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到’什麽?你‘到’什麽?啊?”一名中尉急匆匆地跑來,擠開圍在東風猛士旁的準兵哥們,喝道:“我讓你去理發,你跑這兒來湊熱鬧!”
“班長您別生氣嘛,我說了會去理發,就一定會理啊。”出盡風頭的男子摸了摸自己與衆不同的頭發,笑得很是得意,“這不還有幾天嗎?我這發型這麽帥,我還想多帥幾天呢!”
周圍鬧嚷嚷地起哄,有人吹起響亮的口哨。荀慕生被擠到“包圍圈”外,來不及生氣,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那男子。
“帥什麽!都要穿軍裝了,還只顧着耍帥!”中尉揚起手,作勢要削,男子笑嘻嘻地往側邊一躲,神采飛揚:“人民子弟兵不能打人民啊!”
“你丫的!”中尉氣得不行,準兵哥們笑得更歡,方才把東風猛士借給大夥玩的軍官笑着勸:“算了吧,讓他再得瑟幾天,那發型是挺帥的,好些小年輕都理了。文筠剛18,趕趕潮流無可厚非啊。”
“什麽無可厚非!”中尉轉火軍官:“你隊上的兵都是給你慣壞的!咋啦?現在還想來禍害新兵?你沒事跑征兵辦來幹什麽?走走走,回你自己地盤去……”
領導們吵架,準兵哥們自然喜氣洋洋地看熱鬧。荀慕生卻沒有聽他們拌嘴的心情,目光始終追随着那個叫“文筠”的男子,心髒像被無數條看不見的線提起。
趁中尉急着與軍官評理,文筠雙手插在褲兜裏,悄悄往人群外退去,然後忽一轉身,嘴角浮起狡黠的笑,溜走前還沖中尉的後腦勺揮了揮手,用嘴型說:“我先溜啦!”
絕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中尉和軍官身上,中尉像吃了炸藥一樣,例數軍官的條條“罪行”,沒一會兒就急出一腦門的汗,而軍官卻只是溫和地聽着,被罵了還和氣地點點頭,甚至從褲袋裏拿出一疊折好的草紙,笑問:“你出汗了,要不要擦一擦?這是我早上上廁所沒用完的紙,你将就一下?”
中尉被氣得半死。
哄笑聲中,荀慕生是唯一一個看到文筠溜了的人,拔腿就要跟上去,手臂卻被抓住。
葉鋒臨道:“你去哪?”
荀慕生脫口而出:“追人!”
一語雙關。
文筠從征兵辦出來,在路邊的小賣部買了瓶冰鎮汽水,老板半天沒找到開瓶器,他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然後舉起汽水瓶,眉頭微蹙,不到一秒就将瓶蓋咬了下來。
荀慕生追到小賣部,正好看到這一幕。
盛夏的陽光熾人,濃密的枝葉間蟬鳴刺耳,文筠揚起頭,一口氣喝掉大半瓶。荀慕生看着他修長脖頸上起伏的喉結,頓覺口幹舌燥。
彼時,文筠還不算正式入伍,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T恤和牛仔褲,發型是當年最流行的改良平頭,比短發清爽,比正宗平頭洋氣。
荀慕生站在冰櫃前,居然看入了神。
“喝什麽?”懶洋洋的老板搖着蒲扇,一副“要喝給錢,不喝滾”的姿态。
荀慕生回過神,還未來得及出聲,文筠突然挑了挑眉:“兄弟,你也逃出來了啊?”
荀慕生一怔。
文筠嘿嘿直樂,竟然向前一步,擡手往他頭上一撓,“也喝汽水嗎?”
“啊?”荀慕生本能地一閃,發尖還是被文筠摸到了。文筠剛拿了汽水瓶,手上沾着一層涼水。荀慕生向來厭煩肢體接觸,露出不悅的神色。
文筠渾然無查,“哎你躲什麽?都是被吳寶寶逼着剪頭發的戰友,咱倆也算患難兄弟了,你這金毛挺好看的,剪之前讓我摸摸呗。”
荀慕生徹底懵了——什麽吳寶寶?什麽剪頭發?什麽戰友?
老板從冰櫃裏撈出一瓶帶冰的汽水,往櫃臺上一放,又回藤椅上搖蒲扇去了。
荀慕生知道那汽水是他的,摸出兩塊錢扔桌上,卻沒有開瓶喝的意思。
“他家的開瓶器丢了,我幫你開。”文筠拿起汽水瓶,又用那潔白整齊的牙一咬,吐掉瓶蓋,将瓶子往荀慕生懷裏一塞,“喏,天氣熱,趁涼喝。”
荀慕生接過汽水瓶,對上對方的眼,心尖忽地有種過電的感覺。
“來,幹一個。”文筠拿起自己的汽水瓶——裏面只剩小半瓶了,輕輕往前一送,兩個玻璃瓶撞在一起,發出一聲清脆的铮響。
荀慕生還是頭一回和人“幹汽水”,冰涼的瓶沿挨着唇,汽水傾入喉中,半晌才意識到,文筠剛才咬開瓶蓋時,嘴唇也挨到了瓶口。
“咳咳咳!”不知是喝得太急,還是激動過頭,荀慕生嗆了一口,居然咳出了眼淚。
文筠一邊拍着他的背順氣,一邊哈哈大笑,竟是也笑出了眼淚。
荀慕生緩過一口氣,“……有這麽好笑嗎?”
“我頭一次見人被汽水嗆。”
“我還頭一次見人喝汽水都要幹杯呢!”
“這你就不懂了。”文筠說:“我也不是随便見個人都幹杯,咱倆不是患難兄弟嗎?也算緣分是不是?”
荀慕生硬是沒鬧明白,自己怎麽就和這人成了患難兄弟。
文筠又道:“哦!兄弟,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說完在櫃臺上一陣翻找,拿來老板的紙和筆,一邊寫一邊說:“我叫文筠,文化的文,筠是一個竹字頭,一個均勻的均。以前我說我叫文筠,別人老以為我叫文君,跟女孩兒似的。我得寫字給你看,是這個‘筠’,不是‘君’啊。”
荀慕生将自己的名字寫在“文筠”旁邊,卻未像對方那樣直接念出來。
文筠甩了甩紙,“茍慕生?”
“……那個字念荀。”
“荀慕生?哎呀抱歉,雖然我姓文,文化的文,但是我成績不好。”
荀慕生嘆氣,又問:“剛才你說我們是患難兄弟,什麽意思?”
“吳寶寶讓我理發,他肯定也讓你理了。”文筠說:“你這金毛染得真好,但是入伍了就得剪成平頭,還要染回黑色。我這頭發也得理。我們不算患難兄弟嗎?”
荀慕生很詫異,想說“我又不當兵”,問出的卻是:“你剛才在征兵辦看到我了?”
“這不廢話嗎?”文筠說:“你個兒那麽高,比我還高一點點,頭發那麽紮眼,長得也比別人帥,我又不是瞎子,一下車就看到了。”
荀慕生抿住唇,剛灌下的冰鎮汽水似乎起了反應,在身體裏沸騰開來,掀起驚濤駭浪。
文筠笑得張揚,下巴一擡:“怎麽樣,哥開車時帥吧?将來咱們如果能分到一個連隊,我教你幾手!”
“喝完了就走,把瓶子還給我。”老板大約是被吵得心煩,揮着蒲扇趕客:“別堵在門口,擋我生意。”
荀慕生臉色一沉,正想與老板怼兩句,文筠已經往他肩上一拍,“走吧,出去轉轉。”
仲城夏天熱,馬路上浮着透明的氣浪,小路上雖陰涼些,但夏蟬實在是太聒噪了,吵得人腦仁發木。
從小賣部出來,荀慕生頓覺困惑。
和葉鋒臨一起來征兵辦,分明抱着“包養兵哥”的心思,從征兵辦追出來,目的也并不單純。但現下與瞧上的準兵哥走在一起,居然說不出一句像樣的開場白。
別說“老子要睡你”、“老子今後罩你”這種話,就是連萬分隐晦的“交個朋友”也說不出口。
走了幾步,文筠突然停下來,“熱死了,要不咱們擇日不如撞日,找個理發店把頭發處理了吧?免得又被吳寶寶念叨,反正咱倆這頭發遲早都得咔嚓一刀。”
坐在小巷子裏的理發椅上時,荀慕生才意識到自己中了邪。
那理發店檔次僅高于街邊的露天理發攤,洗剪吹一共10塊錢,染發最貴也才300,他長到17歲,還從未進過這種店。
坐在旁邊理發椅上的文筠顯然是老顧客了,一邊與理發小哥攀談,一邊跟他吹這店是如何良心如何好,他聽了一半,覺得淨是廢話,身後的理發小哥紅着臉打斷:“筠兒,你別虛假宣傳了,我都聽不下去了。”
文筠沖鏡子笑:“開始剪吧,認真些啊!未來幾年我都不能來你們這兒剪喽!”
“你也是,怎麽突然想去當兵?”理發小哥道:“以前你不是說想念大學,以後當個什麽戰地記者嗎?”
“你別戳我痛處行嗎?我那成績,哪裏考得上大學!”
“那你也不用當兵啊。你這外形條件,去報名參加選秀也行啊。”
“算了,我還是去當兵吧,軍裝一穿,我肯定比現在更帥,诶,出發那天你們來送我啊……”
荀慕生聽了一會兒,耳邊響起一陣“簌簌”聲,往鏡子裏一瞧,才看到自己的一頭金發已經被剪成了平頭。
“……”
真他媽撞了鬼!
文筠也理好了,摸着紮手的頭發左看右看,笑起來:“還好我長得帥,被剃成這樣還是帥。”
說完轉向荀慕生,眼睛一亮:“喲,茍慕生你剪了頭發也挺帥啊。”
“那個字念‘荀’。”
“抱歉抱歉,又說錯了!你光剪了不行吧,還得染黑。”
荀慕生實在不想在這種地方染,站起來:“下次再說吧。”
“不如現在就染了。你看我都已經處理好了,就剩你還頂着金毛,吳寶寶無法找我麻煩,肯定圍着你轉。”
荀慕生已經知道“吳寶寶”就是那名中尉,一時好奇:“你們為什麽叫他吳寶寶?”
“他名字就叫吳寶寶,你不知道?”
“……”
文筠叉着腰笑:“可愛吧!”
沒你可愛。
荀慕生心裏這麽想,卻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