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看到荀慕生挂在胸前的參賽證時,文筠握着水瓶的手指頓時一緊。
分明是秋高氣爽的天氣,卻忽地生出胸悶的感覺。
目光交彙,荀慕生眼中少了那天晚上的瘋狂與偏執,随意地笑道:“我來參加籃球賽。”
文筠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報名單上沒有他的名字不說,他也根本不符合參賽條件。
就像荀慕生請人調查文筠,文筠也打聽過這平白出現的男人,知道對方出生權貴之家,背景了得,從商,尚未結婚,沒有孩子。
至于私生活是否混亂、有沒有私生子這種事,文筠是打聽不到的。
像是要證明自己的确報了名,荀慕生勾起參賽證的挂繩晃了晃,“我真是來參加活動的。你別緊張,我不會給你添麻煩。”
文筠拿起文件夾,快速浏覽,心跳漸漸加快,不信自己在核對名單時會沒注意到“荀慕生”三個字。
看到末尾,他眉心微皺:“上面沒有你的名字。”
“我是替我表哥來的。”荀慕生指了指名單上的一個名字,“呂慶。”
文筠無言以對。
這種娛樂活動不像考試,沒那麽嚴格的規章制度,今天張三報名,明天讓李四來參加的情況并不少見。只要張三和李四商量好了,費用也結清,主辦方沒有拒絕李四的道理。何況新媒體部在類似線下活動裏的角色類似中介,只要商家和客人都滿意,便沒有立場出面幹預。
“昨天夜裏他家裏臨時出了點事,今天來不了了。”荀慕生繼續道:“我替他來看看。”
文筠嘆氣,公事公辦道:“你一個人嗎?”
荀慕生:“我沒有小孩。”
文筠有些為難,明白荀慕生之前說的都是胡扯——名單上的呂慶如果真的有事,大可不必來,就算一定要找人代替,也應當找一位有孩子的親友;再者,他不認為荀慕生會周末清早起來,開車大老遠跑來,就為幫表哥“看看”。
有什麽好看?
“我能坐在你們休息區嗎?”荀慕生說:“你可以把我當成替補。”
文筠沒轍,恰好主辦方的工作人員跑來叫他,他無暇與荀慕生多說,只好道:“那你就坐這兒吧。”
上午的比賽乏善可陳,說是籃球賽,本質上還是親子活動,幾乎沒有什麽對抗,約等于爸爸在場上耍帥,寶貝們在場下打架起哄。
文筠不會哄孩子,聽到哭聲就焦頭爛額,但職責所在,又不能躲,硬着頭皮在場內巡視,哪裏有沖突就指揮工作人員去哪裏調節。
忙到中午,已經忘了荀慕生就在場邊。
荀慕生的目光就沒從文筠身上移開過。
當年初見如驚鴻一面,他曾經以為而立之年的文筠一定比18歲時更光彩奪目,所以重逢之初,當極度的興奮消退後,留下的是悵然與失落。
與普通人相比,文筠的長相與身形自然是出挑的。可與記憶裏那個完美的人相比,卻差了太多。
但今日看着文筠,不知是心境已經有所改變,還是其他什麽原因,荀慕生突然覺得,在人群裏奔忙、認真工作的文筠其實也挺好。
文筠擡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随手将拉到頂端的運動服拉鏈向下扯了扯,露出一小段脖頸。
荀慕生眼神顯出幾分溫和,唇角不經意地揚起。
主辦方包午餐,但菜類乏善可陳。大部分參賽家庭都不止是奔着籃球賽而來——上午爸爸帶着孩子打籃球,媽媽在附近的草坪鋪上餐布,擺好帶來的食物,準備來一場野餐會。
只有極少數單身爸爸腦子一根筋,看着活動安排表上寫着“含午餐”,就真的什麽都沒帶,此時只得牽着一臉哀怨的孩子去主辦方的就餐點。
文筠也沒有自帶午餐,正要跟其他工作人員去領盒飯,突然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你去吃飯嗎?”荀慕生道。
文筠只好讓其他人先走,“是。”
“能帶我一起去嗎?”
一句“你自己去吧”堵在喉中,文筠猶豫片刻,忽覺站在兩步以外的荀慕生與之前不大一樣。
禮貌、溫和、周到,眼裏似乎還有幾縷笑意。
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對方的要求并不過分。
文筠找不到理由拒絕。
“跟我來吧。”
盒飯實在難吃,兩葷一素,又油又鹹,主辦方自己的工作人員都邊吃邊吐槽——
“老板太摳了吧,這什麽菜啊?把口碑搞差了,今後還怎麽辦類似活動?”
文筠不挑食,鹹菜泡飯都吃得下去,與荀慕生同坐一桌,只想趕緊吃完離開。
荀慕生動了動筷子,卻只吃了一根藤菜。
鄰桌的大胖小子哭個不停,怪一根筋爸爸沒準備午餐。就餐點的可憐娃們頓時哭作一團,抽抽搭搭的,一起聲讨“不懂事”的爸爸們。
文筠聽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迅速解決掉剩下的飯菜,起身要走,忽見荀慕生看着哭鬧的小孩,勾唇笑了笑。
文筠一愣。
就這一停頓,荀慕生已經轉回來,“吃完了?”
文筠垂眼,看到荀慕生的盒飯幾乎沒有動過。
但這與他無關。
“嗯。”他點頭,“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一起吧。”荀慕生站起,單手拿起塑料飯盒。
文筠脫口而出:“你不吃了?”
“吃不下。”荀慕生直言:“你們這次活動其他環節都不錯,就是夥食差了點兒。”
文筠有點尴尬,像被買家打了差評似的,“抱歉,沒提前跟商家提餐飲上的要求,是我工作上的疏忽。”
所以你賠我一頓晚餐吧。荀慕生心裏如此想着,嘴上卻只道:“和你沒關系。”
下午的比賽原計劃2點開始,但吃喝玩樂一中午,不少家庭有些疲了,磨磨蹭蹭捱到接近3點,爸爸們才牽着孩子上場。
文筠不算極有耐心的人,看着他們拖拖拉拉就覺得累,終于把每個場地都安排好了,想去休息區歇一歇,又想起荀慕生還在那裏。
與之前兩次相比,荀慕生這回正常許多,但他還是不願意與對方待在一塊。
正猶豫時間怎麽打發,場上就出了麻煩事。
一位胖爸爸大約是吃得太撐,剛打沒幾分鐘,就捂着右腹叫暫停。
“不行了不行了!這兒像轉筋一樣痛!”
眼見爸爸下場,兒子立即鬧起來,兩名工作人員連忙上去哄,卻收效甚微。其他孩子等了半天,也不樂意了,有個猴子一樣的小孩喊:“別拖延時間了好嗎?沒有爸爸就別打啦,回家種地去吧!”
兩個小孩立即扭打到一起。
文筠早就預計到這種情況,所以在背包裏放了籃球服,跟工作人員交待了幾句,去更衣室換衣服。
更衣室沒人,安靜得很,但外面沸反盈天,沉香木珠随着斷裂的紅繩滑落,掉在地上,而主人一無所知。
文筠上場,臨時替代腹痛的胖爸爸,剛還不依不饒的兒子立馬高興起來,圍着文筠念叨:“你肯定比我爸爸厲害!我爸爸太胖了,上午一個球沒進。你這麽瘦,一定會投三分吧?”
文筠沒理對方,卻擡手就是一個三分,球甚至沒有挨着球框,進得極其漂亮。
場上安靜了一秒,随即爆發出稚嫩的歡呼與尖叫。
荀慕生瞳孔收緊,心口猛地一顫。
文筠躍起投籃的身姿,與當年的少年漸漸融合!
他站了起來,眸光灼灼燃燒。
文筠卻因為這個三分而“引火上身”——意在解決場上的“缺爸爸”問題,不料其他小孩一看,個個大呼不公平,嫌自家爸爸不會投三分,紛紛沖上來拉他去自己的戰隊,而那胖爸爸也突然有了精神,唆使兒子抱緊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死活不讓他幫其他小孩投三分。
場面一度變得極其混亂,幾乎所有小孩都沖上來了。
他完全應付不了,被尖叫與哭鬧逼得眼前發黑。
工作人員也沒想到會發展成這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籃球砸在地上的聲響傳來,一下一下,極有節奏。
鬧哄哄的孩子們安靜下來,循聲望去。文筠終于得到喘息的機會,往那方向一看,竟是荀慕生!
荀慕生已經脫下外套,一身與家長們無異的籃球服,右手将籃球重重砸向地面,待籃球彈起時,五指穩穩接住,然後力道正好地一轉,令籃球立在食指上。
“哇!”小孩們看得兩眼放光。
荀慕生轉身,運球跑至文筠剛才站的位置,躍起,出手,籃球在空中劃過一道圓弧,“哐”一聲撞在球框上,轉了一圈,進網,得分!
“啊!”圍在文筠身邊的小孩朝荀慕生沖去,又跳又蹦。
“三分我也會。”荀慕生撿起球,又來了個三分,接着表演起帶球上籃、花式過人,把孩子們全都哄了過來。
文筠暗自松了口氣,又不免感到詫異。
荀慕生的舉動在他看來,多少有些不可思議。
親子籃球賽成了荀慕生的表演秀,但這場秀并未持續多久。荀慕生似乎很有分寸,點到為止,被擁着喊“再來一個”時,笑着搖了搖頭,蹲在一衆“小粉絲”中間,将籃球遞給其中一個孩子。
文筠遠遠地看着,聽不清荀慕生正說着什麽,腳步卻像被吸引,不由自主向前走去。
走近,荀慕生已經将小孩們哄好了,沒人再哭鬧,個個揚起臉,沖他嘿嘿直樂。
大約是注意到身後的動靜,荀慕生回過頭,目光微定,“沒事了。”
文筠啞然地站在原地,心潮翻湧,指尖陣陣發麻。
很多年前,當他無法應付哭泣的孩子時,是遲玉跑了過來,三言兩語就哄得小孩們破涕為笑。
那時,遲玉也像這樣蹲着,對他說了一句類似的話。
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唯一的共同點大約是看上去都很兇,理應會吓走小孩,事實上卻能輕松哄好小孩。
文筠喉結滾動,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在腦中橫沖直撞。
接下去的比賽進行得很順利,荀慕生如言當起替補,文筠心事重重,回到休息區,習慣性地往脖子上一摸,才發現珠子不見了。
如墜冰窖,拔腿就往更衣室跑去。
幸好比賽尚未結束,沒有其他人再去更衣室,文筠心急如焚地尋找,幾分鐘後看到了落在凳子下的紅繩與沉木珠。
紅繩已經斷了,他心有餘悸,自是不敢再戴,待心跳平複,後怕的感覺消退,才将珠子連同紅繩塞進背包裏。
如此一折騰,荀慕生那個回頭造成的沖擊便慢慢散了。
傍晚,活動結束,小插曲雖多,但總體沒出大錯。
文筠松了口氣,正要去停車場取車,卻見披着外套的荀慕生走了過來。
“晚上一起吃個飯吧。”荀慕生開門見山。
文筠下意識想拒絕,但想到對方下午幫了大忙,拒絕的話就不怎麽說得出口。
“我中午沒吃。”荀慕生又道:“打了一會兒球,現在胃有點難受。”
文筠一想那糟糕的午飯,更加內疚。
荀慕生問:“行嗎?”
猶豫了半分鐘,文筠點頭,輕聲說:“好。”
荀慕生笑了:“想吃什麽?”
“都可以。”
兩人向停車場走去,文筠心裏亂得很,忽聽荀慕生說:“如果你什麽都可以,那就吃我喜歡的菜吧。”
他怔在當場,眸底的驚駭映着天邊的萬道霞光。
“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