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今年的冬天來得早,一場夜雪之後,城市銀裝素裹。
忙完幾個大型車展,汽車版塊成了新媒體部最閑的內容小組,許騁端着杯子在辦公室晃來晃去,借着讨要速溶咖啡的機會,拼命往文筠電腦上瞄。
文筠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嘆氣道:“幫他看活動路線表?”
許騁一臉純良:“他?哪個他?”
文筠不語。
許騁笑:“誰幫他看了?我這是來關心同事,和他有什麽關系。”
說着微彎下腰,單手撐在文筠椅背上,正大光明看路線表:“‘停泊’?你們把‘停泊’也拿下了?他們老板不是本地人,從不按理出牌,去年你們版塊就想和他們合作,死活沒能談下來。”
這事文筠知道。
幾年前某開發商在城西買了一塊地,打算建面向高收入人群的溫泉別墅,建成後卻因為各種內鬥、高層博弈,錯過了銷售黃金期,最終被一富商整體買下,打造成了高端溫泉度假區。之後又因經營不善而接連虧損,兩年前賤賣給一陳姓老板,改名“停泊”。經過半年改造,度假區劃分為南北兩區。北區占地廣闊,高端轉中端,服務價格大幅下調,引入各種大衆娛樂設施,普通人也能前去消費。南區只餘五套獨棟別墅,溫泉入戶,繼續走高端路線。
去年冬天,新媒體部搞了個賞雪路線圖,趙禹想與“停泊”合作,結果吃了閉門羹,陳老板不知是何方神聖,讓秘書傳話道:“我們‘停泊’,不需要你們新媒體的宣傳。”
這話說得張狂,卻并不誇張。“停泊”自打開業,便沒與任何新媒體自媒體合作,北區的生意卻極其火爆,南區自有金主砸錢,的确不需要新媒體宣傳。
文筠最初不了解情況,在策劃案裏提到了“停泊”。劉存似笑非笑道:“你想從‘停泊’身上撈錢?”
文筠就事論事:“溫泉很符合我們這次的路線規劃。”
劉存眯眼:“那你就去談吧。”
文筠拿着陳老板簽字的文件回來時,旅游美食版塊的組員全都面面相觑。
事實上,他自己也有些詫異。
陳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說話和氣,并非如傳言那般趾高氣揚。
聽文筠講完活動細則、收益分配,陳老板問了幾個合作上的問題,就讓秘書拿來簽字專用的筆。
文筠沒想到如此輕松就把“停泊”談下來,陳老板卻只笑道:“交給你了。”
許騁反正沒事,索性拉了張靠椅,正欲與文筠嗑叨嗑叨,李筱就抱着盛熙廣場推廣活動第三輪的照片跑來了。
按理說,文筠只管第一輪,但自米峰那件事後,李筱明顯與他親近了許多,出了小樣會拿給他看,問問他的意見——盡管在時尚潮流方面,他實在提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意見。
許騁旁聽了一會兒,拿起手機發消息:“文筠肯定會跟活動,你選‘停泊’就行。”
路線圖上線第一天,文筠整理報名表時,一眼就看到“荀慕生”三字。
上次賞秋活動,荀慕生怕他發現,用別人的名字報名,活動當天才現身,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這回卻不躲不避,連電話號碼都填上了。
文筠盯着報名表看了半天,輕輕嘆氣。
短短數月,關系已經大不一樣。
他握着鼠标的手微微一緊,既焦慮,又隐隐品到幾分期待與欣喜。
這陣子荀慕生去外地考察項目,走了小半個月,歸期未定。
以前幾乎每天都能見面,如今一別數日,竟有些不習慣。
兩人在一起時其實也不會做什麽,無非是吃飯、聊天,與普通朋友幾無分別。
習慣的陪伴突然消失,難免覺得孤單。
只是這種認知對于文筠來說,已成為另一種折磨。
他憑什麽能享受另一個人的陪伴?又憑什麽能不孤單?
荀慕生每天都會發來視頻請求,他偶爾以太忙為由拒絕。每到這時,荀慕生就會發來語音,聲音低沉,堪堪撓着他的耳膜:“想你了,讓我看看好嗎,不耽誤你時間,就看一秒。”
視頻通話,一旦接通,就絕對不會只看一秒。
文筠很清楚,自己越來越抗拒不了荀慕生。而那所謂的“抗拒”,也是出自害怕背棄過往的掙紮。
而非真的想将荀慕生推遠。
陷得越深,越是不知所措——接受荀慕生,是對過去感情的背叛;不接受荀慕生,心中的天平卻早已傾斜。
他曾以為自己能夠抱着對遲玉的想念,獨自過完這一輩子,卻在如此短的時間裏被另一個男人牽住了心。
有時他想要想起與遲玉相戀的點點滴滴,卻發現什麽都想不起來。
能想起的,只有作為戰友、搭檔的趣事。
好像他們根本不是戀人。
這既荒唐,又可恥。
第一次冒出這想法時,他抽了整整一盒煙,一邊承受良心的譴責,一邊拼命回憶。
可是記憶裏有關相戀的地方一片空白,再想,便頭痛欲裂。
他只能逃避,将全副精力放在工作上。
饒是如此,想到荀慕生時,還是會走神。
荀慕生沒說過什麽時候回來,他內心其實盼着對方早些回來,甚至希望在報名表上看到荀慕生的名字。
真看到的那一刻,他心裏五味雜陳。
意外有,開心有,興奮有。
而不過片刻,所有正面的情緒都被愧疚、自責覆蓋。
他在為荀慕生的出現高興。
可這高興,等同對遲玉的遺忘。
“筠哥,咱們每人跟什麽路線确定好了嗎?”組員張藝正在訂一疊剛打印好的A4紙。
自從李筱開始叫“筠哥”後,旅游美食版塊大多數人都跟着叫“筠哥”。文筠最初不習慣,後來許騁也這麽叫,還與他開玩笑說:“不叫筠哥叫什麽,你想別人都叫你文總啊?”他才默默接受。
“我一會兒發給大家。”文筠回過神來,将“停泊”分到自己負責的路線裏。
這倒不是因為荀慕生。
“停泊”是他談下來的,于情于理,都該他跟活動全程。
手機響了,荀慕生的消息跳出來:“我報了你們活動的名,你不會生氣吧?”
文筠無可奈何,回道:“你要回來了?”
“嗯,後天回來。你在幹嘛?有沒想我?”
文筠忽視後面兩個問題:“活動是大後天,仲城這幾天下雪了,很冷,你多穿些衣服。”
“很冷?那你有沒感冒?”
“沒有。”
“那就好。你要是感冒了,我現在就飛回來。”
文筠耳尖熱起來,“我要工作了。”
荀慕生握着手機笑,看得王軻直翻白眼。
周五,文筠坐立不安,既想去機場接荀慕生,又內心難安。
許騁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明天活動得起大早,這次我不去接你了,你自己開外勤車,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文筠有些尴尬,草草收拾着辦公桌。
“慕生夜裏最後一班飛機,你等不到。”許騁又道:“這大冷的天,他也舍不得讓你等。”
文筠其實早就明白荀慕生是為了活動特意趕回來的,但沒想到忙得只能搭最晚的飛機。
心裏一軟,又泛起苦澀的甜。
正在這時,荀慕生發來一條微信——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行程已被許騁洩露,還跟文筠正兒八經地撒謊:“我回來了,不過公司有事要處理,今天就不來見你了啊。早早休息,明天‘停泊’見。”
許騁聽到了,笑得“噗嗤”一聲,又對文筠抱拳:“千萬別拆穿他啊,不然他肯定知道是我說的。”
文筠回到家,查了最晚的航班,淩晨試着給荀慕生打電話,果然沒打通。
荀慕生還在飛機上。
他嘆了口氣,開始整理去“停泊”要帶的東西。這次活動含一晚住宿,他既然跟全程,便也得住一宿,不過住的不是溫泉別墅,而是“停泊”安排好的員工宿舍。
收拾妥當,去浴室之前他将挂在脖子上的沉香木珠摘了下來,輕輕放在書房的桌上——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洗澡前一定要摘下放好,洗完後再戴上。
但這回,從浴室出來時,他猶豫了。
木珠不語,卻似在無聲責問:你要忘了遲玉嗎?你要忘了自己的戀人嗎?
他心髒一緊,呼吸越發急促。
在原地站了許久,他拿起木珠,放入一個精致的小盒,轉身奪路而逃。
沒重新戴上木珠,半是因為愧疚,半是因為害怕。
紅繩上次斷裂過一次,後來他去手工藝品店重編一條,不久後竟然又斷了。
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他心有餘悸,時常摸一摸胸口,害怕木珠再次丢失。
事實上,半個月前,木珠确實又不見了。
那天他太累,回家連澡都不想洗,倒頭就睡。清早醒來,洗漱時一照鏡子,愕然發現木珠丢了。
他驚慌失措,以為木珠掉在外面,正要出門尋找,卻見珠子與紅繩好好地躺在客廳的茶幾上。
茶幾邊,還有一條未幹的毛巾。
應該是他夜裏醒來洗了個澡,摘下木珠後忘了重新戴上。
但他怎麽也想不起自己半夜洗過澡。
而且就算洗澡,也不會将木珠放在客廳。
想不到合理的解釋,只能當做粗心大意。
這事梗在他心裏,加上紅繩斷裂兩次的事實,他害怕再次在跟活動時弄丢木珠,索性暫時不戴。
次日一早,手機震響。
文筠正準備坐公交去單位拿外勤車,就聽荀慕生在電話裏道:“算了,我等不及想見你,咱們不在‘停泊’見好嗎?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