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不挑的話,那就吃我喜歡的菜吧。”遲玉從上鋪跳下來,坐在下鋪床沿邊穿鞋。
他剛沖了涼,頭發濕漉漉的,上半身裸着,右肩貼着一塊比巴掌還大的膏藥。
穿好鞋,他半側過身,往文筠腰上用力一拍,笑道:“吱個聲兒啊,吃不吃?”
文筠在狙擊手特訓小組遭了一整天的罪,光是手部力量支撐就練了3個小時,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趴,別說去食堂吃飯,就是翻個身都沒力氣。
“不吃。”未來的狙擊手有氣無力:“哎你別撓我成嗎?”
“必須吃!”遲玉又在他腰上抓了兩下,起身道:“我喜歡的菜,你肯定也喜歡。”
飯打回來了,黃豆燒牛肉、粉蒸肉、絲瓜焖肉片,遲玉将飯盒往桌上一擺,跑去床邊蹲下:“起來了,別懶了親。”
文筠是真累,別過臉不看他。他卻不依不饒,雙手往文筠胳肢窩裏一架,大吼一聲:“起!”
文筠吓一跳,差點被掀到地上。
遲玉已經跑回桌邊,勺子在飯盒裏攪來攪去,“你手如果擡不起來,要不我喂你?”
文筠不得已挪過去,搶過飯盒,一邊吃一邊打瞌睡。
遲玉坐在桌沿上念經:“好不好吃?黃豆香嗎?牛肉軟嗎?這絲瓜不錯吧?肉片特別嫩……”
三樣菜,沒一樣是文筠平時愛吃的,但不知道是遲玉念的經起了作用,還是因為它們是遲玉打來的,文筠吃着吃着,竟然覺得味道都挺好。
“怎樣?你別悶頭吃啊,給個反饋啊。”遲玉笑。
“好吃。”文筠說。
“我就知道你喜歡!”遲玉突然伸出手,在文筠頭頂一陣呼嚕,“誰叫咱倆有緣呢!我聽說長得像的人口味都差不多,所以我喜歡的你肯定也喜歡。”
“歪理。”
“哪裏歪了?來,讓我細細道來……”
落日染紅了大片天幕,停車場附近人行往往,從文筠與荀慕生身邊經過,像一個個褪色的剪影。
荀慕生眸光如墨,沉默地看着文筠。
剎那的失态後,文筠局促而尴尬地別開眼,抿緊的唇微顫,勉強鎮定下來後,才擡頭對上荀慕生的眼,“抱歉,我……”
話音未落,一個籃球從斜後方飛來,伴随着孩童們的尖叫。
“小心!”荀慕生迅速拉過文筠,右手将高速襲來的籃球打開。
孩童們嬉鬧着跑來撿球,家長一邊呵斥不懂事的孩子,一邊客氣地道歉。文筠搖搖頭,轉向荀慕生時輕聲道:“謝謝。”
荀慕生卻只說:“你是開車來的嗎?”
“單位的外勤車。”
“能讓我搭個順風車嗎?”
“你的車……”
“車沒問題,但跟着那幫小孩兒跑了一下午,有些累了,不太想開車。”荀慕生說着語氣一變,“不過如果你很為難的話……”
“你跟我來吧。”文筠無法拒絕幫了自己兩次的人——剛才那個飛來的籃球,正常情況下他不僅能躲開,還能單手擒下,但當時心緒難寧,根本沒注意到身後的動靜,若不是荀慕生拉了一把,後腦勺肯定得挨一下。
外勤車是最普通的鈴木,誰出外勤都可以借,內飾老舊,後座堆着雜物,文筠倉促答應下來後,才想起荀慕生是什麽身份,這種車肯定坐不慣。但荀慕生拉開副駕的門,徑自坐了進去,半點猶豫都沒有。
回程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到了市中心,荀慕生才開口指路。
鈴木最終停在一家裝修別具一格的江湖酒樓邊。天色已暗,酒招在夜風裏飄揚,紅色的燈籠漸次點亮,若不看雕花木窗上的二維碼,這裏還真有幾分古代酒肆的味道。
荀慕生早就訂好了包廂,門一關,四周立即安靜下來。
包廂不大,木桌四四方方,正好夠兩三人小酌。文筠坐在荀慕生對面,看他認真地在菜單上勾畫——握着筆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未戴任何飾品。
忽地又想到了遲玉。
文筠輕輕甩了甩頭。
這時想到遲玉,是很沒道理的事。遲玉的手不好看,指腹與手掌上都生着繭,掌心時常磨破,有深深淺淺的傷疤。
而荀慕生養尊處優,大約連家務都從未做過,手上應該連最淺的繭都沒有。
文筠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不細嫩,但也不算粗糙,有繭,但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明顯。
當年時常與遲玉比誰手上的繭多,誰身上的傷多。數年過去,傷好了,繭也慢慢淡去。
只要有時間,再難看的手,也能變得與常人無異。
可遲玉沒有時間。
文筠心口一酸,再次擡起頭時,堪堪撞進荀慕生的眸中。
荀慕生不說話,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他心跳愈快,片刻後局促地喝了一口茶,“點完了嗎?”
荀慕生這才移開目光,将菜單往前一遞,“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我随便點了一些,你看看?”
文筠搖頭,“我都行。”
菜上齊,荀慕生沒給文筠夾菜,但每一樣都耐心介紹了一番。
菜是好菜,做工與擺盤都相當精致,文筠卻因為不安而食之無味。
他不知道荀慕生會跟他說什麽。
之前兩次,荀慕生的态度瘋狂而不可理喻,他拒絕得也分毫情面不給。
但這次,荀慕生并未做任何出格的事,溫和有禮,還幫了他。
最重要的是,他在荀慕生身上,看到了遲玉的影子。
這太荒唐了。
可是那句相似的話,那個蹲在孩子們面前相似的回眸,都讓他無法冷靜。
孑然一身多年,因為工作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可在今天之前,沒有誰讓他看到了遲玉的影子。
上甜點時,荀慕生語氣平平地問:“之前在停車場時,我說的話讓你想到了他?”
文筠一怔,神情頓時慌亂起來。
“我猜就是。”荀慕生苦笑,“你那麽驚訝,好像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話。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有那麽大的反應,後來一想,應該是他說過類似的話。”
文筠放下筷子,眼皮直跳。
“今晚你一直不言不語,是在想他?”
“沒有!”文筠脫口而出,卻不知道為什麽要否認。
荀慕生嘆氣,心裏掙紮得厲害,不甘、嫉妒、憤怒交纏成亂麻。
他并不大度,一想到文筠念着那個人,而自己與那個人說了類似的話,就煩躁得幾欲發狂。但他不願刺激文筠,更不想将心中的陰暗暴露出來,只能一忍再忍,花了一頓飯的工夫,才将将說服自己。
可是一開口,又差點失控。
唯一慶幸的是,來找文筠之前,已去見過心理專家,并聊了許久。
“嘗嘗這個。”荀慕生将綠豆冰糕切成小塊,推到文筠面前,“是這兒的招牌,限量供應。”
文筠接過,指尖輕微發抖。
荀慕生将各種情緒壓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語氣道:“我可能無法取代那個人。他也許和你一起訓練,一起戰鬥過。而我,錯過了你十三年。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有什麽特殊的生活習慣。我并不了解你。”
手中的小叉跌在瓷盤裏,叮鈴作響。文筠睜大眼,想說些什麽,卻見荀慕生右手往下壓了壓。
那意思是——聽我說完。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們應該是在軍營裏相識。那麽我認識你的時間,在他之前。”荀慕生無奈地搖頭,“但那又怎樣?是我自己沒能把握住,連一點印象都沒能給你留下,你記不得我。”
文筠皺眉,想摸随身戴的珠子,手向上一擡,才意識到珠子在包裏。
“對你來說,我和所有陌生人沒有分別。”荀慕生頓了頓:“上次跟你說了難聽的話,我很抱歉。這幾天我也想了很多,算是想通了。文筠,既然你記不得我,那麽我們就算作剛認識不久的普通熟人,行嗎?”
“你……”
“從朋友做起,可以嗎?”
文筠收緊十指,難以作答。
“取代不了,也就不取代了。”荀慕生語氣和緩,聽上去波瀾不驚,卻是将妒意一壓再壓,“咱們交個朋友,我慢慢了解你,你也試着認識我。今後你有什麽需要我幫忙,我義不容辭。”
包廂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半分鐘後,荀慕生問:“文筠,我想陪着你。給我個機會,好嗎?”
文筠從來沒有遇到如此進退維谷的局面。
“好”說不出來,“不行”也說不出來。
如果荀慕生繼續咄咄逼人,他大可甩門而去。
但荀慕生沒有。
這個初見時冷漠而兇狠的男人只是溫柔地看着他,說着貼心的話。
他難以拒絕。
“你不用立即答應我,不急。”解圍的竟是荀慕生,“今天不早了,你忙了一天,一定累了。我本不該這時候跟你說這種話,但我實在忍不住。你聽着就行,以後想好了再回答我。”
文筠無言以對,沉默點頭。
深夜,荀慕生看着那對老舊的護腕,眼神格外陰鸷。
他可以照顧文筠的情緒,不刺激文筠,但他沒有辦法讓自己不嫉妒。
有好幾次,他都發現,文筠看他的時候,就像穿過他,看到了另一個人。
他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卻清楚那人是誰。
點了根煙,火星在夜風裏明滅閃耀。須臾,他一拳捶在陽臺的欄杆上,感嘆這一切就像一個笑話——
過去,他在很多人身上尋找文筠的影子。
他們成了文筠的替身。
現在,他竟然趕着去給那個活在文筠心裏的人當替身。
真他媽天道好輪回。
同一時刻,文筠珍而重之地将紅繩與沉香木珠拿出來,輕輕放在書房的相框前。
相框裏的兩名軍人二十出頭,青春洋溢。
左邊那位胸前墜着一顆由紅繩串着的珠子;右邊那位的手腕上,是一串沉香手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