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新剃的平頭被兄弟們一致嘲笑,連家裏的勤務兵都沒憋住,拍腿狂笑,荀慕生黑着臉回到自己房間,對着鏡子照了半天,卻越看越順眼。
哪裏難看了?明明朝氣蓬勃,清爽幹練!
荀慕生躺在床上,把玩一個變形的瓶蓋,重複着用拇指彈到空中,又用掌心接住的動作,樂此不疲。
那瓶蓋正是被文筠咬掉的那個,中間有個往下凹陷的牙印。喝完汽水後他從地上撿起來,随手放進褲袋裏。
這小動作被文筠察覺到了,“你幹嘛呢?瓶蓋都要撿?”
他早想好了借口:“我有收集瓶蓋的習慣。”
文筠眨了眨眼,一副頓悟的模樣:“哦,你是想做‘子兒’吧?”
當時“投子兒”是男孩子間最流行的游戲,将十幾個汽水瓶蓋用針線串起來,就成了“子兒”,挑個空曠的地方互相投擲,被砸中就算輸,和“扔沙包”有幾分相似之處。但沙包砸在身上不痛,“子兒”能砸得人頭破血流。
荀慕生糊弄道:“是啊,做‘子兒’,要玩嗎?”
文筠搖頭,拍了拍自己的臉,分毫不害臊:“扔沙包可以,投子兒就算了,瓶蓋邊沿太鋒利了,砸在臉上準破相。”
“臭美!”
“長得帥,沒辦法,老天給我這張臉,我不好好愛惜,怎麽對得起它的一番好意?”文筠滿嘴歪理:“不愛惜的話,就叫暴殄天物,得遭報應的!你也是啊。”
“嗯?我也是什麽?”
“啧,你也得好好愛惜臉啊。咱們不都得去部隊了嗎?訓練肯定很辛苦,分去機關部隊還好,要是去了野戰部隊,肯定是風吹日曬臉着地,曬黑沒關系,破相就麻煩了。”文筠振振有詞:“不知道你想不想去特種部隊,如果有機會的話,我肯定要去。去了就得執行那種任務,挺危險的,臉壞了遭報應,缺胳膊少腿兒就慘……”
“烏鴉嘴!”荀慕生趕緊打斷,心頭不大愉快,“部隊不講封建迷信。”
“唔。”文筠想了想,“這倒是,诶,你想去特種部隊嗎?咱倆一起?”
荀慕生自幼在部隊大院長大,從未想過參軍,含糊道:“再說吧。”
瓶蓋丢到第二十下時,荀慕生坐起來,自言自語道:“要不明年我也去部隊混混?”
他剛17,暑假結束後才升高三,今年跟文筠一起入伍是沒戲了,明年倒是有機會。大院子弟高中畢業後入伍的不少,各自家庭的背景擺在那兒,沒人混得差。明年一起長大的兄弟已有幾人定了要參軍,像言家的老二。那位可是院兒裏的厲害角色,和機關裏的尖子兵過招沒輸過。他到時候和言老二一起去部隊,一來能互相照應,二來也方便罩着文筠。
如意算盤打得啪啪響,荀慕生将瓶蓋扔進抽屜裏,腦子一熱,從書架上翻出一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做是做不出來的,但樣子可以裝。
別家的長輩都想把兒子送進部隊鍛煉,子承父業,他家卻恰恰相反。荀強宇在部隊待了接近三十年,分毫要讓他入伍的意思都沒有,半年前還跟他說,要把他送出國,拿了文憑回來就滾去外祖父家的集團做事。
他心裏門兒清,荀強宇哪裏是不想他當兵,只是瞧他成天混日子、不求上進,擔心他去部隊裏惹事,給荀家抹黑。
以前倒是不介意,荀強宇不想他入伍,他自己更不想。放着好日子不過,去部隊吃苦,不是有病嗎?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胡亂在《五三》上畫天書,唇角一揚一揚的——如果是為了文筠,去部隊吃吃苦算什麽。
唯一覺得麻煩的是還要等一年。
不過再一想,等一年也是好事,現在荀強宇肯定不會同意他入伍,嫌他不學無術,他正好用這一年裝乖,不再出去打架瞎混,每天放學回家做《五三》。只要裝得像,還怕一年後荀強宇不松口?
看上文筠,還要追到部隊裏這件事,荀慕生只跟葉鋒臨和喬揚說了。葉鋒臨與他同歲,興奮得就跟自己有了對象似的,想都沒想就誇他有行動力。喬揚比兩人年長三歲,無語道:“我就是讓你們來看看兵哥兒,可沒叫你們泡兵哥兒啊。狗子,你這想法太危險了,你爸準你這麽幹?”
“他又不知道。”荀慕生無所謂:“他這陣子都沒在家。”
“得了吧,你爸眼線那麽多,在家不在家有關系嗎?”
“沒事兒,我都把《五三》拿出來做了,他眼線再多又怎樣,還不得誇我勤奮好學。”
“啧,我看你就是心血來潮。”喬揚道:“別說等到明年你畢業,就是等到開學,你可能都膩了。”
荀慕生摸着自己紮手的金發,“放屁,老子長情起來,連自己都害怕。”
當時誰也不知道,少年人一句近似玩笑的話,成了貫穿往後十幾年的、近乎扭曲的執念。
荀慕生每天都去征兵辦逛一圈,但遇上文筠的機會不多。他跟征兵幹部打聽文筠住在哪裏,對方不肯說,只告知文筠打工的地方。
他猜測文筠家庭環境應該很普通,去少年宮一看,文筠果然在室內足球場教孩子們踢足球。
他沒去打攪,在看臺上坐了半個小時,目光始終黏在文筠身上,直到文筠被一位中年教練叫走。
年少時的愛情,來得跟疾風暴雨似的,一見傾心,心上人的輪廓烙印在眸子裏,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
但表白,卻怎也說不出口。
“不像你啊狗子。”葉鋒臨道:“直接去追啊,畏首畏尾的幹什麽?”
“吓着他怎麽辦?”荀慕生将一本《五三》翻得嘩啦作響,“我在等待時機。”
“還等待時機?”葉鋒臨笑:“他們過陣子就要離開仲城了,你再不抓緊時間,你的兵哥兒就要跑了。”
荀慕生伸了個懶腰:“那你陪我走一趟?”
“去表白?”
“去看看他。”
“……”
這天文筠正好在征兵辦。後院鬧哄哄的,一衆準兵哥正在打籃球,吳寶寶是裁判。
荀慕生和葉鋒臨趕到時,文筠三分跳投命中,笑着與隊友擊掌,整個人都在發光。
場邊掌聲與口哨聲不斷,文筠接過一瓶抛來的水,正要喝,突然看到了荀慕生,喊道:“茍……”
荀慕生:“……”
“是荀!”文筠笑道:“這回我記着了!哎你這頭發怎麽還沒染回去啊?吳寶寶在那兒呢。”
荀慕生不想解釋,活動着手腕腳腕道:“讓我參一個?”
“行啊!”文筠朝場上揮了揮手,示意換人,旋即摘下自己護腕道:“給你,我下去休息一下,哎唷快累死哥了。”
荀慕生本想與文筠同場競技,一聽文筠要休息,本來還有些郁悶,看着那對有些濕的護腕,又立即來了勁兒,往手腕上一戴,“成,下面看我的!”
荀慕生是校籃球隊的主力,全國高中生聯賽都打過,這種比賽完全不在話下,上場之後左沖右突,接連過人得分,出盡了風頭。有次扣籃得分後,他往場邊看了看,只見文筠正沖他吹口哨。
打完,準兵哥們各自散去,葉鋒臨拿來兩瓶冰水扔給荀慕生和文筠,和其他人一起走了。
荀慕生舍不得摘那對護腕,戴着與文筠聊天。
“原來你不是今年的新兵啊?”文筠抛着水瓶玩,“難怪吳寶寶不讓你去染頭發。”
“我這不還沒畢業嗎,明年來。”荀慕生說:“到時候找你打籃球。”
“到時候說不定我就是你班長了。”文筠笑:“你個小孩兒,才17歲,怎麽就比我還高了。”
汗淋淋的金發被摸了兩把,荀慕生心裏有些癢。
“看在你比我小,比我高,籃球打得比我好的份上,護腕就送給你吧。”文筠說。
“嗯?”
“反正我今後也應該用不到了。不知道野戰部隊裏有沒有籃球場,讓不讓打籃球。”
荀慕生心想:你真是太不了解野戰部隊了,籃球場肯定有,問題只在于有沒有時間打。
但他沒說。
文筠想把護腕送給他,他巴不得,立即說:“那我也送你一個東西吧。”
文筠好奇:“什麽?”
“好運珠。”荀慕生取下手腕上的沉香手鏈,“喏,送你。”
“這個……”文筠拿過來瞧了瞧,看不出門道,“這玩意兒貴嗎?”
“幾十塊錢。”荀慕生說:“和你這護腕差不多。我上次戴它考試,拿了歷史最高分。你戴着,它保佑你訓練時不被劃傷臉。”
文筠笑起來:“你可真夠迷信的。”
“不是你迷信在先嗎?”
文筠戴上手鏈,對着陽光看了看,這才認真道:“謝謝。”
“客氣。”
“下周我們就出發了,聽說全部新兵都要戴大紅花,你來看嗎?”
荀慕生想了想那場面,差點說出“戴大紅花是要嫁人嗎”。
“你笑什麽?”文筠問。
“沒什麽。”荀慕生咳了兩聲,“我肯定來。”
承諾給出去了,卻未能踐行。
荀強宇三天後趕回家中,不由分說将荀慕生綁去了另一座城市。
“你在外面混,我不管。但去部隊裏鬧事,你想都別想!”荀強宇怒吼道:“這次我就當你不懂事,下次你再敢招惹戰士,我馬上送你出國!”
荀慕生試圖争辯,卻突然想起葉鋒臨和喬揚提醒過的“眼線”,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自己的一切行為可能都已被彙報給了荀強宇。
果然,荀強宇怒喝道:“你外公送你的沉香手鏈,你也敢随便送人!我看你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荀慕生咬緊牙,眼神陰鸷。
荀強宇不與他多說,簡單粗暴地關了他半個月,待他終于回到仲城,新兵們早已被送去各自的部隊。
因為家裏那位獨斷專行的父親,荀慕生打聽不到任何有關文筠的消息。一年後,他入伍的希望也落空,荀強宇說什麽都不同意,母家也不希望他去部隊,一心想讓他從商。
念大學後,他利用自己的關系找文筠,企圖曲線救國,先找到文筠的家人。但一番奔忙後,才知文筠沒有父母親人,很早就出來讨生活了。
再之後,荀強宇終于不再管他,而他得到的消息,卻是文筠早已去了A級特種部隊。
在軍營裏長大,他不會不懂A級特種部隊是什麽地方。
那裏任何關系都不頂用,外部的人休想接觸到裏面的戰士,所有檔案皆呈保密狀态,将來就算文筠退伍,也可以換種身份生活。
他找不到文筠了。
他能找到的,只有一個個文筠的替身。
他曾經無數次想,将來如果還能見到文筠,一定要不顧一切占有這個人——哪怕用強迫的手段。
初秋的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文筠後背撞在東風猛士的裝甲上,臉上浮起吃痛的神情,蹙眉盯着欺身而上的男人,片刻後鄭重道:“荀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否認錯了人。我也許是你要找的人,也許不是。但我很确定,你對我來說,只是一位陌生人。”
荀慕生瞳光驟然一縮。
文筠聲音很輕,眼神柔和下來,像穿過荀慕生,看到了另一個人:“抱歉,我早已有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