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周圍嘈雜的聲響突然變得混沌不清,人、車模糊成暗淡的光影。荀慕生像被定在原地一樣,一動不動地望着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裏的光影斑駁流動,具化成一個高挑的人影。人影越來越清晰,卻被從枝葉間漏下的陽光割裂成千片萬片。
荀慕生聽見了細小卻清脆的碎裂聲。
心髒被高高提起,他像掙脫泥沼一般推開擠在前方的人,大吼道:“讓開!”
“文筠!”許騁興奮至極,繞了半圈,拉開駕駛座的門,一把扯住文筠的手臂,笑道:“你真的太厲害了,深藏不露啊!這次回去我得跟劉存說,把你調我們汽車板塊來!”
文筠還沉浸在回憶與現實交疊的茫然中,松開方向盤,啞然地看了看許騁,“我……”
“你先下來!冠軍先得給大家認識認識!”許騁說完探着脖子望了望:“狗子呢?”
文筠下車站好,“狗子?”
“就是咱們這車的車主啊。”許騁偏頭一看,“唷,說曹操曹操到!哥!”
與文筠四目相對時,荀慕生心口一麻,驚訝得甚至向後退了一小步。
那天在盛熙廣場見到的人,那個多次在夢裏頂着“文筠”的名字出現的人,居然……
看清車主的面目時,文筠也是一驚,目瞪口呆地“啊”了一聲,半天沒能說出其他話。
是那個拿着他的手機,讓他删照片的男人!
氣氛突然變得古怪,兩人隔着不到3米的距離,荀慕生目光極深地凝視着文筠,文筠則心虛地別開眼,暗道糟糕。
但即便低着頭,也能感覺到對方如有實質的視線。
許騁看看文筠,又看看荀慕生,幾秒後疑惑道:“你們認識?”
荀慕生仍然看着文筠,“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文筠眼皮一跳,想起那張寫着“邢岸”的名片。
荀慕生面色沉得可怕,“你說你叫邢岸?為什麽他叫你文筠?”
“邢岸?”許騁想了半天,“文筠,我記得那是你以前在《仲城時報》用過的筆名?那篇調查新聞是不是揭底黑課外輔導機構?我還看過那篇報道。”
文筠喉結一滾,有種被當面揭醜的感覺。
“筆名?”荀慕生道:“那天你騙我?你真名叫文筠,是不是!”
沒人見過荀慕生這副模樣——平時的荀少不說有多溫文爾雅,但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吵鬧聲與口哨聲消退,最初吼着要見駕駛者的悍馬車主也退到一邊。葉鋒臨和喬揚是唯二知道內情的人,一看荀慕生的表情,頓時猜到一二,連忙以午宴即将開始為由,招呼大夥去山莊安排的露天燒烤場。冉宿站在離荀慕生數米遠的地方不敢靠近,心裏亂七八糟,警惕地看着站在車邊的文筠。
待大部分人都已離開,許騁也沒理清到底發生了什麽。
荀慕生向前邁了一步,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文筠下意識後退,許騁近乎本能地攔在兩人中間,虛虛地一擋,擰眉道:“哥,你……”
“許騁!”葉鋒臨疾步跑回,先拍了拍荀慕生的肩,而後沖許騁遞了個眼色。
許騁不解。葉鋒臨那意思是讓他別管荀慕生和文筠,但文筠是他帶來的人,并且是他的同事,他怎麽可能不管?
文筠以為面前的男人是要跟自己算那天在盛熙廣場的賬。那事太尴尬了,他不想讓公司同事知道,即便是許騁也不行。于是輕輕推了許騁一下,“要不你……”
荀慕生掃了許騁一眼,“我和文筠有話要說。”
許騁轉向文筠:“你們真認識?”
文筠只想趕快将許騁支走,“認識。”
“但他剛才連你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許騁說:“他以為你叫邢岸!”
“我當時遞給他的名片寫的就是‘邢岸’。”文筠硬着頭皮道:“他是我以前采訪時認識的一個朋友,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荀慕生皺眉,仿佛被深深刺痛了一般。
許騁将信将疑,還想再問,葉鋒臨已經一把将他拉走,順帶攬住冉宿的肩道:“別杵在這兒,走,跟我烤魚去。”
終點線上車轍未消,人卻只剩下文筠與荀慕生。
東風猛士駕駛座一邊的門開着,安靜地停在正午斑駁的碎光下,裝甲上的稀泥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固幹裂。
文筠擡起手臂,揩掉額頭上的汗,不自在地拿出手機,點開相冊,往前方一遞,“那天的照片我已經全部删掉了,也沒有發在網上。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拿去檢查。抱歉的話我上次已經說了,你還想聽的話,我再次跟你道歉。給你假名片也是我考慮不周,我以前當過記者,‘邢岸’是我用過的筆名之一……”
“文筠。”荀慕生打斷,認真地念着這兩個字,一次念不夠,又念了第二遍,“文筠。”
“啊?”文筠既詫異又無奈,不明白這人怎麽就盯着自己不放了。偷拍的确不好,但他已經删了照片,也道歉了,如果這都不能解決,他真不知道該怎麽做。
“文,文化的文。筠,一個竹字頭,一個均勻的均。”荀慕生忍着在全身沖撞的火,幾乎一字一頓地問,“對嗎?”
文筠怔了一下,腦中突然閃過一道白光,意識到對方可能不是想追究偷拍的事。
這個人,極有可能與自己有什麽淵源。
荀慕生深吸一口氣,聲音已經發顫:“今年31歲,是嗎?”
文筠點頭,慎重道:“我們認識?”
荀慕生不答,“13年前,你18歲,在仲城征兵辦入伍,是嗎?”
文筠瞳孔一緊,腦子嗡地響起來。
“真的是你!上一次,上一次,我居然沒有認出來。”荀慕生苦澀地笑了兩聲,片刻後又捂住額頭,再次看向文筠時,眼底的眷戀化作一抹紅,悄無聲息地暈染在眼眶上。
“我……”文筠思緒全亂了,用力甩了甩頭,想要在腦海裏搜尋關于男人的記憶,卻一星半點的痕跡都找不到。
而更讓他心亂如麻的是,這個男人竟然知道他當過兵。
那已經是……
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你不記得我了。”荀慕生搖着頭:“我就知道,你肯定記不得我了。”
文筠神色凝重地看着他,心髒跳得越來越快,根本無法冷靜下來,打了許久腹稿才問:“先生,實在不好意思,我确實有些記不清了。我能知道你姓什麽叫什麽嗎?”
荀慕生輕嘆一口氣,拿出手機,在上面打了三個字。
“荀,慕,生?”文筠念了出來,确信自己真的沒有見過對方。
荀慕生收回手機,點了點頭,“你現在在仲燦傳媒新媒體部工作?是許騁的同事?”
“是。”
“那難怪。”
文筠不解:“什麽?”
“你是文化人了,難怪不再念錯我的名字。”
文筠抿了一下唇,想不起曾經念過相同的名字,但男人的神情卻讓他說不出“我真的不認識你”之類的話,只好順着往下問:“是嗎?我以前念成什麽了?”
“你認不得‘荀’字,以為那個字念‘茍’。”荀慕生唇角一揚,好似在31歲的文筠眼中,看到了那18歲少年的模樣,“你叫我茍慕生,我糾正了你兩次,你才記住。”
文筠按住眉心,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想,這個叫“荀慕生”的男人可能是認錯人了,将他與另一個叫做“文筠”的人弄混。
但世界上為什麽有如此巧的事?
能認錯人,自然是長相有幾分相似,這不奇怪。奇怪的是照荀慕生的說法,他與那個“文筠”不僅同名同姓,年齡相同,且13年前都在仲城征兵辦入伍。
這太不可思議了!
而如果沒有認錯,為什麽他半點印象都沒有?
是忘了嗎?
為什麽會忘?
雲起風過,初秋尚未變黃的樹葉被吹得沙沙作響,雲層投下陰影,周圍暗了幾分,唯有東風猛士的後視鏡反射着刺目的光。
早幾年,荀慕生設想過無數次再見文筠的情形。以為自己會欣喜若狂,會不顧一切将對方擁入懷中。後來年紀漸長,慢慢對重逢不抱希望。可亦覺得若有朝一日能再見,會忍不住想要牽一牽文筠的手。可能的話,還想吻一吻文筠的唇。
——那都是他當年想做,卻不敢做的事。
但現在,他只想看着文筠,聽任記憶中的少年與眼前的身影慢慢融合。
仿佛這個過程本身,就能帶給他難以言說的欣喜。
失而複得,久別重逢,連“重新擁有”的心思,都變得小心翼翼。
害怕只是鏡花水月,害怕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甚至害怕太快擁有。
終于明白為什麽最近老是夢到文筠,夢裏的文筠還長着盛熙廣場上那個男人的臉。
終于明白早就模糊的記憶為什麽突然重新變得清晰,就像老舊的照片被翻了新。
因為那日見到的人,根本不是什麽“又一個長得像文筠的人”。
那就是文筠。
31歲的文筠,自然是與18歲時不一樣。
他很惱——若不是這次巧合,恐怕就會因為自己模糊的記憶,錯失與文筠重逢的機會。
半分鐘後,他擡起手,伸向文筠,又堪堪停在空中。
文筠看着那只手,終于問道:“荀先生,你說我們認識。我們之間是發生過什麽事嗎?”
荀慕生又盯着他看了許久,搖頭,“對你來說,我們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你甚至記不得曾經見過我。但對我來說,卻是另一回事。”
文筠更加困惑。
荀慕生眼神沉如深潭:“因為當年是我對你一見鐘情,而你,什麽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