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周六的早晨,街上安靜得很,路邊堆着未化的雪,蓮安小區外只有兩三家早餐鋪開了門,蒸籠一揭開,白氣彌漫。
文筠要了兩屜包子,兩碗紫薯粥,如何擺放時猶豫了一會兒,問:“你要吃醬肉包還是鮮肉包?”
航班晚點,荀慕生到家已是半夜3點,惦記着溫泉的事,幾乎沒合眼,這會兒眼裏浮着紅血絲,聲音雖有些沙啞,卻帶着顯而易見的笑意:“怎麽?選了醬肉包,就不能嘗鮮肉包了?”
“……也不是。”文筠道。
“那就橫着放一起啊。”荀慕生說:“咱們一起吃,不分你我。”
文筠坐下,将下粥的小菜往荀慕生那邊撥,不大自在道:“你多吃些,包子夠嗎,不夠再加一屜。”
“夠了夠了。”荀慕生夾起一個鮮肉包,往文筠的粥勺上一放,“嘗嘗?”
文筠許久未曾與人一同吃過早餐,不大習慣,下意識就想拒絕:“我自己知道夾。”
荀慕生道:“那你還給我。”
說着還伸出筷子。
文筠一愣,自問做不出将自己勺裏的東西擱別人筷子上的事,只好作罷,低頭咬了一口。
荀慕生的筷子卻突然殺到,利落地将缺了小半的鮮肉包夾走。
文筠蹙眉:“你……”
“你不願意接受,又不還給我,那我只好自己動手了。”荀慕生把鮮肉包放進自己的紫薯粥裏,微挑起眉:“你不吃,我吃。”
文筠一句“我要吃”頓在嘴邊,見荀慕生就着他咬過的地方下口,心髒輕輕抽了一下,低聲道:“我咬過。”
荀慕生笑:“什麽?昨兒沒睡好,耳有點背。”
文筠不出聲了,埋頭喝粥吃包子。
荀慕生在電話裏說得好——我來接你。吃飽喝足後卻坐在副駕駛上,開車的成了文筠。
他将椅背往後放,挑了個舒服的姿勢,文筠讓他睡覺,他卻舍不得閉上眼,目光一秒都不想從文筠身上挪開。
早晨路上沒什麽車,文筠卻開得不快,本以為副駕那位睡着了,不多時卻聽得一聲懶洋洋的喚。
“文筠。”
握着方向盤的手一緊,文筠并未回頭,只假裝平靜道:“嗯?”
“半個月不見,有沒有想我?”荀慕生捕捉着文筠表情的每一處細小變化,聲音格外溫柔。
文筠抿唇不答,雙眉微擰。
荀慕生索性側過身子,“我很想你,每天都想,想到恨不得将你抓到我身邊,讓我看個夠。”
文筠還是沒說話,車速卻越來越慢,臉側漸漸浮起咬肌的輪廓。
“不能将你抓走,想得實在受不了,那我只得中途趕回來見你。”荀慕生又道:“文筠,理我一聲好嗎,就回答我一個問題。”
文筠倉促打斷:“你抓緊時間休息。”
“你回答了我就睡覺。”荀慕生不緊不慢道:“就一個問題,文筠,你有沒有偶爾想我一下?”
車裏陷入一陣沉默,一方耐心地等待,一方焦灼地掙紮。
不久,荀慕生打了個哈欠。
文筠沉下一口氣,低聲道:“想過。”
荀慕生笑了,“我就知道。”
“你趕緊睡。”
“這就睡。”
然而嘴上答應得好,眼睛卻管不住,荀慕生半點倦意都沒有,繼續盯着文筠看。
文筠當然感受得到那束如有實質的目光,發覺自己像被套牢一般,一點辦法也沒有。
好在“停泊”不算遠,路上不塞車,沒過多久就到了。
文筠上午忙,要與“停泊”的工作人員核對參加活動者的信息,又要挨個檢查房間與設施,還要抽空與負責人聊下一步合作。荀慕生沒去打攪他,跟個普通報名者似的,在公共區域轉來轉去。
中午,一切事務安排妥當,最早趕到的報名者們已經前往餐廳用餐,文筠才空下來。正準備将行李拿去“停泊”安排的員工宿舍,就發現放在車後座的包不見了。
荀慕生在電話裏若無其事地說:“包?哦,你剛走,就有工作人員來把你包拿走了,說是幫你搬去宿舍。”
文筠直覺不對,趕到宿舍一看,哪有什麽包!
恰在此時,一位工作人員打來電話道:“文先生,有位姓荀的客人換了我們南區的別墅,費用自理。之前訂的房間已經空出,之後我們會安排別的客人入住。這部分房款我們是不退的,如果他以後找您問費用問題,麻煩您給他解釋一下。”
文筠問到“荀姓客人”在南區的具體住處,立即趕了過去。
與北區的熱鬧不同,南區幽靜得多,走在林間,聽得見水流潺潺的聲響與悅耳的鳥鳴。夜裏下過雪,不算大,卻足夠在枝丫上累起雪團。冷風一吹,枝丫晃動,雪團砸落在地,發出一聲悶響。
文筠沒有欣賞雪景的興致,急匆匆趕到荀慕生的居所,本來還因對方不打招呼就拿走了自己的包而有些生氣,那怒意卻在看到躺在客廳沙發上的人時悄無聲息地淡去。
荀慕生睡着了,拖鞋掉了一只,毛毯滑落在地,眉頭淺淺皺着,睡得很沉,看得出是真的又累又倦。
而這個又累又倦的人懷裏,抱着一個與一身金貴衣物格格不入的雙肩包。
文筠蹲在沙發邊,目光描摹着荀慕生的五官輪廓,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在胸中翻滾。
幾分鐘後,他無聲地嘆息,放棄拿回背包的念頭,抖開掉在地上的毛毯,動作極輕地蓋在荀慕生身上,又将荀慕生剩下的一只拖鞋拿下,扯過毛毯,将腳也搭上。
窗外又開始落雪,想必北區此時一定喧鬧異常。
而南區卻安靜得能聽見雪花飄落的聲響。
文筠盯着荀慕生看了好一陣,郁在心頭的最後一點怒意也消退了。
之前氣荀慕生拿走包,氣荀慕生自作主張換住處,現在居然想——幸好換了,北區那麽吵,不換的話,哪能休息好。
累的不止荀慕生一人。
文筠這段時間天天加班,沒有周末,也沒法申請調休,身體漸漸逼近極限,卻猶在硬撐。許是當真倦得不行,許是屋裏暖氣正好,許是被荀慕生傳染,文筠腦子放空看荀慕生睡覺,不多時自己也開始眼皮打架,竟懶得挪位置,趴在沙發邊睡了過去。
荀慕生一覺醒來,看到文筠頭頂的發旋時,眼底的冷厲頓時化為柔情。
他深深注視着文筠,片刻後小心至極地撩起毛毯,想将文筠抱起來。
可文筠還是醒了。
“唔?”剛醒來的人或許都有些遲鈍,文筠眨了眨眼,直勾勾地看着荀慕生,半晌才想起自己剛才睡着了,尴尬地扶住額頭:“抱,抱歉。”
“腳是不是麻了?”荀慕生站起來,從後面扶住文筠,語氣溫和得很,卻又挾着些許抱怨:“怎麽趴在這裏睡着了?”
文筠不喜身體接觸,但趴了半天,腿腳确實又酸又麻,非得有人扶着才能站起來。
但荀慕生并沒有讓他站立的意思,虛虛一抱,将他放在沙發上。
那位置還留着荀慕生的體溫,文筠手心一熱,略感不知所措。
荀慕生用熱乎乎的毛毯将他裹起來,只露出腳與小腿,然後在沙發邊的長毛地毯上坐下,拿過他的右腳。
他渾身一僵,立馬縮回來。
荀慕生擡起頭,笑着哄:“都麻得站不起來了,怎麽還這麽犟?”
文筠皺着眉,雙腳縮在毛毯裏,“不用。”
“用。”荀慕生這回沒有任他縮着,握住他的腳後跟用力一拉,溫聲道:“就揉一會兒,好嗎?”
文筠深吸一口氣,藏在毛毯下的手緊張地捏成拳頭。
荀慕生說話算話,當真只揉了一會兒。文筠餘光瞄到地毯上的包,猶豫着開口:“你……”
荀慕生不閃不避:“你的雙肩包,被我這個‘工作人員’拿走了。”
對方如此坦誠,文筠反倒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荀慕生望着他,聲音低沉:“別去住宿舍了,今晚和我住在這邊好嗎?”
文筠當即就要拒絕,荀慕生卻搶先道:“這套房子卧室不少,溫泉也有幾處,我不和你睡一間,你別多想,就當來放松度個假,好不好?你看你,我走這半個月,你每天加班,都沒休息過。”
文筠正要說“沒什麽,大家都這樣”,荀慕生看向他眸底深處說:“我心痛。”
文筠呼吸微滞。
他習慣孤獨,習慣惡意,習慣忙碌,卻不習慣一個人蝕骨的溫柔。
所以他不知該如何回應,反應過來時,已經被動地接受。
荀慕生站起來,拿起雙肩包,低頭沖他笑:“現在腿腳不麻了吧?走,帶你看看房間,想睡哪個自己挑,剩下的我再挑。”
文筠腦子一陣發木,心髒卻像被浸入溫暖安穩的泉,跟在荀慕生後面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看,萬般風景眼前過,落在眸心的卻只有荀慕生的背影。
來到別墅裏最寬敞的一間房,荀慕生指着陽臺外的溫泉,笑着說:“你看,這間最特別,一會兒你在這裏泡,不用擔心被別人看到,我也不會來打攪你。”
北區的活動有“停泊”的工作人員代為負責,用過遲來的午餐後,文筠架不住荀慕生的勸,暫時放下工作,洗了個澡,躺在柔軟幹淨的床上沉沉睡去。
醒來已是夜晚,窗外雪花紛飛,雪塵揚起,落在溫泉上,蹿起縷縷白霧。
文筠明白這裏安全,即便是露天溫泉,也不會被人看見。
他從未享受過溫泉,并非因為囊中羞澀,只是認為沒有必要。
所有關乎“享受”的事,于他來講,都是“不必要”的事。
水清澈溫暖,浸入其中,疲憊盡數散去,煩惱卻難以根除。他望着天幕上零星可見的星辰,想起軍營,想起遲玉,愧意像遮天蔽日的潮,狠狠向他打來。
須臾,他絕望地閉上眼,緩慢沉入水中。
一串氣泡打破一池溫水的沉默。
(明天我全天不在家,無法更新,這篇文要迎來第一次斷更了,提前祝各位端午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