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她讓左陽伸出一只手來,北千秋兩指在空中虛點了兩下,戳在左陽小小的掌心裏。他條件反射的一收手,抓住了北千秋的手指,她連忙瞪了他一眼。
左陽被她瞪得心虛,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麽,只得老老實實攤平了手。
幸而周圍的觀衆表情也都很嚴肅,口中念念有詞的北千秋才沒覺得自己像個演神經病的傻x。她緩緩閉上了眼睛,半晌不言,幾雙眼睛都落在她身上了,她才覺得這個裝的像樣了,緩緩開口。
“前途坎坷。”北千秋緩緩啓唇說出這幾個字。她自然知道在長安有不少給人算命的神棍,往公主臉前頭的人,沒一個敢說難聽的,她唯有這麽說,公主才反而會當真。
果不其然,惠安露出了果真如此的心痛表情。
“命中雖位貴,可擔大任,但恐怕難以一帆風順。”北千秋腦子裏拼命地榨着那點墨水,說幾句文绉绉的話對她來說也是不容易:“若長公主想讓此子日後富貴安寧,最好早早出去歷練磨其心智,別嬌生慣養着,或能擔的過幾次劫難。”
左陽自然不知道,北千秋一頓瞎忽悠,導致他此行之後,在長安還沒完全養好身子,就被送到西北駐軍地裏被爹養了好幾年,簡直過的跟村裏的娃一樣,從記憶深處摳出來,就是不堪回首的紅棉褲配綠襖,一串鼻涕一頭亂發,戈壁灘上亂跑。
他 那幾年灰頭土臉,土褲子髒污鞋,跟駐軍地其他幾個将軍家的小子一起長大,抱着雞吃飯,牽着羊遛彎,沒有丫鬟沒有嬷嬷,生活起居基本都靠他自己,粗心的爹偶 爾管管。左安明倒覺得這樣好得很,偶爾教他一些騎射,兒子雖然髒了點,土了點。但好歹自己燒水做飯、穿衣做事全用不着別人,扔哪兒也餓不死。
這一切的起因,竟是北千秋一句鬼話。
當然北千秋說完了這些鬼話,惠安還是很感激的,她給了北千秋一匹馬,指明了繞過前頭洪澇的山路。他們的車隊上不了山路只能等,北千秋還惦記着長安的兩套房産,惠安不用她提,主動說拿着那個玉葫蘆去南明王府即可。
她這頭倒是賺的盆滿缽滿的走了,入了深夜,她的徒弟曲若才一臉疲憊的回來,車隊附近只點了幾盞燈,他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北千秋,只聽着幾個下人說左陽已經醒了。還是付嬷嬷将那封信送到他手邊的,他拆開了看,半晌反應不過來。
陌生的城,四周也是陌生的人,前兩天湧來的流民都倚在能倚靠的牆根或坐或睡,他何止一點茫然。信上只寫了,要不他自己來長安,要不就直接轉頭上山。
曲若本就與北千秋并不熟悉,但他叛離千山,就是為了想去長安跟着搏一把,卻被北千秋狠心甩下,身無分文,只有一張薄紙,一身道服……
曲若師父原來就說,千秋是個不大在乎旁人的性格,論是誰,死去活來,天天變着法的換身份,也不會在乎那些跟過客一樣的人了。可曲若卻更憋了一口氣,他自己一人,也能走到長安去!
惠安沒看信的內容也猜到了大半,看這少年要去追,就也讓人給他備馬,可曲若不會騎馬,一言不發面色鐵青,頂着深夜的雨絲,只要了一盞手提的油燈,一些幹糧蓑衣,拎着劍徒步按照北千秋走的方向走去了。
這一走,大概五六天,惠安快要動身的時候,竟又在這城中,見到了曲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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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時候他頭發被雨水打濕,一身白衣早變成了平民百姓的麻衣,和一些流民擠在一處,滿面疲憊。惠安連忙叫着付嬷嬷主動上去問他,他轉過臉來,眼裏才真是徹底的茫然。
“你那師父呢?就是當日給我們仙丹的女冠。”她撐着傘過去問。“你追上她沒有?”
他面若冰霜:“追上了,一同行了一段路,塌了山石壓死了不少人,她也在其中。”曲若并沒有說,當時冒險走山路的人中,他是唯一一個活着出來的,若不是北千秋最後推了他一把……
“她——怎麽會!”惠安一驚,曲若卻不想多說,他皺眉斂袍起身,低聲道:“我才是……真不知道該去何處找她……”
惠安沒聽清,卻看着這少年說罷,揮了揮手,手裏油燈明滅搖擺,就起身拍了拍衣服,與流民過境的方向逆行而去,一身麻衣,很快的消失在了人群裏。
曲若心裏五味陳雜,也比不過當年塌了山石慘死後,再度醒過來的北千秋。
她躺在硬邦邦的床上,連周圍也不想看,就是不想起來。從山上掠下來玉葫蘆沒了,惠安給的金子沒了,忽悠半天騙來的獨山玉佩沒了,之前的玩意兒啥都沒了。她就應該找個地方挖坑埋好再走,等回頭換了身子還能去把那些值錢玩意兒挖出來。
她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入耳的卻是跟老風箱一樣嘶啞的呼吸聲。
裝逼的身份沒了,容貌沒了,連青春都沒了。她都不想擡手看自己跟幹枯老樹皮一樣的胳膊。本來還想着再入長安,憑着司命身份,混口好飯吃,結果全都成了泡影。她躺的腰都疼了,才慢吞吞的爬起身來,總要找口飯吃啊。
屋裏一片昏暗,窗戶紙透過一點月光的顏色,北千秋真是感覺到這身子是個上了年紀的大爺,她摸索了半天找到了門,緩緩推開來。
月光冷冷清清的照着層疊紅牆,一片院子裏只有一株白玉蘭半死不活的豎在她門口,地面是平整光潔的青石板,外頭傳來打更的聲音,羊角燈在琉璃瓦門口的屋檐下頭被風吹得打轉。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忽然好想關上門再躺回屋裏,這……能不能重啓。
倒是不用長途跋涉來長安了,她現在已經在長安的最裏頭的最裏頭了。至于這身子……還不如是個老大爺,至少老大爺跟老太監相比,尿起來還不分叉。
直到她聽見了一聲連着一聲痛苦的悶哼,這深夜裏宮牆內總是忍不住讓人浮想聯翩,北千秋拿起老太監常穿的竹青外褂子,起身打開了一條門縫。
一 個跟曲若差不多年紀的少年郎,只穿着中衣,費勁的從旁邊小廚房裏提了一桶水,吃力的往外拎。白色的中衣薄的跟紙一樣,他後背上全是血痕,那少年花了好大的 力氣,才将一桶水拎到了院子中央,他手裏拿了一條軟巾,扔進水桶裏浸滿了水,北千秋頭靠在門框上,看着他脫掉了中衣。
後背上是數不清的鞭痕,他把軟巾擰幹,小心翼翼的擦拭着自己的後背,疼的強忍着沒有喊出口。北千秋想來應該是個被主子責罰的太監,和她身體這個老太監住在一處,她推開門,站在了門口。
興許是那木門合上後嘎吱的一聲響,讓那少年聽到了,他猛然回過頭來。
月光下赤着上身,面上一雙桃花眼,鼻梁挺直,額前頭發被疼出的冷汗沾濕。北千秋一打眼才看見了他頭上的縷金雕花小冠——這不是個太監,是個皇子?!
那張臉又讓她心中感覺有幾分熟悉……
他回頭瞬間的煩躁痛苦的表情似乎在見到他的一瞬間消失了,他想做出幾分可憐茫然的樣子,然而想着她剛剛一直都看着,也沒什麽必要,恢複了面無表情,喊道:“蔣奴。”
她往前走了一步,不着痕跡的弓了弓後背,擡手問禮道:“殿下。”
對 面那人短促的應答了一聲,看來她沒猜錯,便擡起頭小心的打量他,畢竟是她前不久還見過惠安,走近來看她才發現這張臉和惠安好歹有七分像。畢竟過了七八年, 北千秋記憶力也不是太好,卻也仍想起來這是惠安的弟弟……當年那個将刀劃在她脖頸上的小男孩兒,惠安叫他七弟或是伯琅,應當是七殿下。
北千秋後悔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跟這個蔣奴熟悉的人,她不應該這麽早露臉的,但少年沒開口,她也不好什麽都不說,只得拱手問道:“可要老奴搭把手。”
伯琅恩了一聲,擡手把軟巾遞給了她,可眼睛就沒從她身上離開。北千秋接過冰涼的毛巾,要他轉過身去,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傷口。這一會兒避開伯琅如同針刺般的目光,她一邊觀察着宮院,一邊查看着他傷口,腦子拼命轉起來。
宮 院不小,北千秋曾有過做宮內宮女的經歷,不過那時候活得不長,但對于規矩和這地方,倒也知道不少,自然也看得出這不是荒廢的地方。只是偌大的宮院沒有一處 亮着燈,似乎根本沒人。伯琅身上的傷口不止有這一次新的,以前還有幾次沒好全的舊疤痕在,有幾處都幾乎潰爛,他卻渾不在意,連傷藥都沒有,就用些涼水擦 拭。
惠安公主一旦嫁了人離宮,他的日子就這般凄慘了?只是北千秋也不能開口問,雖然暴露了也沒什麽的,可北千秋卻認為這是個了解長安的好機會,再以後真未必能進來這宮廷了。
“你今兒倒是耐性好,精神也好。”伯琅幽幽說道,他一開口,北千秋手上動作就一頓,他繼續說道:“昨兒我問你有沒有剩下的吃食了,都聽着你在屋裏吧嗒吧嗒抽煙,也不肯回答一句。”
“老奴昨日睡了,殿下聽錯了吧。”北千秋手上動作不停說道。看來這皇子過得相當沒地位,北千秋這麽回答,他果然沒有太懷疑。
後背上的血污擦淨了,他的褲子也*的了,伯琅随手把水倒掉在樹下,拿起軟巾頭也不回的走進屋裏,他主屋房子倒是挺大,伯琅将軟巾搭在脖子上,才走進屋檐下月光照不進的陰影裏,就轉頭過來看向了她。
北千秋回望過去,偏生他瞳孔裏的反光在黑暗中很亮,長長的睫毛如扇子般在臉上投下濃密的陰影。
“半個時辰之前,我才去叫過你,你不給我開門也不應答,我一怒之下把你門給踹開了。”伯琅幽聲道:“到床上一摸,你這老東西都斷了氣,已經涼的差不多了。我就只能自己提水,沒想到我提了水出來,你倒是又活了。”
北千秋不回答。
“想我也不至于連人死活都分辨不出來,你說這會兒你起來了跟沒事兒似的,倒是有些怪了。”伯琅說完,頭也不回的走進去。
幾年前他拿刀的事情還歷歷在目,如今諱莫如深的表情令她頗有興趣,跟這麽一個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忽然覺得有那麽點刺激。
不過當她用了蔣奴的身子,第二天發現這位七皇子宮中已經沒有別的宮人了,而且她還發現,這老太監的脖子上有一道明顯被人勒死的紫色痕跡,她才是真的感覺毛骨悚然。
是被誰勒死的已經毋庸置疑,然而伯琅還是能跟他剛剛勒死的人如同什麽事沒有一樣對話,才讓人心驚。
只 是這份心驚逐漸變成了一種混雜的情緒,如同十幾年後的北千秋,用着陸熙然的身子站在這熟悉無比的上書房內。順帝賜了座,她安靜的坐在軟凳上,靜默的看着順 帝低頭伏案繼續批改着折子,外頭的光順着菱格的窗戶投了進來,落在了他桌案下露出的靴子上,反光映亮了他一片臉頰,斷了臂的南九站在他身後,仿佛絲毫不關 注她,而是神游在外。
十幾年過去,她用蔣奴的身子花了幾年的時間将宮內了解的透徹,與手握重權的長公主、謝漱玉還未做太後時謝家的勢力以及先帝身邊陪伴多年的徐瑞福一同,将看似懦弱無能,卻仿佛總掌握着一手資源的伯琅擡上了皇位。
十幾年前的上書房,依然燃着差不多味道的香,他瘦弱的身子換上了龍袍,噼啪燃燒的燭火,當初的屋裏,十七歲的伯琅身邊擠滿了人。謝漱玉知道自己的兒子不可能得到長公主的支持,所以不可能坐上皇位,但她幸而早些年縱然再恨惠安和伯琅,竟也成為了伯琅名義上的母妃。
皇後一死,她成了太後。伯琅也信守承諾,不殺太後膝下那兩個兒子,而是将兩個不過七八歲的孩子封為王,遣出長安,只留了一個小女兒在她身邊。長公主增加食戶,左安明得了西北與貴陽的兵權,徐瑞福依然是他的太監總管。
十七歲的伯琅将連同太子在內的其他幾名皇子,倒吊在大牢之中,給他們的脖子開了一個小口,任憑血液流光。而他也以差不多的手段對待了當年的北千秋,也就是蔣奴——
他昭來兩年間幫他在宮中布下眼線,拿錢打探消息辦事的北千秋,一面笑着,一面給她那老太監身份的胸口來了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