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場秋雨一場寒,周日仲城開始下雨,秋天徹底降臨,将夏日最後一抹盎然的綠意驅走。一夜間,梧桐葉全黃了,随着雨水飄落在地,被踩踏,被碾壓。
周一本是新媒體部一周中最忙碌的一天,部門大會、版塊小會開不停,但部分員工因為周末兩天連續跟活動出外勤,申請了調休,辦公區域顯得不那麽熱鬧。
文筠已經換上秋裝,正坐在電腦前繼續寫周五那天沒寫完的策劃案,手邊剛泡好的茶浮着縷縷熱氣。
這案子本該周末寫完,但周六在雲洲山莊忙了一天,周日一覺睡到中午,仍覺得疲乏,半分起來工作的欲`望都沒有。他起床喝了些水,飯也懶得弄,漫無目的地家裏踱了幾步,竟然又躺回床上,蒙頭繼續睡。睡到傍晚,實在是餓了,才打開APP,點了份外賣。
已經很久沒有用過點餐APP,還花了幾分鐘更新,否則就點不上餐。
等外賣的過程有些煎熬,一方面餓得難受,一方面無所事事,一不留神就想到周六發生的事、遇上的人。刻意不去想的後果,就是坐立難安,幹什麽都覺得不對勁。
外賣來了,狂吃一通,仍覺一口氣悶在胸中,找不到排遣的出口。
只好繼續睡。
這種狀态太不同尋常,文筠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如此焦躁是什麽時候。生活就像一汪湖水,就算有波折,也絕不淩厲。好似狂風再猛烈,也不可能将湖水吹出海嘯的聲勢。
但那個男人突然出現,令他陡然生出非常不好的預感。
周六在雲洲山莊,說完那番話之後,他抓住男人的手臂,将對方輕輕推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樹林。
他害怕男人追上來,但男人沒有。他只聽得見自己越來越快的腳步聲,被遠遠抛在身後的男人似乎只是一動不動地站着,一步都沒有往前挪。
活動很成功,算得上“三贏”。他卻半分喜悅都感覺不到,回家後吞了兩片安眠藥,倒頭就睡。
實際上,完成工作後感受不到喜悅對他來講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人生中本就沒有多少值得高興的事。
也沒有什麽值得痛哭流涕的事。
沉入睡眠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希望那男人今後不要再來找他。
周一早上塞車嚴重,加上天雨路滑,不少路段出了交通事故,造成全城大堵車。直到上午10點,還有員工帶着一身水氣沖進辦公室,罵罵咧咧地打卡。
文筠是為數不多沒有遲到的人。
劉存自己都遲到了,剛落腳就被叫去參加集團上層的會議,走之前叮囑各個組長安排好工作,但電梯門一關,這話就成了耳邊風。
所有人都在聊天,而文筠正是話題的中心。
上周趙禹把雲洲山莊加進賞秋路線時,部門裏絕大部分人都等着看文筠的笑話,連劉存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認趙禹的做法。哪想許騁橫插一腳,硬是在雲洲山莊搞了個party,給文筠賺足了面子。
最冷門的一條路線,居然成了最風光的一條。
周日李筱等人就打聽到,雲洲山莊不僅辦了燒烤趴,中途還辦了場賽車,文筠也被拉去參加,開的什麽車不知道,但最後算排名,竟然超過了悍馬和奔馳G。
這事在新媒體部的幾個員工小群裏鬧翻了天,各種說法層出不窮。有人堅決不信,有人滿嘴嘲諷,有人拉許騁出場,有人憤憤不平……終歸沒有一句好話。
聊到後來,“文筠被富商包養”這種說法都冒了出來。
李筱嗤之以鼻:“就他?你們眼瞎了?他不都三十多歲了嗎?土成那樣,包養他的人是有病嗎?”
有人跟着嘲:“說不定哦。現在的有錢人花樣多,可能真有病呢?硬不起來的那種。”
“硬不起來還包養個屁!”
“嘿,這你們就不懂了。不一定非要硬嘛,玩玩道具啦,讓文筠含一晚上啦,有得玩!”
群裏安靜了幾秒,趙禹罵道:“操,真賤!”
文筠沒加微信群,一是覺得沒有必要,工作聯系用QQ就行,二是也沒人拉他,整個新媒體部知道他微信號的只有劉存——那也是當初在《仲城時報》就加上的。
同事們十指間的惡意傳不到他眼裏來,也算是眼不見心不煩。但明目張膽的聊天他卻聽得到,敲擊鍵盤的手指也停了下來。
那些人在算他周末出這一趟外勤拿了多少紅包,獎金有多少;在扒他與許騁究竟有什麽關系,為什麽許騁會傾心盡力地幫他;在查他在《仲城時報》有無能拿出來做文章的黑歷史;在議論是哪個富商不長眼,看上了他這個三十多歲的土氣老男人……
全是無稽之談!
文筠聽着那些話,心生怒意,怒意卻具化為唇角的淡笑。
別人想激怒他,他的确有些生氣,但那憤怒實在太微不足道,就像雪夜裏随風搖曳的火苗,頃刻間就化作絲一般的白煙,消散無蹤。
沒什麽好氣的。
和那些閑言碎語相比,他更擔心的是荀慕生——那個将他抵在東風猛士邊的男人。
策劃案又寫不下去了,只要想到這個男人,他就一陣心驚,仿佛一直以來的平靜生活即将被打破。
直到傍晚下班,文筠還沒完成策劃案。劉存在他桌邊敲了敲:“來小會議室一趟。”
他站起身來時,全辦公室的人都看向他。他跟在劉存身後,聽到李筱不屑地哼了一聲。
“許總這周出差,參加汽車博覽會去了。昨天他給我打電話,說想把你調去他的汽車版塊。”劉存倚在小會議室的桌上,語氣看似輕松,卻帶着顯而易見的試探:“他說你對車比較了解,去他的團隊可能更加合适,你覺得呢?”
文筠無所謂去哪個部門,反問道:“你想讓我留在旅游美食版塊,還是去汽車版塊?”
“我的看法不重要,新媒體部和《仲城時報》不一樣,我們更尊重個人意願。”劉存頓了片刻,“聽說你周六參加了賽車?”
來了。文筠想,這才是重點。
“你們玩得真野。”劉存讪笑,“以前在社會部時,你每次出去采訪,都是去車班叫司機,我都不知道你還會開車。”
“會,但很少開。”
“嗯,看來你還有很多‘優點’未被發掘。這樣吧,轉版塊的事先放在一邊,許總下周才能回來,我現在如果給你轉了,汽車版塊那邊也沒人給你安排工作。”劉存慢悠悠地說:“而且賞秋活動這才開始,要持續一個月,策劃案的初稿是你寫的,你有責任跟全程。”
“嗯。”文筠點頭,“我知道。”
劉存盯着文筠看了半天,假笑道:“方不方便跟我說說,周六你開的誰的車?”
文筠眉峰一緊,倒不是懼怕劉存,而是劉存這話忽又讓他想到了荀慕生。
“是許總的朋友嗎?”劉存狀似漫不經心:“什麽車性能這麽好,把悍馬都比下去了?”
文筠只回答了前面一個問題:“我不清楚,應該和許騁認識吧。”
答了等于沒答。
劉存眼神一沉,不耐煩的神色顯露出來。
文筠不避他的目光,“還有什麽事嗎?”
礙着許騁,現在還多了那個借車的人,劉存不敢太過為難,擺手道:“你回去吧,自己也想想,更願意去哪個版塊。”
叫過一次外賣後,就好像上了瘾。文筠點了一份豬排小炒肉雙拼,留在辦公室加班。
寫完案子時已是8點半,還在加班的人不多,他關了電腦,一擡起頭,就撞上趙禹的目光。
趙禹別開眼,眉目間映着顯示屏的光,滿是戾氣。
文筠知道對方為什麽這麽晚還不走——賞秋活動有兩條路線出了溝通問題,商家與客人都不滿意,鬧得不歡而散,後續反饋來了十幾條差評。而這兩條路線名義上的負責人都是趙禹。
下午去咖啡廳休息時,文筠聽到一些閑話,說趙禹把活兒都丢給實習生幹,自己挂名而已,拿錢不幹事,不出事倒好,出了事有得他哭。
說這話的是另一個版塊的組長,平時和趙禹稱兄道弟,這時候倒是挺會落井下石。
文筠聽過就算,不會幸災樂禍,也不會上前安慰,橫豎是與他無關的事。
秋雨下了快兩天,淅淅瀝瀝的,惹人煩悶。文筠從仲燦傳媒大樓出來,剛撐起傘,就打了個哆嗦。
還是穿少了。
一年四季,他最不喜歡的就是秋季,雨水太多,天空陰沉,陽光少得可憐,秋風蕭瑟,卻不至于刺骨,冷也不冷徹底——就像一個渴望嚎啕大哭的人,卻怎也哭不出來。
晚高峰已經過去,公交與地鐵都找得到空座,但他舉着傘在風雨中站了一會兒,只覺又累又乏,擡手招了輛出租車,想早些回家。
後視鏡裏,一輛路虎隐沒在流動的夜色中。
文筠靠在椅背上,右手擡至領口,手指勾住一條編成細辮的紅繩,往上一提,一枚珠子被扯了出來。
那珠子柔和溫潤,帶着體溫。
文筠将它握在手心,輕輕閉上眼。
那是一枚孤單的沉香木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