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合館的門檻比往日更高,想邁進去比往日更難,從那日中秋之後,魏銘啓被天合館下了逐客令,只要是剛到門口,有進門之意,老仆便出來畢恭畢敬的行禮問安,順道再補上一句:“世子近日身體不适,不易面聖,還請皇上恕罪”。
明明那日懷中的人頗有動容,明明以為幾年的冰雪終可消融,卻不知道怎麽了,這門比從前更難進了,只是裏面的人和賀佑棋有說有笑,那鹦鹉更肆無忌憚的喊着:幺兒好看!卻偏偏就是不讓他進。
臉色忽晴忽陰的皇帝恨的牙癢癢,有時忍不住抓着老仆要問上一句:“你從前是誰的人?”
老仆也不怕他,一臉笑意盈盈的說:“世子說了,進了天合館便是天合館的人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都是他魏銘啓的,竟然還冒出一個想占地為王的天合館。
“憑什麽你可以進,朕不能進?”抓着從天合館剛出來的賀佑棋,魏銘啓一臉不忿。
“幺兒說了,這幾日要抄佛經靜心”賀佑棋滿臉遮不住的笑意,惹得魏銘啓更是一臉嫉恨“朕明明聽見你們在裏面有說有笑,他就是這樣靜心的嗎?”
定禪寺送來的經書抄了一遍又一遍,抄的簫信已經可以倒背如流,卻還是照舊把那人擋在門外,一有閑暇時間便抄經渡日。對此,老仆尚不問緣由,賀佑棋只當是看不見,魏銘啓一身憤恨不得原因,只有簫信自己知道,他以為從離開春風樓便死了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但他尚不得而知,這再次蠢蠢欲動的心是因為這個失去許久的擁抱,還是因為那壺處心積慮的酒,是因為自己無法言喻的寂寞,還是因為眼前這個無法替代的人。
簫信不得而知,終日靠抄經尋求真果。
魏銘啓被擋在門外的心越發郁結,看着每天頂着黑眼圈的皇帝,賀佑棋終究還是看不下去了:“不如找梨娘來吧”。
幾日後,午後黃昏,一座轎攆從皇宮側門緩緩而入,轎子中微微發福的婦人一只手輕輕拂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眉眼依舊,嘴角輕輕上揚,一臉幸福的笑意就算碰上這皇宮中寂寞的寒意也能瞬間将其化作春風。
天合館裏正端坐于書案前的人緊緊握住手中的筆,筆尖微顫,正停在一句佛偈上:有種有心地,因緣能發萌。于緣不相礙,當生生不生。
“多年未見,世子安好”靜靜的行禮,笑意盈盈的梨娘少了當年潑辣伶俐的勁頭,安長了幾分即将要當娘的成熟與穩重。
那年她出了春風樓,便真如自己說的那樣,直沖沖的闖進了黃公子的門前,只是黃公子并不是什麽富貴人家的少爺,也不是什麽能用的上八擡大轎的富貴人家,上沒有管家仆人伺候,下沒有山珍海味入席,只有光棍一條,将自己開茶館掙的錢都扔進了春風樓,只換得一人歡笑。
“他窮是窮了些,但待我極好”向來最喜金銀的少女,如今一身麻布羅裙,頭上也沒了華麗的珠翠,只一根素銀簪子挽着。
“我與他一起經營那茶館,日子不算富裕,但也過得去”恬淡的臉龐上顴骨處微微泛紅,看見面前的人正盯着自己看,羞澀的一笑說:“眼下快入冬了,風大,吹的臉都紅了,從前到是很在乎,現下是快做娘的人了,也顧不上了”不自覺的将手拂在自己肚子上,笑着說:“從前我們說過的,若是我當娘了,你要給我兒子做舅舅,這話可還算數?”
“算數”簫信的手輕輕搭在梨娘的肚子上,一點力也不敢用,仿若稍微用力便會驚醒裏面正熟睡的小東西一般,輕聲說:“我這外甥可還聽話?千萬別學你娘親,伶牙俐齒,将來不好讨媳婦”
那肚子裏的小東西仿佛聽到一般,突然伸出一只手“咚”的一聲撐起一邊肚皮,橫着劃過來,隔着衣服都能看見那一道鼓起從左劃到右,惹的兩人哈哈大笑:“你看見了,你這外甥不是個省心的”。
都說新生是一個新的開始,簫信看着梨娘幸福的笑意,再看看她肚子裏那“折磨人”的小東西,不由的心生感慨:真好啊。
“你呢?你過的好嗎?”見簫信不說話,梨娘兀自說道:“從前不知道你是這麽尊貴的身份,更不知道那人竟是……”話沒說完,突然看到簫信原本挂着笑意的眼角慢慢垂下,知道他這些年心裏有仍有疙瘩,便緩緩說:“來時,佑棋都同我講了,我知道你不怨他是皇上,你只怨他騙你,對嗎?”
見簫信慢慢低垂下的眼角,梨娘嘴角淺笑繼續道:“我知道,這些年你心裏一定想過,若是他當初直言問你要,你也不一定會不給,但他偏偏用了騙,所以你心裏這結怎麽也解不開,對嗎?”
緩緩拉上簫信冰冷的手,像個大姐姐一般溫柔拍打着他的手背:“你一直喜歡他,卻不知道他當年對你的種種是為了虎符還是因為喜歡你,對嗎?”
溫柔似水的幾句‘對嗎’,直問得簫信心裏一陣酸楚,梨娘啊梨娘,這麽多年沒見,你還是那個說話一針見血的人,還是那個旁人怎麽隐藏,隐藏的再好,都被你如同吃飯喝水一般平鋪直敘出來的梨娘。
“你呀你……”這口氣像極了賀佑棋,輕輕飲下一口茶,方才道:“人生匆匆幾十年,你們所選皆沒有對錯,但會錯過,與其整日在這天合館琢磨他從前對你的種種是為了虎符還是真的喜歡你,倒不如指着他鼻子問一句,你魏銘啓是不是真的喜歡我?”看着面前的人微微皺起的眉頭,梨娘伸手去抹平那眉心,勸解道:“你浪費的不是旁人的歲月,都是自己的,兩情相悅,要學會珍惜,日子過得可快呢”。
那年深秋剛過沒多久,京城便下雪了,潔白如鵝毛的雪片一夜之間覆蓋了整座皇宮,紅牆金瓦的富麗堂皇被厚厚的白雪覆蓋,有種說不出的肅穆。梨娘走後沒多久,便收到她的來信,十月初八,梨娘生了一個大胖小子,皮膚極白,大約是随了娘親,簫信派人送去了一應補品藥材,還叫人捎去了一塊上好的翡翠玉佛,信中說道,上次走的匆忙,這是贈予外甥的定禮。望着澤城的方向,簫信時常會想起梨娘當日語重心長的話:兩情相悅要學會珍惜,日子過得可快呢。
是夜,皇宮中四處宵禁以後,一道黑影自禦華池倏忽閃入鳳鳴宮,速度太快,沒人能看清。那黑影一閃而入,是一名身着夜行衣的年輕男子,大殿正中,姚淑湘端坐于正座之上,屋內沒有燭火,灰色的月光灑在姚淑湘蒼白冰冷的臉上,那黑影見到姚淑湘立刻跪于殿中。
當年姚炳仁五萬舊部中有一支僅有五人的死侍,稱為寒鴉處,當年戰亂四人皆死于戰場,如今只剩一人,但對于姚淑湘來說,如今一人足矣,因為她要做的事情,只有一次機會,且只能成功,否則将一敗塗地,再無翻雲覆雨之日。
“都準備好了嗎?”大殿正中,姚淑湘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冰冷的眼睛略過跪在殿中的人,望向窗外淺灰色的月光,灰蒙蒙一片籠罩在庭院裏被雪覆蓋的臘梅上,連那傲骨的梅花都失去了顏色,其實這些絢麗奪目的東西對于姚淑湘來說早就毫無意義了,自從進了宮,在她的眼裏一切都從未有過顏色。
“準備好了”跪在殿中的人恭敬的将頭又低下幾分,半晌,才小聲的問了一句:“娘娘,可想好了?”
“我如今,還有什麽沒想好”過了許久,姚淑湘淡淡的說:“從前,我藏了太多,藏了太久,藏得自己快忘了自己是什麽性子了,人人都道我賢良淑德,我也差點以為自己是賢良淑德呢”姚淑湘一直麻木冰冷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笑容:“自古後位,沒有賢良,唯有狠辣,方能穩固”。
那夜的雪無聲無息的下了整整一夜,黑衣男子在深夜就匆匆離開,但姚淑湘始終端坐于正殿當中,一直到天亮。
天合館的門檻還和以前一樣高,魏銘啓費盡心機也沒能進去,連梨娘的大胖小子眼看都要滿月了,簫信對他始終還是閉門不見,自己送進去或者假借賀佑棋送進去的東西都石沉大海,偶爾能聽到老仆出來笑着道一句:世子多謝皇上關心。
一籌莫展的皇帝終于忍不住了,給自己出了一個馊主意。
深夜濃霧一片,簫信已經讓伺候的老仆去休息了,自己點着一盞油燈倚在書房的榻上看書,屋子裏炭火燒的正旺,燭火也半明半暗,眼看就要熄了,沒有心思再續上,簫信手裏拿着的書也漸漸要滑落,困意席卷,正準備要休息,忽而聽的窗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誰呀?”以為是老仆起身,簫信小聲喊了一句,卻沒人應。
起身剛打開木門,一陣寒風迎面而來,冷的簫信一個哆嗦,裹了裹身上的單衣,剛邁出一步,便突然被一個溫暖的懷抱從後擁住,心下一驚,正準備回頭,身後那人便捂住了他的嘴。
“噓……”
“是我……”
聲音熟悉,溫暖依舊。簫信突然想起,好像許多年前,也有一個人在大雨滂沱的深夜為了給他送藥,從黑暗中走來,輕輕擁住他,在耳邊溫柔的說:噓,是我。
緩慢的轉頭去看,那人卻一身狼狽,腰間的佩玉被扭到了身後,衣衫淩亂,下擺也不知道為什麽被撕了個口子,額頭前一縷發絲飄在眼前。再擡頭看了看牆邊還晃動的樹枝,銀色的雪花還簌簌下落,心頭一驚。
“你爬牆?”
抓住剛想掙脫的手,魏銘啓一把将人摟的更緊:“你又不肯見我”。
簫信心裏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覺得自己擋他也是一時,只是為了給相互一點時間去思量,卻怎麽也想不到,竟會逼得堂堂九五之尊去翻牆。
“放開”半晌,簫信才反應過來自己還在那人懷裏,想掙脫一下,卻突然發現好像自己并不抵觸,所以手上也并未真的用力。
“沒人能看見”魏銘啓依舊溫柔的在他耳邊輕聲說:“他們都睡了,我偷偷跑出來的”
“怎麽來的?”
“我從書房的窗戶翻出來的”語氣像極個孩子,還在為自己的一點‘功績’炫耀。
“翻窗,爬牆,皇上還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啊”
“沒辦法”輕輕嘆一口氣,魏銘啓将懷中的人摟的更緊,“我的幺兒不願意見我”抱了許久,魏銘啓才又道:“別生我的氣了,你看”掀開寬大的袖子,露出一小節手腕,手腕上一道不深不淺的疤痕,傷口已經徹底痊愈,但依舊可以看出有一道白色的痕跡:“我都受傷了”。
魏銘啓的語氣裏像極了撒嬌邀功的孩子,簫信心裏覺得即好笑又溫暖,卻依舊不想給他什麽好臉色,便假裝冷冰冰的說:“皇上多保重龍體”。
“你若是肯見我,我身體定比現在好上百倍,即不用翻窗,也不用爬牆,就從那門裏走進來”伸手指着已經緊閉的大門,對于旁人來說,那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大門,卻對于魏銘啓來說,像是一座高山:“我走進來,你正在這裏抄經,沒聽見我來,老仆在後面沏茶,鹦鹉在這裏打瞌睡,我就從這悄悄走到你面前”指着從門口鋪到院中的鵝卵石小路:“你一擡頭看到我,我就能把你擁進懷裏,你怕旁人看見,從耳朵一直紅到脖頸,我不怕他們看,就要這樣抱着你,春夏秋冬,日月星辰,轉眼我們便是耄耋老人,山河依舊,國泰民安,然後我們壽終正寝,生死不離,你說,好嗎?”
簫信聽着魏銘啓給他描述的畫面,仿佛真的看到在這一方安靜的小院裏,魏銘啓輕輕擁着他,夕陽西下,恬然靜好,樹上的楓葉打着轉緩緩飄落,落在他青色的紗衣上,魏銘啓幫他輕輕摘去,再附上一彎笑顏,眉目如畫,仿若畫中仙。
“幺兒……”魏銘啓的下巴搭在他的肩頭,輕輕一側,溫潤的唇便可以擦到他的耳朵,身後的人用極其溫柔的聲音說:“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幾年光陰不算長久,但于簫信來說,仿若經歷的大起大落,從獨自一人,到情意綿綿,到處心積慮,再到如今塵埃落定,他想過無數種可能,可能他們會老死不相往來,可能他會在春風樓一直等下去,可能他會以極其冷漠的方式一直孤獨終老于皇宮之中,可能他會視他為仇人,可能會永遠疏遠他,但簫信從來沒想過,原來,還可以這麽安靜的重新來過,仿佛自己不是世子,他也不是皇上,他不是春風樓裏的幺兒,他也不是常來探望的魏銘啓,他們僅僅是兩個相愛的人,單純的擁抱,看歲月無聲,亘古長流……
美的不真實,美的如鏡花水月。
微微張口,簫信覺得自己如被蠱惑了一般,胸口微顫,悶聲道出:“好……”
然而院中忽起寒風,樹林裏的響動蓋過了那聲輕柔的回答,眼睛裏還充滿了剛才幻象的簫信沒有看到遠處的黑影,身後的人卻已經皺起眉頭。
沒聽見那聲輕柔的回答,身後的人猛的拉住懷中人的肩,将其轉至身後,瞬間,簫信只聽到三聲悶響,猩甜的血氣四溢而起。
大風,霧濃。簫信知道,這是大良的勁弩,三箭齊射,彈無虛發。
身前的人如斷線的風筝,漸漸癱軟下去,剛才還美的不可方物的幻境真的如鏡花水月一般,只一瞬,便支離破碎。
那日皇宮內院火光四起,守衛将整個宮裏圍的水洩不通,卻只找到早已面目全非的黑衣人。服毒,毀面,是這些死侍的必修課,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裏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目标究竟是簫信,還是皇上,皇宮內院有刺客,人心惶恐,人人自危。
深夜的天被湧動人群手裏的火把照亮,仿佛斜陽下的餘晖,晃的簫信睜不開眼。呆坐在地下的簫信等賀佑棋到時才緩緩站起,手心被鮮血沾滿,溫熱的血液順着白皙的手指往下滴,被晃動着問到剛才發生什麽的時候,在簫信的眼裏,只有眼前緩慢倒下的人,和四溢的鮮血。
紅,沾滿了簫信整個眼眶,這一刻,他的眼裏只有紅色,漫天滿地的紅,連宮牆外的楓葉也被染紅了。
太醫院近乎瘋狂的忙碌,皇上受刺客夜襲,生死未蔔,這一夜,碩大的皇宮中,所有人,徹夜未眠。
窗外,晨光微露時,已經幹結在指尖的鮮血似乎還留着餘溫,輕輕拂上指尖的血跡,簫信站在窗前,臉蒼白如紙。不是說要重新來過嗎?也不知道剛才自己說的那聲‘好’,那人聽到沒有……
忽然吹來一陣寒風,吹開面前的窗,窗紙呼呼作響,垂放在身側的拳頭突然握緊,指甲慢慢嵌進肉裏,劃破皮肉,仿若入骨,剛剛幹結的血又被新鮮的鮮血覆蓋,順着指尖滴落,而簫信的臉上卻依舊沒有表情,蒼白如雪。
不是說,要重新來過嗎?魏銘啓,從我這裏騙到的江山,你不要了嗎?
慢慢咬上的牙關越來越狠,直至從嘴邊滲出血來,拳頭猛的砸向桌面,胸口如壓有千斤巨石,心內如有萬蟲啃噬,一口氣沒喘勻,簫信只覺得口中微甜,噴出一口血,沾滿窗紙。
魏銘啓,我不準你死!你欠我甚多,還未曾還過,你若敢死,陰曹地府,奈何橋前,我簫信等着你,就是勒,我也要把你勒在我身邊,做鬼!你也只能做我簫信的鬼!
你說重頭來過!你說重頭來過……
緩緩低下眼簾:魏銘啓,你還沒聽見我說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