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入秋後的第一場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周,城市上空陰雲密布,太陽不見蹤影。很多人加衣不及,街上随處可見戴着大口罩的感冒發熱患者,大小醫院被擠成了菜市場。
荀慕生倚在駕駛座上,就着涼水吞掉三片感冒藥,拿起手機看了看,已是夜裏8點。
秋冬晝短夜長,天早就黑了,雨虹路上的夜市攤開始出攤,五顏六色的大傘往夜色裏一撐,像一個個雨後瘋長的毒蘑菇。
車裏的抽紙不巧用完了,荀慕生下車快步走去最近的一個攤子,跟老板買了一包餐巾紙。
“穿這麽少,感冒了吧?”老板是位頭發花白的大爺,攤上擺着自家剛起鍋的鹵菜,接過錢後跟教育家裏小輩似的唠叨起來:“天氣涼了,該加衣服就得加。你看你穿的什麽啊,風衣頂什麽用,得穿棉衣啦。感冒了可不好受,流鼻涕打噴嚏,你是擤鼻涕把紙用完了才來我這兒買吧?”
荀慕生額角跳了跳,無言以對。回到車上撕開紙巾的包裝膜,又往那鹵菜攤看了一眼,沒有客人,老板雙手抄在兜裏,肩膀和脖子縮着,在夜風裏輕輕發抖。
一把年紀了,這種天氣還撐傘擺攤做生意,大抵是有必須出來賺錢的理由。
而他天天守在這裏,也有旁人難以理解的原因。
臨近9點,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仲燦傳媒大樓出來,打扮普通,從頭到腳都裹着一層暗淡的氣息,撐一把黑色的傘,步伐匆匆地走在雨中,經過幾個小吃攤時放慢腳步,最終停在鹵菜攤,幾分鐘後從老板手裏接過一個裝着食物的塑料口袋,轉身走向路邊,停頓片刻,像是在思考打車還是等公交。
荀慕生在車裏看着他,眉心一點點皺起。
文筠這副模樣其實并不算頹廢,更與落魄搭上不邊。事實上,這座城市裏每一個辛苦工作的普通男人都與他差不多。
用心打扮一番,他們也可以光鮮亮麗、風度翩翩,但人的精力畢竟有限,顧得上生計,或許就顧不上亮麗。
荀慕生懂這道理,可放在文筠身上,他便無法說服自己。
他記憶裏的文筠,不管在什麽地方,都該是最出衆的存在。
一輛出租車駛來,文筠擡手招呼,那車明明亮着空車标識,卻疾馳而過,濺起街邊的泥水。好在文筠反應夠快,利落地避開,才沒被濺到髒水。
荀慕生眉間皺得更深,心中不快,甚至下意識記下了那出租車的車牌號。
半分鐘後,又一輛出租車出現在雨幕中,卻在前一個路口被一位中年人截停。
之後是第三輛,文筠招停,剛邁出腳,就被三名年輕人搶先擠上車。其中一人還推了他一把。
荀慕生一掌拍在方向盤上,面色不悅。
但真正等車的人卻仍舊面無表情地舉着傘,安靜地等着下一輛車。
這種情況太常見了,別說雨夜打車,就是平時,也不可能往路邊一站,就有出租車恰到好處地出現。
文筠早就習慣了等待,卻不習慣與人搶車。
好在今天運氣還算不錯,等到第四輛,就順利地上了車。
司機師傅話多,就這場不知還要下多久的雨發表了一場即興演講。文筠坐在副駕上昏昏欲睡,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這周實在是太累了——
趙禹挂名負責的兩條路線兜上了麻煩,本來只是溝通不足引起的小問題,及時解決,再提出合适的補償方案就行了。但趙禹身為組長,帶着實習生去跟商家談下一步的合作時,居然又出了岔子,策劃案拿錯不說,會上演示給對方看的PPT裏居然夾有給其他商家的優惠福利。
這事壞就壞在,同類同質商家,趙禹給的優惠福利卻完全不對等。
對方經理當即表示,今後不再合作。
趙禹焦頭爛額,根本無法向劉存交差,回來又被人匿名舉報吃商家回扣。
吃回扣在新媒體部算是大忌,但很多人都這麽幹,不被舉報就沒事,只要被拿到證據告到上面去,輕則停職或轉崗,重則直接開除。
劉存讓趙禹暫時回去“休息”一段時間,趙禹向來欺軟怕硬,對手下頤指氣使,在領導面前慫得跟條狗似的,那天卻不知發了哪門子瘋,居然公然跟劉存叫板,一會兒說自己不是唯一吃回扣的,一會兒說沒幾個組長不吃回扣,自己是被人整了。
劉存只問:“你有證據嗎?”
他哪裏拿得出證據,從劉存辦公室出來時,形如喪家之犬。
旅游美食版塊沒了組長,而賞秋活動剛開始,正是不能缺人手的時候。那策劃案最初就是文筠寫的,幾乎每條路線上的每一個商家,文筠在前期做準備時都接觸過。劉存召集旅游美食版塊開了個小會,讓文筠暫時代替趙禹,負責活動的統籌工作。
明明是個吃力不讨好、大家都不樂意接的活兒,文筠不得已接下,在別人嘴裏就成了“文筠要趁機上位”,更有甚者在背後造謠,說舉報趙禹的正是文筠,如果這次活動進行得順利,文筠就是旅游美食版塊的下一任組長。
文筠無暇跟造謠的人理論,趙禹留下的爛攤子太難收拾,當初分路線時,趙禹撈盡了好處,負責的幾條路線是油水最多的,而談崩的商家不僅是新媒體部的大客戶,與仲燦傳媒其他單位也有不少業務上的往來,得罪不起,必須拉回來。這擔子落在文筠肩上,文筠一方面要負責周末即将進行的第二輪賞秋,挨個給商家打電話确認細節,一方面要準備和被趙禹得罪的商家交涉,壓力大得很,每天都加班到很晚。
但忙碌也好,太忙,才不至于為還沒發生的事焦慮難安。
疲憊一些,回家倒頭就睡,連操心其他事的空隙都沒有。
雨水給流光溢彩的夜罩上一張淺灰色的紗幔,路虎跟在出租車後方,自始至終保持着一段距離。
出租車在蓮安小區停下,文筠側身從副駕下來,大約因為衣服顏色較深,雖然穿得不少,從荀慕生的角度看去,仍然顯得有些單薄。
荀慕生看着他刷卡進入小區,身形越來越模糊,直至徹底消失在轉角。
小區大門外的支路不是停車的地方,路虎緩慢退出來,駛向來時的馬路。
跟蹤文筠已有五天,周一到周五,刮風下雨都不缺勤,比去自家公司上班還準時。荀慕生也想不通自己這是怎麽了,躲躲藏藏,和做賊沒分別。
那天在雲洲山莊,文筠一句“我有戀人”幾乎将他打懵,腦子在一瞬的空白後,迅速被憤怒、嫉妒填滿,恨不得立馬将文筠綁來,問那“戀人”是誰。而稍稍冷靜下來,才意識到文筠有伴侶并不奇怪。
重遇文筠幾乎是件不可想象的事,他看着文筠快步走遠,只覺從樹葉間透下的陽光像一根根刺目的針,盡數紮進文筠的身體裏——好似又要将文筠帶走一般。
他靠在東風猛士的車身上抽了大半盒煙,突然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麽做。
葉鋒臨來林子裏找他的時候,他問:“我像不像葉公?”
葉公好龍,沒見到龍的時候整日想念,龍在眼前,卻吓得屁滾尿流。
他當然沒被吓得屁滾尿流,卻連追上去拉住文筠都做不到,竟然就這麽讓文筠走了。
葉鋒臨沒懂他的意思,見他一臉陰郁,說了句冷笑話:“我才是葉公。”
這幾日他想了很多,也讓人查了很多,沒再貿然出現在文筠面前,卻無時不刻不關注着文筠的一舉一動。
越是關注,心中的失落感就越大。
現在的文筠,已經不是他認識的文筠了。
13年前的文筠英氣逼人,像盛夏最耀目的光。而13年後的文筠,雖然不至于泯然衆人,容貌亦不輸當年,甚至多了幾分成熟的深邃,但與那18歲的少年相比,終歸是少了灼人的氣場。
像深秋枯敗的荒草。
漫長的時光将只見過數面的少年打磨得幾近完美,所有精致美好的人都只配成為他的替身。
灰敗的現實又極富戲劇性地将他送回來,奪去他的光彩與意氣,留給他疲憊的身軀與稍顯茫然的眼神。
31歲的文筠,與記憶裏的、想象中的相差甚遠,甚至比不上那些替身。
荀慕生偶有錯覺,覺得那根本不是文筠。
可事實上,那就是。
對文筠的調查尚未結束,但最重要的報告已經放在他的辦公桌上。
眼前的文筠就是當初令他着迷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報告裏記錄有文筠離開部隊、入職仲燦傳媒的所有經歷,而身為軍人的4年卻全然空白。這空白,恰好證實文筠的身份——只有從A級特種部隊出來的人,才不會被查到過去的經歷。
看完報告,荀慕生在落地窗邊站了很久,忽而明白,文筠口中的“戀人”恐怕早已離世。
8年來,文筠沒有談過一場戀愛,所謂的“戀人”只可能是特種部隊裏的戰友。
荀慕生沒有任何途徑查到那個人,連名字都不得而知,但能猜測到,那人已經不在了,而文筠忘不了他,以至于8年時間裏,一直獨自過活。
一拳砸在玻璃窗上,荀慕生眼神越來越陰沉,一方面妒火中燒,一方面又心痛如絞。
已經不知道該以什麽姿态面對文筠,甚至不明白自己還愛不愛文筠——現在的文筠。
前幾日,文筠下班後沒有打車,擠上一輛乘客極多的公交,下車時沒來得及撐傘,半個肩頭被雨水淋濕,看上去有些狼狽。
荀慕生一路跟随,心裏漸漸燒起無名火,恨文筠不是曾經的樣子,恨自己愛的只是幻象。回家獨自飲酒,夢到了18歲時的文筠。
醒來後,他擡手給了自己一耳光。
那個人已經沒有太多鋒芒,卻仍是他放在心上的執念。
周六,雨停了,賞秋活動繼續進行。文筠連軸轉了一周,周六周日還接連跑了五個場地,保證負責的路線半點岔子都沒出,晚上開着外勤車回單位,簽完歸還單後只想立即回家睡覺。
而路虎靜悄悄地停在樓下。
荀慕生在懷疑、否認、不甘中堪堪熬過一周,終于做了個決定。
——往事已去,未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