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秋高氣爽的日子才持續兩天,暗雲又有降雨的征兆。晚歸者在瑟瑟涼風裏緊了緊衣服,有人罵道:“靠!別是又要下雨了吧?簡直影響心情!”
出租車音箱放着搞笑的相聲,司機跟鹦鹉似的學舌,一個過時的段子不知聽了幾百遍,一路上自己跟自己捧哏逗哏,自得其樂,也不在意坐在副駕的乘客全程冷着一張臉,半點面子都不給。
直到停在蓮安小區門口,司機才收起相聲腔,看了看黑沉沉的天,抱怨起天氣來和大多數為生活奔波的人無異:“媽的下午還說要連晴一個禮拜,怎麽又要下雨了?耽誤老子做生意!”
文筠掃碼付款,說了“到蓮安小區”之後的第一句話:“好好的心情,就被突然改變的天氣給攪壞了。”
“可不是嗎!”司機想捶胸頓足,可惜施展不開,只好一拍方向盤,“兄弟你慢走啊!”
荀慕生的突然出現比臨時變天還糟糕,文筠回到家,只開了一盞燈,木然地看着屋裏的陳設,片刻後低沉地嘆了口氣。
浮在天際的黑雲像陡然壓了下來,剛下班時輕松的心情消失無蹤,只剩下令人喘不過氣的壓抑感。
他拉開一張椅子,渾身脫力坐上去,滿腦子都是荀慕生說的話、說話時的表情。他雙手捂住頭,盡力不去想,但拼命将荀慕生從腦海裏趕走的後果,竟是頭暈耳鳴,胸口也堵得慌。
坐了很久,小區其他樓棟的燈次第熄滅,文筠站起身來,渾渾噩噩地洗漱,倒了杯溫開水,正想服安眠藥,拉開抽屜一看,藥瓶已經空蕩蕩。
沒有藥,只要飲酒助眠。
但酒精顯然不如藥劑,文筠放下酒杯,昏昏沉沉睡去,夜裏驚醒數次,天亮時讷讷地坐在床上,疲憊感未消,反倒更累。
夢裏全是碎片般的無聲畫面,像被子彈擊碎的老舊窗玻璃。
他起身走去窗邊,雨沒有落下來,仍是萬裏晴空,老天仿佛只是跟讨厭陰雨的人開了個玩笑。
但昨天與荀慕生的相遇,卻不是什麽可以一笑即過的玩笑。
他拉上窗簾,将陽光關在窗外,回到床上,再次沉入夢中。
夜裏睡不實,白天就更難安眠。在部隊裏的年歲高速閃過,每一塊碎裂的光片上都有那個人表情生動的臉。
或笑或怒,或假裝生氣,或故作沉思……即便光片已經褪色,那人眼中的光亮卻經久不息。
文筠伸出手,想要抓住漫天飛舞的光片。如此,才能好好地、仔細地再看看那人。
但光片太鋒利——比當年插在戰術背心裏的偵察兵匕首還鋒利,甫一握住,掌心與手指就被割破,劇痛難忍,鮮血直流。
抓不住的回憶。
留不住的人。
四周漆黑無光,仿佛夜幕降臨後的荒原。
文筠攤開滴血的雙手,失魂落魄地跌倒。
突然,光片像被磁力吸引一般,成群飛往遠方的混沌,如被霞光照得金光煌煌的河。一個人影從那光明與黑暗的交彙處漸漸顯形,姿态閑散地踱步而來。
文筠兩眼被亮光刺得生痛,生理性淚水浸濕了眼睫,兩眼卻始終盯着那人影,舍不得別開,舍不得眨眼。
好似一眨眼,那人就會消逝不見。
那人走近了,一身幹淨無塵的特戰迷彩,連黑色的牛皮戰靴都光潔無灰,身後的光片凝聚成一張龐大的鏡子,投來閃耀的光,落在他身上,勾出一圈圓融的金線。
文筠費力地站起來,那人連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笑着與他說話,叫他的名字。他卻像看一場無聲電影,一個字也聽不見。
心裏一個聲音說:你看,遲玉回來了。
他卻苦笑,明白只是一場夢。
遲玉的迷彩從來沒有如此幹淨過,總是沾着泥漿、裹着野草,被血與汗浸透。
但即便知道是夢,他還是想聽一聽遲玉叫他的名字,哪怕一次也好。可離隊至今,他無數次夢到遲玉,夢裏時有聲時無聲,卻終歸是一聲“文筠”都沒聽到。
夢境雜亂無章,毫無邏輯與規律可言。陌生的荒原頃刻變為熟悉的軍營。
初入特種大隊,文筠和其他人一道領了寝具,正往宿舍走去,走廊上忽地沖出一人,來勢兇猛,撞掉了他懷中的塑料盆。
有人追出來,吼道:“遲玉,你丫哪裏跑!”
文筠還抱着被子,正要蹲下撿盆子,那叫遲玉的人已經搶先一步蹲下,撿起盆子往上一抛,跟耍雜技似的。
然而這雜技沒耍好,盆子在被子上彈了一下,沒能挂住,又滾下去了。
衆人哄笑。文筠有些惱,憤憤瞪向對方,目光相觸時卻登時愣神。
遲玉很帥,眼睛深邃有神,唇角微微上揚,是個痞笑的幅度。
追來的人一腳踹在遲玉腰上,正要開揍,突然兩眼放光,“嘿!遲玉,這你兄弟?”
文筠有點懵。
遲玉回了那人一腳,“什麽兄弟?”
“不是兄弟麽?我`操,你倆去照照鏡子,很像啊!”
大夥圍過來,文筠被擠到遲玉身邊,盆子飯盒被子掉了一地。
“真的有點像诶!”
“何止有點,很像好嗎!”
“也沒有很像吧?”
“他們一樣高!”
“臉也一樣大!”
“哈哈哈哈哈哈!”
場景再次轉換,駕駛訓練場暴雨傾盆,沙土被雨水攪成爛泥,又被高速飛轉的車輪抛向半空。
文筠坐在東風猛士裏,在白茫茫的雨幕中如分海一般,劈出一道筆直的通道。
但放在車裏的水,卻灑了三分之一。
副駕上的遲玉吼道:“兄弟你這樣不行啊!上次不是說了嗎?咱們開這車不能光拼速度,必須得穩啊!你看看你,這一趟下來水灑了一大半,這他媽還沒設障啊,以後有障礙了怎麽辦?杯子都得被你甩出去!”
文筠心裏煩——老是沒提高,還要被身邊的人念叨,一下午就沒清靜過,一股氣上來,反駁道:“沒灑一半,就灑了三分之一。”
遲玉火了:“你還狡辯?”
“……”
進行駕駛特訓的夢斷斷續續做了一下午,夢裏一直在疾馳,從最初把握不住穩度,到後來與遲玉角逐隊裏的“車王”,再到之後和遲玉一道出賽,合作拿了個頭名回來……
醒來時,文筠急促地喘氣,好似剛與遲玉進行了一場艱苦卓絕的比賽。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若不是前些日子再次駕駛了一回東風猛士,應該不會夢到當初學駕駛時的艱辛。
如果沒聽到荀慕生那句“他已經不在了”,或許不會做一天一夜有關遲玉的夢。
調休本有兩天,但文筠在家裏坐不住了,周二就銷了假,繼續收拾趙禹留下的爛攤子。
趙禹得罪的商家是個連鎖農家樂,前些年不起眼,後來被一位大老板買去,這才越做越大。
大老板投資農家樂純屬玩票性質,平時從來不管,也不露面,交給專人負責。文筠整理好資料,帶上禮品前去道歉解釋時,經理假稱做不了主,要跟大老板請示。這話的潛臺詞是拒絕,今後不再合作,在新媒體部混久了誰都明白。但文筠偏是不明白,還用在紙媒工作時的邏輯等待回複。經理沒轍,又不想把話說得太絕,只好跟大老板提了提這事,随便報了文筠的名字。
大老板最初完全不想管這種小事,懶散地聽着,卻突然問:“文筠?仲燦傳媒的記者?”
文筠将與農家樂新簽的合作意向書交給劉存。劉存眼神有些複雜。李筱等人在咖啡廳聊小話,有人說趙禹肯定不能回來當組長了,有人說劉存要扶文筠上位。
李筱很不高興:“這家上次态度不是很明顯了嗎?趙禹回來說他們再也不和我們合作,怎麽文筠去談了幾次,就給挽回了?”
“誰知道他用了什麽手段?”
“許騁回來了,不會又是許騁在背後幫忙吧?”
“應該不會,我看許騁這兩天都快忙死了,哪裏顧得上管文筠。”
“那是誰幫忙?不可能是文筠自己談回來的吧?就憑他?”
“可能是上次在雲洲山莊借車給他開的人?”
“哎,趙禹也是傻,腦子犯抽讓文筠去雲洲山莊,這不是給他勾搭有錢人的機會嗎……”
一衆同事腦洞大開,實際情況卻遠沒他們想的複雜。
文筠在《仲城時報》時寫過很多篇深度調查稿,揭底黑教育機構那篇不算影響最大的,但卻救了不少被蒙蔽的家庭與孩子,其中就有農家樂大老板的兒子。
當時文筠用的是化名,大老板卻帶着兒子找到仲燦傳媒高層,要求當面向文筠道謝。
文筠沒有收禮,只接過一張名片。
大老板鄭重道:“今後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來找我。”
文筠收好名片,卻并未想過将來請對方幫忙。采訪寫稿是他分內的事,無需索要回報。
誰知無心插柳,今日柳葉成蔭。
劉存臉上陰晴不定,想問文筠是怎麽說動對方,又礙于面子,不好意思開口。
文筠還有其他事要做,正準備離開,劉存突然道:“對了,上次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
“什麽事?”
“許總想調你去汽車版塊的事。”
文筠神色微變,片刻後道:“我剛适應旅游美食版塊的操作,現在調去汽車版塊的話,又要花時間适應。”
劉存十分滿意,笑了笑:“行,那我跟許總說一聲。”
文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看,電腦前竟然放着一杯焦糖瑪奇朵。
他有些驚訝,四處看了看,只見許騁從顯示屏後舉起手,比了個“V”字型。
那焦糖瑪奇朵杯壁上挂着水珠,一看就是剛買的。
文筠嘆氣。
這辦公室裏向他流露好意的只有許騁,真心幫他的也只有許騁。他自然明白許騁為他申請調部門是想拉他一把。這事如果放在過去,他說不定就心懷感激地接受了,但現在,他不僅不能接受,還不得不與許騁保持距離。
許騁是荀慕生的朋友。
而他,不想再與荀慕生有任何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