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文筠扶着車門,震驚得無以複加。荀慕生的目光比正午的陽光還灼熱,仿佛将他包裹進一團熊熊燃燒的火。
汗水從額角淌下,他擡手揩了一下,“認錯人”的想法又冒了出來,“荀先生,我覺得你可能……”
“認錯人了?”荀慕生眸光一暗,搖頭道:“不會。”
“可是我真的不認識你。”文筠說得有些急,說完方覺不合适,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我确實對你沒有什麽印象。”
荀慕生唇角挂着苦笑:“當年我對你來說就是個普通陌生人,過了這麽久,你忘了我也正常。”
文筠蹙眉回憶,可是思緒似乎被什麽堵住,無論如何也翻不過去。他輕輕撐住額頭,汗流浃背,想得越是用力,越覺得頭顱中的某個部位隐隐發痛。
“上次在盛熙廣場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像‘他’。”荀慕生說:“但這些年我遇到過不少像‘他’的人。眼睛、鼻子、嘴巴、發型、身材……總有一些像的地方。我以為你也只是像‘他’,像得過分了一點,簡直就像31歲的他。我沒有想到,你就是‘他’。”
“不。”13年前的記憶一片空白,文筠呼吸漸漸急促——莫說眼前的荀慕生,就是仲城征兵辦是什麽樣子,他也想不起來了。
“你不舒服?”荀慕生靠近,見文筠臉頰發紅,看上去不太好,想探一探對方額頭的溫度,手卻被一巴掌打開。
“抱歉。”文筠身子一側,靠在車身上,雙眉緊蹙,“我沒事。荀先生,你認定我就是你喜……認識的那個人,但我們才見兩面,單憑姓名年齡長相,你就這麽确定?”
“如果你的确是13年前的夏天在仲城征兵辦入伍的話。”荀慕生從車裏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文筠:“那麽你一定是‘他’。”
文筠擰瓶蓋的手一頓,“為什麽?”
“我查過,那年的新兵裏,只有一個人叫‘文筠’。”
瓶蓋落在地上,文筠彎腰去撿,卻被荀慕生搶先一步。
荀慕生将瓶蓋放在他手心,篤定道:“你就是‘他’,你只是記不得我這個‘過客’而已。”
燒烤午宴開始了,山莊頓時熱鬧起來。那幫公子少爺平時鮮少參加這種活動,來之前嗤之以鼻,笑許騁幾千塊錢的工資拿久了,越來越沒品位。可真到了飯點,見那野外烹饪的工具一架,各種噴香的肉類往架子上一放,又個個來了興致,套上圍裙戴上手套,一手烤夾一手油刷,恨不得搶了廚師們的工作。
一片鬧嚷中,卻有幾人心神不寧。
冉宿是跟荀慕生來的,現在荀慕生不在,他端着餐盤,坐立不安,後悔得要死——來雲洲山莊是他提議的,前陣子在一直關注的吃喝玩樂公衆號上看到這條賞秋路線,定位高端,離市區較遠,看起來不會像其他熱門路線一樣擁擠,而燒烤趴也很有趣,比去餐廳吃飯更有互動感,這才想帶荀先生來玩一玩。
為了今天,他還在随身帶的雙肩包裏準備好了安全套與潤滑油。
哪裏能想到,荀先生居然在這裏遇到了那個“他”。
“嘗嘗這個。”葉鋒臨端着一條巴掌大的魚走來,“泰式烤魚,比較清淡,應該适合你。”
冉宿回過神來,接過盤子,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謝謝葉先生。”
“慕生暫時有事,你如果覺得不自在,就跟着我和喬揚。”葉鋒臨臉上挂着面具式的笑,“想吃什麽也跟我們說。不然等會兒他回來了,會怪我們待你不周。”
冉宿小幅度地搖頭,“怎麽會?”
“你是他的人。”葉鋒臨說:“怎麽不會?”
冉宿臉頰微紅,低頭跟在葉鋒臨身後:“那就麻煩葉先生了。”
“他們怎麽還沒回來?”許騁走到喬揚身邊,“喬哥,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喬揚正擺弄着燒烤架上的豬蹄,煞有介事地往糯皮上抹蒜泥,“他們?哪個他們?”
“你跟我裝什麽蒜!”
“我在抹蒜。”喬揚抄起剪刀,将糯皮剪開,“你要不要辣子?”
“去去去!我不吃!”許騁說:“不行,我得去看看!”
“站住。”喬揚是幾人中年紀最大的,說話有些分量,“慕生和你那位同事敘舊,你跑去幹什麽?”
“他們那像敘舊的樣子嗎?狗子簡直要把文筠吃了!”
“真要吃了,文筠不知道反抗?不知道跑?人家大男人一個,還需要你瞎操心?”
“我不是瞎操心!”許騁争辯:“你不知道,文筠那個人,哎,怎麽說,他太老實了,性格又很軟,在我們單位就總是被欺負。狗子那樣的……”
喬揚打斷道:“太老實?性格軟?被欺負?”
“是啊!”許騁道:“這次的活動就是他們組長故意為難他。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才把你們都約來,算是幫他完成任務。”
喬揚放下油刷,若有所思,“性格軟?不應該啊。”
“不是你想的那種軟!”許騁覺得自己形容得不準确,“他就是不會和人争,容易的、油水多的任務都被別人搶了,搶剩的才是他的。要真軟,他也不可能在《仲城時報》當那麽多年突發和深度報道記者。而且剛才你也看到了,他開車時居然那麽猛!”
喬揚點頭,“嗯,是很猛。”
許騁詫異:“喬哥,你一點兒不驚訝?你見過誰把東風猛士開得那麽帥嗎!”
“驚訝啊。”喬揚笑着将烤好的蒜香豬蹄夾許騁餐盤裏,敷衍道:“當然驚訝了。”
“這輛車是我托了很多關系,才買到的。”荀慕生輕拍着東風猛士的引擎蓋,眼神懷念,“我很少将它開出來,它太顯眼了,一般人分不出軍用民用,但行家一看就知道是軍用版。”
文筠“嗯”了一聲,算是贊同。
“沒想到難得開出來一次,就到了你手中。”荀慕生拿出打火機和煙,“抽嗎?”
文筠搖頭。荀慕生便把煙收了回去,“不管有多少人,你總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個,上次是,現在也是。”
文筠沒聽懂:“上次?”
“13年前在征兵辦的院子裏,我第一次看到你時,你開的就是東風猛士。”
荀慕生瞳光一緊。
他根本不可能在征兵辦開過東風猛士!
不知道為什麽,初入軍營的記憶非常模糊,只想得起自己在仲城入伍,之後被送去中部戰區一支野戰部隊偵察營,因為本領出衆,不久就被特種部隊挑走……可若要回憶細節,卻連一件小事都想不起來。
但在特種部隊的記憶卻很清晰——他是在成為特種兵之後才開始學習軍用吉普駕駛,剛開始時開不好,保證速度就保證不了平穩,追求平穩就無法沖刺。若不是有人大咧咧地拉開副駕的門,将一滿杯水放在車上,陪他練了一遍又一遍,他可能無法通過駕駛專項考核。
所以在入伍之初,他一定沒有駕駛過猛士。
荀慕生仿佛陷入了回憶中:“在場的新兵裏,你是開得最好的一個。”
尚未來得及變黃的樹葉從枝頭落下,就像連接着盛夏與初秋的時光。
征兵季又到了,征兵辦熱鬧非凡,剛成年的男子拿着表單排着長長的隊,個個躍躍欲試,大部分人甚至早早剃了個平頭,尚未軍裝,已經以軍人的标準要求自己。
從隊伍中穿過,荀慕生和葉鋒臨格外引人注目。
他們當然不是來報名參軍的,只是聽喬揚說征兵辦年年有皮相不錯的男孩兒,才抱着獵奇的心思,趕來看看。
“也不怎麽樣啊,喬哥什麽眼神?就這些貨色,皮糙肉厚,也叫‘長得不錯’?”荀慕生剛染了發,一頭金毛,懶散地坐在征兵辦後院的單杠上,“沒一個比我帥。”
葉鋒臨撐在旁邊的雙杠上練臂力,“只有比你帥才有看頭嗎?我剛才看到一個還不錯,黑是黑了點兒,但身高1米85,那胸肌啊,啧啧啧,手感肯定好。”
荀慕生斜眼:“你認真的?”
葉鋒臨從雙杠上下來,“是認真的啊,怎麽了?”
“我靠!那種金剛你也喜歡!”
“我不像你。”葉鋒臨哼笑:“金剛怎麽了?金剛我也喜歡。你啊,稍微也把标準放低一些,別非找那種長得比你帥的。”
荀慕生嗤之以鼻:“廢話,我花錢包養一個人,難道還能包養一個長得比我醜的?”
葉鋒臨險些被口水噎住,“你想包養兵哥兒?”
“不然我來幹嘛?看着過眼瘾?”
“……我`操,你可別,你爸知道了非打死你不可。”
正聊着,兩輛軍用吉普駛進後院,一群準兵哥也跑了進來。
荀慕生在單杠上來了個向前翻轉,落地後問:“那什麽車?怎麽那麽醜?”
“東風猛士啊。”葉鋒臨笑道:“虧你從小在部隊大院長大,猛士都不認識。”
“我又沒興趣。”荀慕生看了看:“他們要幹嘛?”
“誰知道。喲,那人上去了?”葉鋒臨抻着脖子,“不是吧,他們還不算入伍,就想開軍車?”
征兵幹部跑出來趕人,開車來的軍官卻似乎并不介意給小夥子們玩玩。一衆人鬧哄哄的,都往猛士上擠。吵了半天,軍官好脾氣地指揮排隊。荀慕生遠遠地看着,不屑道:“不就是輛軍車嗎?擠成那樣,跟沒見過車似的。”
葉鋒臨說:“你懂個屁。”
征兵辦占的是一支機關部隊的營區,後院很大,練車綽綽有餘,連障礙設施都有。排在前面的準兵哥們先試,幾趟跑下來,半點亮點都沒有。
荀慕生笑:“太菜了。回麽?沒什麽看頭。”
“再看一會兒吧。”葉鋒臨道:“來都來了。”
荀慕生不耐煩,丢下葉鋒臨,去衛生間解手,又去前院晃了一圈,聽見一陣驚呼聲,才跑回後院。
炫目的陽光下,猛士掀起沙塵,從斜坡上飛馳而下,四輪穩穩落在兩道比輪胎還窄的石墩上,繼而加速沖刺,離開石墩後原地打轉,拉出一道刺耳的尖鳴。
一瞬的安靜後,驚呼聲震耳欲聾。
荀慕生也看愣了,跟着身邊的準兵哥朝猛士跑去,只見一個身材颀長的年輕男子從駕駛座下來,逆光的輪廓英氣逼人。
不知哪位軍官喊:“文筠!”
那人轉過身,痞痞地敬了個禮,“到!”
看清那人的眉目時,荀慕生頭一次體會到心悸是什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