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文筠心情不錯。乏是乏了些,但活動進行得順利,又申請到兩天調休,意味着明日可以什麽都不用管,好好睡上一整天。
秋雨下了那麽久,放晴之後市區倒是很快恢複原貌,馬路和人行道都幹了,嚴重積水的下穿隧道也迅速被疏通。但周邊的度假區土路多,稀泥沒那麽容易被曬幹,走上去深一腳淺一腳,好聽點說叫“空氣清新,泥土芳香撲鼻而來,随處是自然野趣”,難聽點說就是“一腳一身稀泥巴”。
文筠手上的幾條路線都有登山項目,早上穿了沖鋒衣和運動褲出門,腳上是一雙黑灰相間的運動鞋,一天折騰下來,沖鋒衣還好,褲子與鞋上已全是泥點子,回去不知得刷多久。
之前開車時,因為擔心把外勤車弄得太髒,他還特意套了兩個鞋套,可見那雙鞋已經被泥裹得沒法見人。
站在路邊,文筠遲疑了一會兒,太累,不想乘公交,但打車的話,肯定會把人家的車弄髒。
當初在《仲城時報》時,他就被拒載過一次。那回是盛夏,突降暴雨,他被派去情況最危急的河段。現場極其混亂,雨衣和傘半點用處沒有。他渾身濕透,臉和大半邊身子甚至糊着泥。外勤車剛在路邊停一會兒就被淹至熄火,編輯部正心急火燎等着他的稿子,他必須馬上回去,但沖到積水不深的地段攔車,所有出租車都拒載,最後還是一輛消防車捎了他一截。
今天的情況肯定比那天好,但若是遇上一位特別愛幹淨的司機,可能還是不願意載。
他想,那就等1分鐘吧,如果第一輛駛來的出租車拒載,就搭公交車回去。
半分鐘後,出租車沒來,倒是一輛車身上半點泥灰都沒有的路虎穩穩停下。
這路口不是停車區域,默認即停即走,一般只有出租車停下來上下客,私家車很少泊在這裏。
文筠往後退了兩步,見前方駛來一輛出租車,心頭一喜,正要擡手招呼,路虎駕駛座一邊的門突然開了。
一個身穿深灰色西裝的男人從車裏出來,并側身關上門。
他轉過身來時,文筠擡起的手滞在半空。
荀慕生從車頭繞過,行至文筠面前,“下班了?”
文筠精疲力竭,腦子一時發懵,警惕地盯着突然出現的男人,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一聲氣勢不足的“你”。
荀慕生掃過對方濺滿污泥的褲腳和運動鞋,眉間輕微蹙了一下,旋即拉開副駕駛的門,“先上車。”
文筠自然不可能上車,再退一步,終于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荀先生,你有什麽事嗎?”
“你剛忙完,還沒吃飯吧。”荀慕生也不靠近,右手扶着車門,“我帶你去吃飯。”
文筠眼皮突突直跳,摸不清這人到底想幹什麽,借口道:“我已經吃過了。”
“青椒糯米團也能叫晚餐嗎?”荀慕生說。
文筠頭皮一麻,遍體生寒,“你剛才……”
“不是剛才。”荀慕生嘴角勾起微小的幅度,分不清是冷笑還是苦笑,“這一周,我都跟着你。”
文筠不善與人争執,但胸口漸漸升起一團火,不悅感随着火勢撲向身體的各個角落。
他擰起眉,語調一沉:“荀先生,上次在雲洲山莊,我已經說得很清楚——對我來說,你只是一位陌生人。”
荀慕生沉默地聽着,半眯着的眼裏,眸色越來越深。
又有出租車駛來,文筠道:“請你不要再跟着我。”
說罷,揚手朝那出租車一揮。
出租車打着燈靠邊,文筠正要走過去,右手腕就被抓住。
他本能地一掙,荀慕生卻抓得更緊。
他急了:“放開我!”
荀慕生:“不放。”
出租車司機抻着脖子瞧了瞧,一踩油門,揚長而去。
文筠不可思議地瞪着荀慕生,用力推了一把,聲音終于帶上幾分火氣:“荀先生,你到底想幹什麽!”
“你還不明白嗎?”荀慕生被推得踉跄後退,卻始終沒松開文筠,甚至順勢一帶,将文筠拉得更緊。
胸口相撞,文筠更氣,卻不願在馬路街頭大吼大叫,“荀先生,你講點理!”
“講理?怎麽個講理法?”荀慕生直視着他的眼:“我喜歡了你13年,終于再次見到你,卻要克制自己,與你保持距離——這就是講理嗎?”
“我根本不認識你!”文筠被盯得心慌,“你認錯人了!”
“我沒有!”像是被戳到了痛處,荀慕生眼神猛然變得狠厲,“你就是文筠!”
文筠愣住,明明想要反駁,卻在觸及那火一樣的目光時,忘了該說什麽。
很少有人這樣與他說話——過去《仲城時報》的同事待他或客氣或疏離,現在新媒體部的同事一個比一個冷漠,受訪對象有的尖酸刻薄,有的無理取鬧,不少商家也非常難纏……
但像荀慕生這樣步步緊逼的人,以前似乎從來沒有遇上過。
荀慕生眼中的火像一只炙熱的手,堪堪扼住了他的咽喉。
半分鐘後,他才回過神,肅然道:“就算你沒有認錯人,就算我們以前确實見過面,那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真的記不得你!”
“但我記得你!”
文筠一陣頭痛:“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荀慕生眸中掠過一絲危險,“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
文筠腦中嗡嗡作響,面對瘋子,自己好像也漸漸失控,啞然道:“我說過,我有戀人……”
“但他已經不在了。”荀慕生輕聲說。
風聲呼嘯,刺耳的震響在夜色中炸開。
一輛超速行駛的保時捷與轉彎的貨車相撞,救護車的笛聲急促地鳴響,人聲鼎沸,很多人湧向出事的地點,雨虹路堵塞嚴重,交警們站在十字路口,賣力地疏導交通。
與道路另一端的熱鬧相比,路虎邊的這方角落就像被遺忘了一般。
時間在這裏被拉長,空氣極其緩慢地流淌,文筠唇角動了動,目光漸漸失去溫度,冷冰冰地刺向荀慕生。
荀慕生卻像知道他将有此反應一般,不驚不怒,亦不退縮,重複道:“但他已經不在了。”
這一聲,比剛才溫柔百倍。
文筠小幅度地搖頭,低聲說:“不……”
“如果他還在。”荀慕生語速緩慢地說:“這8年來,你為什麽過得如此孤單?”
文筠大口呼吸,隔着沖鋒衣都能看到胸口的起伏。
“你照顧的那位老人,是你小時候給予過你很多幫助的老人,并不是你的外祖父,對嗎?”荀慕生繼續道:“你為他養老送終,之後一直一個人生活。如果你說的那個‘他’還在,他為什麽不出現?”
文筠捂住半張臉,固執地搖頭。
“他已經‘走’了。”荀慕生狠聲道:“就算你再想念他,他也回不來了!”
文筠忽地甩開手,怔怔地往前走去。荀慕生大步追上,抓緊他的手臂就往車邊拉。
不遠處車流彙成流動的光,傷員被擡上救護車,看熱鬧的人卻仍未散去。
文筠腳下虛浮,繼續了半個月的疲憊像海潮一般,轟轟隆隆沖垮了岸邊的堤防。荀慕生将他往車裏推時,他猶在奮力掙紮,四肢卻使不上多大的勁,顯得徒勞,顯得欲拒還迎。
抓着他的男人比他高大,力氣也比他大,一雙手緊緊掐着他的手臂,不顧他的掙紮,硬是要将他推上車,直到他的後腦在車頂不輕不重地磕了一下,發出一聲悶響,這番滑稽的推搡才停下來。
“對不起。”荀慕生突然慌了:“痛不痛?給我看看,我下手沒個輕重……”
“讓開。”文筠扶着車身站穩,“荀先生,請你別這樣。”
荀慕生如遭當頭棒喝,心頭一個聲音罵道:你在幹什麽!
今晚,他本來只是想見一見文筠,以朋友的身份請文筠吃個飯,将來再循序漸進地發展。既不想逼迫文筠,更不想提到那個不知姓名的人。若文筠尚有戒備,不願共進晚餐,他便将文筠送回去就是了,理由也早就想好了——周日晚上不好打車,我正好路過蓮安小區,捎你一程。
早不是情窦初開的少年,就算無法像面對其他人一樣虛情假意風度翩翩,也不至于情緒失控胡言亂語。
但從車裏下來的一刻起,他便漸漸控制不住自己。
見一面怎麽夠?
吃個飯怎麽夠?
循序漸進怎麽夠?
恨不得立即劫走文筠,将失去的13年盡數讨要回來。
可文筠連車都不願意上,累得兩眼無關,裹着髒污的衣物,竟然寧願招出租車,也不願坐他的車,還要強調什麽“陌生人”,什麽“不記得”,什麽“有戀人”。
那人明明早就死了!
文筠用一個死去的人往他心口上戳,他将紮進血肉的刀拔出來,反手就刺進文筠心窩。
——“但他已經不在了。”
明知會傷害文筠,卻還是說了出來,不僅說了,還要重複!
若不是文筠撞到了頭,他不知道自己接下去還會做什麽。
文筠冷聲讓他清醒,就像呵斥一個毫無關系的人。
幾秒後,他嘗試着再去牽文筠的手,文筠一下甩開,眼底翻湧着暗淡的悲怆。
但那悲怆似乎很平靜,像細細流淌的溪水,再也掀不起驚濤駭浪。
“你說得對,他已經不在了。”文筠漠然道:“但這與你有什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