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但荀慕生卻半分放棄的念頭都未曾有過。
那日文筠紅着一雙眼,對他說完“與你無關”後,便攔下一輛出租車倉皇離開,他本可以去追,拉開車門時手機卻突然震響。
是冉宿。
滾燙的血液瞬間降溫,理智回歸,夜風狂嘯,像一盆兜頭澆下的冰水。
猛然意識到,還是太急了——與其他人尚未斷得幹淨;對文筠也逼得過狠。
冉宿乖巧地抱怨,旁敲側擊問什麽時候能見到先生。荀慕生從不對床伴付出感情,但也不至于冷漠,過去與其他情人分道揚镳時,都會讓對方随意提要求。若心情好,還會耐心地哄上幾句。但此時實在不湊巧,他懶得多說,只告知對方這段關系結束了,想得到什麽補償、有什麽要求聯系助理王軻。
冉宿識相,未再打電話來。
寒廬是仲城最有名的會所,各個包廂可喧鬧可寧靜,全随客人高興。
荀慕生平日極少在樓下大廳出沒,今日卻坐在吧臺邊,背對燈紅酒綠與亂耳樂聲,望着酒杯裏晶亮的液體出神。
“狗子,有沒聽說過一句話。”葉鋒臨玩着一支打火機,“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啧。”荀慕生斜他一眼:“我是文盲嗎?”
“你們為情所困的人,智商普遍降低101個百分點。”
荀慕生笑笑,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又叫了一杯,“這話有點意思。”
“嗯?”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荀慕生眯起眼,“你想勸我——別追了,否則熱臉貼冷屁股。”
葉鋒臨挑眉:“我可沒說你貼了冷屁股。”
荀慕生自顧自往下說:“但流水再無情,不也被落花纏上了嗎?”
樂聲突然高漲,喧嚣刺耳。
荀慕生微皺着眉,唇角卻微揚,“落花與流水的關系,主動權難道不在落花?落花浮在流水上,流水難道甩得掉落花?這一路,流水都得馱着落花。”
葉鋒臨搖頭:“流水一個浪打過去,落花就會沉入水底,爛在裏面。”
“那不更好?”荀慕生再飲一杯,冰涼的酒滑過喉嚨,在胃裏燃燒,“落花爛在流水心裏。從落花下決心撲向流水的一刻起,流水這輩子都別想擺脫落花。”
葉鋒臨若有所思,調酒師将兩杯酒放在二人面前。
荀慕生端起一杯,“走一個?”
杯沿撞在一起,清脆悅耳,葉鋒臨道:“算了,我不該勸你。過去13年你都沒能忘了他,現在遇上了,怎麽可能因為他不記得你,就輕易放手。”
荀慕生嘆氣,有幾分苦笑的意味,“能別強調他不記得我這件事嗎?我都來借酒消愁了,你還刺激我。”
葉鋒臨話鋒一轉,“他那工作也不是什麽好工作,又累又賺不到幾個錢,現在他一個人過,你就沒想過把他抓起來?”
“抓?”荀慕生像聽到了笑話,晃着酒杯道:“我又不是警察,随便抓人犯法。”
“你裝什麽?你沒想過強行将他留在身邊?”
荀慕生盯着酒杯,沉默片刻,輕聲道:“以前想過。但現在,我不想那樣對他。”
葉鋒臨很意外。
“他現在過得不算好,但也不差。他那工作賺不到大錢,但足夠讓他衣食無憂——那是他想要的,也是他自己掙來的,我沒有權力随便奪走。”荀慕生緩慢說:“當年他就跟我說過,想做記者。他挺執着的,離開部隊後還真進了這一行。”
“這你都記得?”
“他一共也沒跟我說多少話,我前些年沒事就瞎回憶瞎捉摸,怎麽可能忘?”
葉鋒臨道:“那就算不影響他的工作,你也可以再主動些吧?”
“你的主動大概等于強迫?”
“……操!”
荀慕生聲音一低,像裹上了一層霧霭:“他不快樂,我不想讓他更不開心。”
葉鋒臨想了想,試探道:“是因為咱們都查不到名字的那個人嗎?”
“是。”荀慕生抽出一根煙,卻沒有抽:“前天我去見了周叔叔,跟他聊了很久。”
“你居然去找周叔叔?”
“為什麽不能找?他是部隊心理治療方面的權威,很多有心理問題的士兵都接受過他的治療。我不知道文筠當年為什麽選擇轉業,但我查過文筠這幾年的體檢報告,身體上沒有什麽問題,意味着沒有受過重傷。22歲是特種兵的黃金年齡,在那個時候離開軍營,如果不是因為傷得太重,我只能想到一個原因。”
“因為那個人?”
“因為接受不了那個人的死。”
葉鋒臨深吸一口氣。
荀慕生看出他的反常,問:“怎麽?”
“你去找周叔叔,是想讓文筠忘了那個人?”
荀慕生放下煙,抿了一口酒,“不,我沒跟周叔叔提起文筠。”
“那你……”
“我問周叔叔有沒有接治過類似的戰士,最重要的人——伴侶、親人、搭檔犧牲,始終走不出來。”荀慕生說:“他忘不忘得了,我覺得無所謂,我只想更了解他,将來盡量讓他過得高興一點。”
葉鋒臨驚訝:“你不嫉妒嗎?”
“嫉妒啊,怎麽不嫉妒?”荀慕生輕笑:“嫉妒得要死。如果18歲時我爸放我入伍,我他媽拼了命也要進特種部隊,那麽和他在一起的人就是我了,哪有別人的份兒。”
“可你……”
“晚一步,就是晚13年。我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無法跟一個死去的人比,對嗎?況且我猜,這個人和文筠的關系應該不僅是……”荀慕生頓了頓,不願說那兩個字,卻又找不到合适的替代詞,眉間頓時浮上一片陰影。
葉鋒臨了然,也不提那兩個字,嘆道:“他們還有可能是搭檔。”
樂聲再一次拔高,鼓點像尖尖的鞋跟,賣力地戳在心口。
“文筠忘不掉他,就算了。”荀慕生說,“但即便忘不了,日子不是還得過嗎?今後我陪着他,取代不了那個人也沒關系。他孤孤單單過了這麽多年,有人照顧總不是壞事。我去找周叔叔,是想從側面多了解一下他的心态。你知道,我脾氣不好,沒有照顧過人,你和喬哥都覺得我會對他用強。”
葉鋒臨有些尴尬。
“我也擔心控制不住情緒,傷害到他。提前找周叔叔,也有這方面的原因。”荀慕生頓了頓,緩聲道:“我想好好陪着他。他現在接受不了我,只能慢慢來。前幾天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傷到他了……”
葉鋒臨不知說什麽好。他們這幫人玩得野,情兒床伴成群,付出真心的人不是沒有,但少得可憐。荀慕生突然跟他說掏心窩子的話,他一時感懷良多,最終只能無言地拍了拍對方的肩。
放在吧臺上的手機響了,荀慕生拿起看了看,起身道:“我回去了。”
“這麽早?”葉鋒臨一看時間,“這還不到9點。”
“嗯。”荀慕生晃着手機,“許騁來消息了,我今天要早點睡。”
葉鋒臨一頭霧水,“什麽消息?等等你別走,你自己開車來的吧?我送你回去,我帶了司機。”
路上,荀慕生開窗吹風,葉鋒臨拿過手機,驚道:“這什麽?親子籃球賽已報名?”
荀慕生笑:“嗯,明天我得去參加親子籃球賽。”
“你吃錯藥了吧?你和你爸?”
“我和文筠。”
“什麽?”
荀慕生拿回手機,“文筠他們搞的賞秋活動,這周有個項目是親子籃球賽。”
葉鋒臨恍然大悟,“所以你讓許騁幫你報名。”
“我最先只是讓他幫我打聽文筠負責哪條線。他查到後跟我說,文筠又撿了大家都不願意去的。親子活動太麻煩,吃力不讨好,一出問題就是大問題,沒人願意負責。”
“所以你就報名了?去當幫手?”
“去看着他。”荀慕生自嘲地笑了笑:“工作之外,他不願意和我待一塊兒,但工作中,他沒理由趕走我。”
周六,文筠5點半就起來了,換上加厚運動套裝,雙肩包裏塞着籃球服,以備不時之需。
他不擅長與小孩子打交道,當年特種大隊破天荒承擔了一次救災任務,他盡職盡責将4名小孩轉移到安全地點,剛準備拿水給他們喝,其中一個就大哭起來,另外三個也跟着哭。他沒有哄孩子的經驗,手腳一僵,不知如何是好。後來越聽越心煩,急着去救更多人,卻又不能放着哭泣的小孩不管,不知不覺間,臉色愈發難看。
四個小孩被他吓到了,哭得更厲害。
趕來解圍的是遲玉,蹲在遞上哄了半分鐘,小孩們竟然就破涕為笑,接過礦泉水喝了起來。
“去吧,這兒有我。”遲玉回頭沖他笑,眼裏布滿紅血絲,滿是髒污的臉上只有牙齒是白的——明明看上去又兇又痞,不穿軍裝的話,妥妥一地痞流氓,卻偏是有幾分古怪的親和力,能把被他吓哭的孩子哄笑。
文筠甩了甩頭,趕走昔年的記憶,天亮後去單位取外勤車,趕到位于新城區的活動舉辦地時還未到8點。
但數個場地上已經有人了,不少年輕的爸爸帶着孩子學投籃,周圍盡是稚嫩的尖叫聲和哭聲。
文筠一聽就頭大。
若不是沒有其他線路可選,他一定不會挑這一條。
今天是個硬仗,他想。
荀慕生到得更早,低調的奧迪泊在停車場最不起眼的角落,淺灰色的運動套裝裏穿着籃球服,兩手手腕戴着一對看上去相當老舊的護腕。
不指望文筠還記得這對護腕,戴在手上,只是追求一種可笑的儀式感。
臨近8點,他在看臺上看到了文筠。比賽10點才開始,文筠捧着一個文件夾,在各個場地裏穿梭,和很多人說話,大約是在核對人數、确認細節。
待文筠終于得以喘息,走到場邊,從包裏拿出一瓶水時,荀慕生從看臺上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