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皇上親自命人備下了馬車,一路上一應吃穿用度通通都準備最好的,從京城到澤城不算是千山萬水,但皇上好像細心的跟馬上要嫁女兒的爹一般,沒事就跑去看看,什麽規格的馬車,什麽樣子的馬匹,連馬車裏的軟墊都親自試了又試,除了前朝大事,皇上徹夜不眠,掰着手指頭算着日子,盼望着能和簫信故地重游,卻不料被一張文書生生澆了一頭涼水。
國丈怕是不行了。
本來就年事已高的國丈爺前年就因為受了風寒落下病根,卻還不聽勸,天氣一好就嚷嚷着要騎馬,多少小厮仆人在後面跟着,可國丈爺還以為自己年輕體健,一拍馬屁股一溜煙不見了,身後的小厮仆人緊跟着找,等找到的時候,已經不知道從馬上摔下來多久了,頭磕了個大洞,躺在草地裏已經昏迷不醒,帶回府中數名禦醫輪番來看,最終都是搖着腦袋出來的,好不容易醒了卻不認識人,這下不得不禀報皇上,國丈可能真的不行了。
喜公公站在魏銘啓身側,一五一十的如實禀報,話音剛落,姚皇後便梨花帶雨的進了禦書房,從前人前人後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讓人知的姚皇後在這天哭的哀痛欲絕。
“朕知道你傷心,準你回府去探望,快去吧”也顧不上皇後規格儀仗,姚淑湘當天便趕回了姚府。
然而三日後,國丈還是走了。
魏銘啓命人以皇室最高規格下葬,加封姚炳仁為太師,葬入皇陵。
國丈頭七那天,魏銘啓去了鳳鳴宮。皇後寝宮富麗堂皇自是不必再說,拂手摸去,皆是一手金光璀璨,擡眼望去,入眼一片滿目琳琅,然而越是富貴奢華,越顯的寝殿正中跪着那人一身蕭索暗淡,仿佛整個人的三魂七魄已經被人生生扯了去,連滿屋叫人望眼生羨的珠光寶氣都變的生硬冰冷。
姚淑湘跪在寝殿中央,背對着已經緩緩步入的魏銘啓,方才喜公公一如往昔扯着嗓子大喊一聲皇上駕到,也仿佛沒聽見一般,沒了往日裏溫婉賢良的禮數,更沒了往日裏笑意盈盈的眉眼,就算是口蜜腹劍笑裏藏刀的遮掩,此刻也蕩然無存,平日亭亭玉立的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更加瘦弱,往日一絲不茍的鳳釵如今也歪挂在腦邊無心扶正。
聽得腳步緩緩靠近,方才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連頭也沒回:“皇上來了。”
“是,皇後節哀”魏銘啓不曾愛過這個女人,卻也懂得她此刻的心境,處心積慮,托付終身無非為了一個後位,如今父親已走,自己又膝下無子,仿佛在寂寞深宮裏的漫漫前路,如同夜神人靜時的冷宮長巷一般無望。
“皇上打算何時臨幸臣妾?”姚淑湘依舊背對着站在他身後的魏銘啓,語氣不冷不熱,仿若那年她剛入王府,身穿一身鮮紅的嫁衣,坐在床邊将你我厲害講的清清楚楚,毫不拖泥帶水。
“臣妾入王府三年,高居後位兩載,卻還是處子之身,怕是這天下也只有臣妾一人了吧”
那皇後輕輕嗤笑一聲,緊緊盯着手中父親留下的貼身玉佩,指尖不停的摩挲,卻不由的越來越發力,似要把那紅玉磨出鮮血才肯罷休:“從前你多少還忌憚父親的舊部,如今你大願已成,父親也已不在,你眼下再無障礙,是不是我也更可有可無了”
魏銘啓張口想安慰一句,卻話到嘴邊也确實覺得無甚好說。當年魏銘啓倚靠姚炳仁五萬舊部登基,登基後安約定予以她皇後之位,互相兩不相欠,銀貨兩訖,是她在位後又想要更多,并且要了魏銘啓永遠也給不了的,因為他的心裏從來都沒再裝下過第二個人,早在多年前的春風梨樹下,就将那一抹真心留在了一方小屋裏。
“皇後節哀吧”到底也說不出什麽,面對着冰冷的背影,魏銘啓知道,這個人徹底倒下了。
不知道何處起風,一股腦吹開半掩的木門,吹動九五之尊腳邊的衣袂,也吹動身後那人淩亂的長發,一個炸雷驚天轟響,仿若要劈開這富麗堂皇的皇城。魏銘啓離開時,身後那人突然轉身站起,藍紫色的閃電映出一張無比蒼白的臉,眼底盡是淚水,卻偏偏流不出來:“是不是因為他!我就永遠不可能有子嗣!”天雷炸響,魏銘啓轉身看到那張慘白冰冷的臉上,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殷勤,盡數怨恨,嫉妒,和毫無遮掩的殺意。
簫信滿心期待的故地重游也只能擱置,整日在天合館抄着佛經,雖然口中從未提及,但魏銘啓依舊看到簫信滿臉盡是失落。但國丈剛薨,現下确實不适合提及出宮巡游,再遺憾也只能守在天合館看簫信一如既往的冷漠,好再簫信不再對他冷嘲熱諷,偶爾還能和他說上兩句不鹹不淡的平常話,魏銘啓全當是補藥,欣然接受,偶爾再回上一個沒皮沒臉的笑容,看眼前那人眼底淺笑,卻不露聲色,好整以暇的抄經,喝茶,魏銘啓覺得甚是滿足。
月滿西樓,又是一年中秋佳節,國丈尚薨不滿一年,宮中沒有大操大辦,連備下了一年的歌舞樂譜也無人問津。按例中秋時節皇上應該在皇後宮中過節,然而魏銘啓的眼中卻只能想起那日皇後那句滿數寒意的話語,正猶豫時喜公公端着一壺青瓷金箍的酒壺進了禦書房:“皇上,皇後剛才派人來傳話,說今日身體不适,不能和皇上共度佳節了,特此送來一壺佳釀,還望皇上恕罪。”
魏銘啓知道姚淑湘還因為她父親去世的事情滿懷愁緒,便指了指桌邊,試意喜公公将酒放下。
喜公公放下酒壺便恭敬的退出書房,關門的一瞬,魏銘啓看到天邊懸挂着的一輪圓月,不由的想起去年的中秋,在禦華池遇到匆匆趕往府中的殿子期,那年陸淩親自下廚,嘴上說着那人廚藝可怖,難吃至極,眼裏卻盡是期待和幸福。淡淡的給自己斟一杯薄酒,酒從高處落入酒杯的聲音在空曠碩大的禦書房裏形成回響,從前的自己一無所有,如今的自己身居高位卻依然孑然一身,只有滿桌的奏折和瑩瑩跳動的燭火。
溫熱的酒液随喉入腹,些許暖意湧上心頭,握着朱砂筆的冰涼手心也漸漸開始溫暖起來,胸前淌着炙熱的血液,心跳如鼓,似可以破胸而出,幾杯酒後,魏銘啓只覺得背後溫熱,整個人出了一層薄汗,浸濕了中衣中褲,連下腹也逐漸暖了起來,似有火在燒。眼神越發渙散,便不再睜眼,半靠在椅子上,微閉雙眼,認體內的火苗随血液全身游走。
閉上眼,那青衣墨發的少年便随心而入,安靜的躺在春風樓那一方小屋的紅宵床帳內,一塵不染,面龐皎潔,目似點漆,發如墨染,紅燭暖火映照在那一片朦胧的紅帳上,看的不夠真切,正想把那床帳掀開,裏面的少年卻伸出纖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挑動薄紗,露出一片光潔嫩滑的胸膛,衣襟半露,朱唇微啓,眉眼彎如娥眉,聲音細軟微顫,淡淡的喚了一聲:“……銘啓”。
“幺兒……”□□似可以将魏銘啓整個人灼燒成灰燼,喉頭微動,發出一聲嘶啞幹澀的聲音。
“皇上”一聲清冷的聲音立刻将魏銘啓的一腔幻想拉了回來,緩緩睜開眼,那青衣少年仿佛從夢中走了出來,正站在魏銘啓眼前,依舊眉眼如畫,依舊一身月華,只是沒有夢中那麽妖嬈動人,沒有夢中那皎潔的笑顏。
“朕是在做夢嗎……”魏銘啓眼神依舊迷離,淡淡的問了一句。
“皇上喚臣來,有何吩咐”簫信畢恭畢敬的行禮,卻看到魏銘啓一臉醉意朦胧。
“今日是中秋佳節,想世子陪朕共飲”魏銘啓半夢半醒,只當眼前這美好景象是一場夢,沒有過多思量,便脫口而出。
“臣遵旨”簫信看着魏銘啓手指着的酒杯,走過去,端起一杯,盡數飲下,這暖酒卻剛剛入腹,便覺得一陣溫熱随腹蒸騰而起,直燒至臉頰,再望上魏銘啓一副面紅耳赤,呼吸零亂,眉頭不由的皺起來,望向手中的酒杯:“……這酒”。
聲音略微顫抖,手也拿不穩酒杯,只覺得一陣酥軟從腰間四起,慢慢爬滿全身,似有千萬只螞蟻再爬。
“魏銘啓!”才明白這酒有問題,憤恨的叫上一聲,眼前那人卻因為聽到自己的名字而像是得到了號令,倏的站起身來,一把将其摟入懷中,炙熱的唇便欺了上來,沒有溫柔的嘶磨,舌便直沖而入,用力翹開緊咬的牙關,去鈎懷中那人的舌,去吮吸那人的唇,去肆無忌憚的飲下那人口中微甜的津液,去長驅而入方至喉嚨還不罷休。手臂牢牢的環住身前的人,仿佛要将這人環至體內,侵入骨髓,生吞活剝入肚才可解心頭一腔□□,灼熱的人絲毫感覺不到懷中之人的掙紮、顫抖,只當這是個春夢,怎麽放肆,怎麽淋漓盡致,便怎麽來。
“放開!”懷中的人終是奮力掙脫了魏銘啓的粗暴,在掙脫的一瞬間,魏銘啓才如夢初醒,半晌,才緩緩的伸手摸上面前那人已潮紅的臉頰,驚訝與羞愧一擁而上:“原來,這不是個夢……”
擡手揮開拂上自己臉頰的指尖,簫信的眼神略微渙散,卻依舊可以保持一絲清醒,向身後半退一步,擡起下巴,低垂着眼,似乎不想看眼前的人,一字一句清晰的說道:“皇上喚臣來,就是想要臣的身子嗎?”
不知何處吹來一首簫曲,嗚咽悠長,在這金碧輝煌的碩大皇宮內院之中,孤獨之人數不勝數,中秋佳節更是格外思親,這嗚咽的簫曲仿佛誰人的心在泣血,仿佛點點燭火下的兩個人,一步之遙,卻心若雲泥。
“皇上從前便騙過臣,如今還要騙臣嗎?”簫信低垂着眼睑,因為酒而潮紅的臉頰也掩蓋不住的蒼白和失望:“這天下都是您的,您要什麽方可直取,何必用騙。”
微風順着門廊吹進書房,将半明半暗的燭火熄滅,正咄咄逼人的少年眼前一黑,只聽見一片酒壺碎裂的聲音,還來不及看清,便撞進一個溫暖寬大的懷中。這個懷抱和剛才的截然不同,沒有了剛才粗暴的入侵,沒有了剛才炙熱的欲望,充滿疼愛和憐惜的擁抱将簫信緊緊包圍,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耳畔,好似多年前,春風樓裏那個溫柔似水的少年曾給予的擁抱,呼之欲出的寵溺,滿腔滿腹的愛意。然而随風入鼻的是一陣血氣的猩甜,感覺到肩膀上一陣濕熱,似有血液順着肩膀緩緩流下。
簫信緊皺着眉頭,想從這個懷抱中掙脫,即是想掙脫這個快讓自己喪失心防的擁抱,亦是想查看那人身上的傷口。
“別動”濕熱的呼吸噴灑在簫信的耳廓上,魏銘啓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帶着一絲祈求,更帶着一絲犯了錯渴望被原諒的期待:“那酒是皇後送來的,我也不知道會這樣,幺兒,我的幺兒,信我,我不會再騙你了”擁在肩頭的手臂微微顫抖,那人将下巴放在簫信的肩頭,灰色的月光下,簫信幾乎看不到身前這人金色的龍袍,墨染的發,熟悉的味道,溫柔的耳語,讓他恍惚間也忘了擁抱自己的到底是那溫柔似水的魏銘啓,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亦或者,兩個皆是。
“除了那虎符,我不曾騙過你任何”魏銘啓的聲音越發顫抖,肩頭溫熱的鮮血已順着簫信的肩膀滴至腳邊,猩甜的血腥味充滿整個房間,仿若在眼前開出朵朵彎長紅瓣的花,花開荼蘼,來自彼岸。
“從前種種,皆是真心”緊緊貼在一起的胸膛随心跳觸碰在一起,自己的,和他的,沖破耳膜。不知道是因為酒的關系,還是什麽在簫信的心間刺了一下,心口一陣酸楚,忍不住要張開口呼吸。似乎感覺到懷中的人微微顫抖,還以為他又要掙脫,魏銘啓将手臂又環緊了一圈,聲音略帶沖破喉間的哭泣:“別走,我只想抱抱你,我知道你讨厭我,求你……別走……”
那年梨花盛開,有人站在春風樓下教豆點打架,那天,那人看着遠方說,若是旁人搶了你的東西,你拼命也要搶回來。而如今這人,懷中抱着他日思夜想的人,才感覺,原來有時候世間所有曾離自己這麽近,只是一個小小的擁抱,便可以擁入所有。
猩紅色的血液浸濕青色的紗衣,滴在地上的血滴很快便凝結在一起,那人打碎酒壺,用刀刃般鋒利的碎片劃破自己的手腕,疼痛和血液的流失可以使他保持清醒,魏銘啓害怕自己做出無法彌補的事情,也害怕再失去面前的人,用勉強換來的清醒去挽留住片刻的擁抱。
禦書房內寂靜無聲,朦胧的月光透過窗戶照在相擁在一起的兩個人,自簫信進宮以來的第一個擁抱,他即沒有閃躲,也沒有迎合,乖順的靠在那人的胸口,任他環住自己的肩,任他在耳邊一邊一邊的喚自己幺兒,平日蒼白的臉上多了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莫名的,有種東西從貼着那人的心房處蒸騰而起。
“我不讨厭你……”良久,輕微的聲音自胸膛穿越喉嚨,小若蚊聲的話落入誰的耳朵,誰的懷抱抱的更緊,誰的胸膛貼的更密,誰的心跳大如雷鳴。那年中秋佳節,滿月下的兩個人被月光拉長的身影映在光潔平滑的牆面上,擁抱在一起的身影仿若一個人,寂靜無聲,卻勝過千言萬語。
“朕知道這是皇後做的”魏銘啓沒有聲張的包紮了傷口,拂上自己腕間的紗布,魏銘啓對賀佑棋說:“姚淑湘從來都是個心狠手辣的人,比起直接殺人,她更愛誅心”直接殺了簫信,會讓魏銘啓更加記恨她,只會将她從本就無望的生活推向更加無底的深淵,但若讓那驕傲的世子被迫壓在身下,生不如死,萬劫不複。
只是攻于心計的姚淑湘算漏了一步,她沒想到,三十六計中,尚有苦肉二字,而最動之以情的愛人之間,最不能忍的皆是苦肉二字。
說到底,魏銘啓還是那個謀略頗深的人,只不過有時候,謀略只在一瞬,說難聽了是心計,說好聽了,只是動心。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