信你真的助了我多少。”
那阿北語氣一滞,似乎被戳到了痛處。伯琅與蔣奴接觸雖然多,卻因為她一直在僞裝而并不了解到什麽她真正的性格,如今仿佛是得以窺見她那僞裝下的半分真實了。
“或 許吧,不過我來,卻是含了一口惡氣,外頭的宮人沖進來大不了再殺我一次,我去換個身子。”她坐在伯琅的腰上,兩條腿蜷在他身子兩側,這個姿勢太過……暧昧 了些,可她似乎做慣了太監,絲毫不覺,繼續說道:“可我這一刀下去,你謀劃了許久的事情還剩下什麽,這皇位恐怕要落到謝漱玉那個七八歲的兒子手裏。”
這點伯琅也十分清楚,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所以你不殺我洩憤,到底是想要什麽?既然是無欲無求的千山道士,卻魂魄入了宮廷插手宮變,顯然你很有野心啊。”
“恩,我若說我想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何。”那甜糯的聲音帶着笑意,伯琅卻絲毫不敢忽視她背後真正的野心,他伸手拿起了床頭遠遠擺放的青銅燈,擡起來拿到了臉邊,想要讓火光映照亮她的臉。
阿北沒有躲開,一片黑暗的龍床寬大,他一身白衣裹着錦被,她則是深紅色的簡單宮裝,領口有些亂,一頭未幹還在滴水的長發如海藻般黑亮,十四五歲如抽芽小樹般纖瘦單薄的身子跨坐在錦被上,薄薄的唇,細長的眉眼,白皙到極點的肌膚。
還有在火光中顏色淡的仿佛是金色的瞳孔,鼻翼兩側幾乎看不清的小雀斑,她嘴角噙着篤定與得意的微笑,伯琅握着青銅燈的手不知道是因為它太沉還是因為別的而顫抖。他想他此生都不可能忘記這暖溶火光下的一瞥,不可能忘記那那晶亮的瞳孔與唇角的笑意。
空蕩的龍床,黑暗仿若是無數觸手順着燈光的邊緣攀爬而來,他想要将自己蜷在這一圈光亮裏,這一張大床,很适合再多一個人,他竟然也笑了起來,開口道:“不知皇後之位,你可否滿意?”
阿北眯了眯眼睛笑道:“不好意思,我不喜歡用爛黃瓜。未來會爛的也不行。你果然見了我是個女人,就自然而然好像覺得我就不會傷了你一樣。”
她話音剛落,猛然拿起旁邊的軟枕,壓在他的臉上,伯琅驟然一驚,就感覺上肩膀上一陣撕裂的痛感!她将匕首狠狠插入他的肩膀,刀刃擰轉了一圈!
伯琅一時疏忽,受了這樣的傷幾乎痛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卻聽着阿北湊在他耳邊笑道:“你忘了,我說我含了一口惡氣,這會兒管你跟我說什麽屁話,洩憤才是我的目的。”
一聲鈍響,北千秋猛然從十幾年前帶着斑駁的夢裏驚醒,她才想起自己如今一身男裝,坐在上書房裏,這也不是夜裏,而是很多年前也都一樣有過的下午。順帝也已經放下了筆,擡眼看着她,皺着眉頭眼裏仿佛在評判什麽,有些不滿也有些歡欣。
北千秋覺得那種掃過她身上,在評判什麽的眼神實在令人難受。但她幾乎是這一個眼神就知道了,順帝果然已經認出她來了。只要栗子回了長安,他肯定第一時間能找到她,更何況她換了身子已經有将近二十日了。
順帝站了起來,卻沒朝她走來,而是走到書架旁邊,展開了一張卷軸,挂在了手上,淡黃色薄絹展開,他似乎頗為自得的問道:“如何?”
北千秋瞥了一眼,畫上是她曾做內司女官的樣子,陽光帶着窗格的陰影落在上頭,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她點頭道:“皇上畫工極好,這畫上的女子也頗有姿色。”
順帝眯了眯眼睛道:“聽聞陸大人也極擅長工筆?”
“不過是當年,這兩年年紀上來了,眼睛也花了,工筆又急需要耐心,臣官居中書令,朝內大小事務總要操勞,哪有那精力再去畫美人圖。”她決定要裝陸熙然裝到最後,擡袖拱手說道。
“你這是再說朕整日很閑,才有空畫這圖了?”順帝笑道:“這架子上還有很多畫,陸大人極懂品鑒,不如來看看。”他站在書架邊,似乎要請他走過來。
北 千秋硬着頭皮走過去,她站定在書架前,順帝倚在書架上,他一身燕服似乎因為坐久了滿是皺褶,每一個皺褶都舒展在他衣服上,皺褶的溝壑裏盛着陰影,她居然連 這些小細節也在看,北千秋不得不承認她心裏有着很多的唏噓感嘆,也有很多的厭惡失望。她伸出手,拿起一個卷軸展開,是她下棋時候的樣子。
點頭看了一眼後放下,打開了下一個是她抱着一個彩錦編織的球,在和一個兩歲左右的女孩子玩,旁邊是一株海棠。
還有她兩條腿蜷在榻上,一身衣裙展在的跟花瓣一般熟睡着。
還有她……
很多很多,基本全是那時候的樣子,全都是深紅色的宮裝,近乎偏執的描畫了一個他面前表現出來的北千秋。她其實心知,那并不是她真實的樣子。過了好久才說道:“看得出皇上畫工進步不少,皇上若有這樣的毅力,江南鹽商的事情也不至于現在才剛解決。”
一雙手從她身體兩側伸過來,他的下巴在她臉側,手指捏住了她的手腕,有幾分用力,說道:“我很讨厭你這個身子。”
呵,你讨不讨厭與她何幹。北千秋冷笑着沒說話。
“你果然很了解我,連我早就找到鎖魂蠱解法一事都知道。南九也讓你擺了一道。”他幾乎将整個身子靠攏過來,說話時悶響的胸口貼着她脊背,北千秋往前挺了挺身子,想要跟他格開一點距離。
可他不依不撓,抱住她的肩膀指節攬進了懷裏,從她背後這樣抱着她。
“你有事跟我裝裝也挺好的,這樣不至于我們說兩句就打的不可開交。”順帝感慨道:“你是因為惠安死了,才要跟我拼命的麽?”
北千秋若不是強忍着,幾乎要氣笑了。他倒是忘性大,當年因為覺得左陽心裏頭愛慕北千秋,北千秋又不拒絕,一怒之下,直接将那具內司女官的身子腰斬。左陽後來找到屍體,整個人都幾乎有些接受不了,幾乎癫狂。
先不說北千秋本就很喜歡惠安,惠安死去一事足夠點燃她所有的怒火,伯琅倒是能将他自己做過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一句“你不還好好活着麽?”就好像之前北千秋得死去活來,都只不過是個讓他開心的游戲。
她怒的擡起頭來,幾乎要強咽下這口氣才能裝得下去。
順帝看見她擡起頭來,忽然抱着她的肩轉過來她的身子,将她壓在滿是卷軸的書架上,低頭就要吻下來。北千秋條件反射的就要擡膝頂向他兩腿之間,卻被他擡手擋住,他仿佛很了解北千秋會做這種事。
“我真是沒說錯,你抗惡心的能力簡直讓人惡心。這是個男人,大老爺們,長着跟你一樣的一根玩意兒,這張嘴也嘬過不少名妓伶人的胸乳,你真是不覺得惡心?”
順帝似乎早知道她會這麽說,笑道:“那我就擋住我自己的眼睛,裝作看不見。要真是在意你換了什麽樣的身子,那我也接受能力太差了。”
“是麽?當年你讓老司命做符,讓我成為老南明王的時候,怎麽不情動難己,跟我來上一發?”北千秋勾唇冷笑。順帝手勁大的離奇,擡手摩挲着她下巴,拇指轉而去蹭過她的唇,知道那下唇有些微紅,才道:“你總是愛說這樣的話。”
北千秋冷笑,看着他氣息壓來,面前落下一片陰影,正要開口,忽然聽見上書房外說話的聲音熟悉無比。
“公公,不必了,我先在這兒等着吧。”那個聲音道:“皇上先會面着那位陸……陸熙然大人,我反正也沒什麽急事兒,就在這兒等着吧。”
她猛然一僵,轉頭看去。窗紙亮得發白,他的輪廓映在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