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月牙眼
一記響亮的爆剎車聲,劃破了城中村死寂般的黑夜。
“呼啦!”
黑暗中,木板上的男人掀開蓋在身上的棉大衣,猛地跳到地上,一把抓起身側的背包,雷鋒包塞進黑包裏,背到身上,軍大衣快速穿好,後背拱起駝峰般,帶上雷鋒帽和口罩,鞋子則一直沒脫。
穿棉大衣時,衣服抽在了隔間的膠合板上,惹怒了隔壁正在原始律動的人,扯着大煙槍嗓子開罵:“敲你麻痹敲!爺快活,管的找嘛!”
拿開膠合板門上的鐵鈎子,黑暗中軍大衣身形移動迅速,前門被大力拍響的時候,他已經拉開後門,走了。
住宿的城中村,是經過多方比對挑選的。這片地域破敗不堪,再加上有一個老制藥廠,別說藏一個人,就是藏一個部隊,也不在話下。
黑暗中駝背的身影,專挑犄角旮旯走,三拐兩拐,忽然翻進一堵矮牆內。刺鼻的味道越來越濃重,甚至有些辣眼睛。矮牆根下是一處停車棚,在常年停放鏽跡腐蝕的自行車中,總算找到一輛車胎氣兒還沒撒光的破車子。
蹲在牆根下,大衣捂住整個人,不動不出聲的狀态,讓幾次巡邏的保安都未發現停車棚角落裏蹲着個人。手電筒的光亮偶爾掃過黑暗中深綠色軍大衣表面,不過在一剎那的光束裏,那只是一堆廢物,跟經年廢棄的停車棚一樣。
冬日的淩晨,靛藍色的天空映照出城市中央絢爛的霓虹。
破洞的石棉瓦車棚下,黑乎乎的身影慢慢起身,在背對他走開的保安身後,舉起千挑萬選的自行車,一手握住車梁,一手撐着矮牆,只是瞬息,人和車穩穩落在矮牆外。
随後車輪壓過冰面“咔擦咔嚓”的破冰碎裂聲,在制藥廠外,沿矮牆越來越遠。
晨曦微光驅散一夜的黑。
雷鋒帽邊緣一圈的黑毛毛上覆了厚厚一層白霜,藍色口罩上面,上下眼睑的睫毛上也挂着厚重的霜。
“呼哧~呼哧~~”破車子蹬一圈叮當響,開始車子零件的響聲還能聽見,在騎了不知道是十幾公裏還是二三十公裏後,耳邊只有肺擴張,胸腔鼓動的聲音。
火車站後廣場,自行車修理攤前。修車師傅的剛把自己的三輪車在攤位前停好,一個滿臉白霜的年輕人騎着輛十八手的自行車往他面前一停,喘着粗氣,拿氣音問:“師傅,這車子收嗎?”
一大早沒進錢,先掏錢,師傅沒好氣的說:“不收,忒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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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鋒帽從車上下來,不要臉的開始推銷自己的十八手自行車:“師傅您可看好喽!市面上有沒有咱這款車子,我們家祖傳的,這可是……”
跟一個修車師傅談祖傳,師傅臉都沒擡,哼笑一聲:“小夥子,你別不是一晚上,就搞來這麽一輛破車,跑我這兒銷贓來了?”
雷鋒帽“嘿嘿”一笑,不要臉的開始吹噓:“師傅,不帶這麽寒碜人的,一晚上搞來這麽一輛破車,我還舔着臉往您跟前推,我還不如一頭紮死在松花江江面上,喂大馬哈魚得了。”
師傅沒閑工夫大早起跟他閑扯皮,不耐煩的揮揮手:“去去去!找別人問問去,沒空!”
雷鋒帽站着喘勻了氣兒,車蹬子一踢,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師傅,50,給您了。”
師傅一聽,站直,一手叉腰:“怎麽招?你還想強買強賣?”
“哪能?那您給個數,我真是累壞了,不想動了,從家騎過來,我這趕着去外地,鎖在火車站,不用三倆小時,準沒了。”
師傅總算聽見一句實在話,轉身撇了句:“20,愛賣不賣!”
雷鋒帽一拍大腿,撐着膝蓋站起身,手伸到師傅面前說:“祝您今天開張大吉,今年平平安安!”
師傅一聽樂了,拍了他一張二十元整錢。
二十元整錢轉手進了黃牛的口袋,黃牛拿着手裏的打票機問:“首都是吧?最近一班車,還得是最便宜的票,不是,我說小夥子,你對自己這麽狠嗎?沒坐你得站二十多個小時,想好了,票打了啊?”
“打打打,大哥快着點,不是馬上要開了嗎?”
“小兄弟跟着哥,保準兒給你送車上去,走嘞!後面的跟上!”
黃牛帶着一群人,不走正道,沒檢票,沒驗票,不過沒吹牛,火車開車前二十秒給十幾個人送上了車。
長途綠皮車,車廂裏擠滿了務工返鄉的人。從北方開往南方,站站停,縫K/T/Z/D/G車就讓路,靠邊兒一停就是半個多小時。
首都站也沒下去多少人,反而上來不少人。進了華北氣溫接近零度,即使後半夜,摘了雷鋒帽,脫掉軍大衣,也不覺得有多冷。
“沒買票的,把票補一下。”列車員拿着跟黃牛同款打票機挨個車輛吆喝補票。
摘掉雷鋒帽,脫了軍大衣的小夥子,俨然成了整列火車的顏值擔當,即使窩在一群民工裏,頭發亂蓬蓬的依舊是凡是路過的就撇上幾眼。
頭發亂成雞窩的男生起身掏錢:“你好,下站到哪裏?”
“下,”列車員大姐剛說一個字,擡眼一看,差點忘了跑了十幾年的線路站點名,“下站啊?下站津市。”
“補到津市,謝謝!”
“哎!不用客氣!”大姐神情愉悅,花容滿面,仿佛春天來了似的神清氣爽。
“嚯嚯嚯~~~”一個操着濃重方言口音的中年男人,看着列車員的背影一直笑,“帥娃子,闊以耍臉,不給錢,也母的問題。”
帥娃子頂着雞窩頭,回了個笑,起身去洗了把臉,放水。
津市火車站,多輛列車同時進站,東西南北四個出口均擠滿了人。
接站的人,誰也無法第一時眼就在稠密的人群中找到目标。
接站口,密密麻麻的人群裏,一個帶着大紅耳機的男生,兩手插兜,挺拔的立在出站口一旁,耳機緊扣在耳廓外,重金屬搖滾音樂屏蔽一切嘈雜,微揚着下巴,額頭正中美人尖的發穴兒卷着自來卷發,懶懶散散的分向兩側,來了個大中分。
重金屬搖滾純粹是為了接站,才下載的,聽的他直想掏耳朵。
出站的大批人群裏,瞥了有千百眼,總算讓他找到了目标。揚起長臂,高過平均身高的男生,再加上長臂一揮,很多出站的人都不自覺的望向他。
也許,‘茫茫人海中遇見你’這種橋段,真不是沒有。
“舅……”男生只喊出一個字,高高揚起的手仿佛定住一般,因為有人擡眼皮瞅了他一眼,淡藍色口罩之上眉眼清淡,可是瞥來的眼神仿若冷凝般,讓呱噪的空間頃刻成冰。他目光追着那個人的身影移動了好幾米,眼看這個人走進,忽然四面八方蹿出幾個身強體壯的男人,清一色黑西服。
人群被推搡開,叫嚷聲一片,有人摔倒,有人在拔腿狂奔。
“哎哎!往哪撒嘛呢?你家老人家在這兒!”一個三十多歲,衣着講究的男人,一把抓住帶紅耳機的男生。“小猴子!聽見了嗎?”
目光追着拔腿狂奔的人消失在人群中,被叫小猴子的男生,大名侯岳,拜他的姓所賜,他有更拉風的外號——“猴哥”,侯岳轉身往停車場走:“真有樣,您是沒被接過站吧,大早上非得折騰我一趟……”
男人一把攬過侯岳的脖子,狀似親昵的說:“這不是想你了嗎?”
侯岳把頭使勁兒往一邊躲:“您可行了,您是我親舅,有事您說話,沒事兒您讓我多活幾天。”說罷雙手合十沖男人拜了拜。
侯岳親舅叫劉弘,主業上學。
劉弘被侯岳一拜,趕緊躲開,兩人臭貧嘴一直說到車旁。
車後備箱打開,行李剛放進去,侯岳餘光瞥見一道人影跑向他,轉頭望過去,人影消失,他盯着一排停放整齊的車,好像自己有透視眼一般,雙眼一眯視線穿透……然而沒有,啥都沒看見。
他溜達到車旁,剛拉開駕駛座的車門,一個黑球突然滾到他腳下。
“卧槽!!!”
“怎麽了?”劉弘從副駕駛位往駕駛位探頭看過去,但是以他的角度什麽都看不見,他催促說,“上車呀!”
侯岳低頭對上仰臉看向他的人,還是只能看見清淡的眉眼,他低聲問:“你……”
蹲在前車輪旁的人,好像在笑,眼睛突然變成月牙眼,還有一雙小卧蠶,他聲音低啞的懇求:“幫個忙,謝謝!”
侯岳有些煩躁,心想,笑一笑就讓他幫忙,那他也特麽太大愛無疆了!
他輕咳一聲說:“你就蹲這兒,我走不耽誤你蹲着,繼續。”他說完擡腳要上車。
回手關車門的瞬間,後車門打一條縫,蹲在前車轱辘旁的人輕巧的上了車。
前座兩人都有點傻眼,這不會是傳說中的碰瓷吧?
嘿!還是組團的!?
後車門關上的同時,前車頭忽然跑過兩個黑西服,眼看黑西服馬上要穿過車前,卻突然來了個腳剎,站穩後轉頭往車裏張望。
侯岳見人不走,按了下喇叭,降下車窗,伸出頭不耐煩的說:“堵路了大哥!”
黑西服轉身正對車頭,沉着臉問:“看沒看見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人經過,黑雙肩包,栗色頭發,藍口罩。”
車主沒了耐心,一腳油門沖上去,眼看車要在黑西服身上碾過去,下一秒穩穩急剎在紋絲不動的黑西服身前。
侯岳探出頭笑的狡黠:“A1出口,剛跑進去一個人,不是,我說大哥,你真是什麽車都敢攔呀?不是本地人吧?輕點折騰,找到人趕緊撤!”
他這話連吓唬帶糊弄,黑西服掃了眼車牌果然變了臉,往一旁讓開,恭敬的點下了頭,轉身往A1出口狂奔。
發動機的嗡名聲在車裏回蕩,窩在車後的人很後悔爬上車前沒看一眼車牌。
坐在副駕駛的劉弘也挺後悔大清早把侯大少爺叫出來接站,這個全屏起床氣殺人的少爺,此時好像有點不太痛快。
那一腳剎車再晚0.1秒,那倆黑西服準保成黑芝麻餡兒月餅。
“哧啦!”輪胎摩擦地面又是一個急剎。
“下車!”
後車門應聲打開,随後關上,下車的人為了不讓車裏的兩人看清面部長相,背離車子往回走,邊走邊揚手沖車上的人揮了揮。
“侯岳,舅舅不是怕,但是你看那些黑西服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剛說到這兒,侯岳轉頭給了他一記眼刀,“當然,你也不是好惹的,但是吧!你大爸爸和你爸要知道你這麽幹,非得拆了我。”
“拆了你,又不是拆了我,他們拆了你,過後我再給你重組,怕啥!你不是從小被姥姥吓大的嗎?”
“哎呦!快別提你姥姥,腦仁疼。你想好了,咱們趕緊辦手續,我是不想在國內待着了,我得趕緊追求我的學無止境去。”
“過,明天吧,今兒我一天的課,你有靠譜的人能帶帶我嗎?”
“有,我一個哥們兒,挺好玩兒,自己酒吧搞的風生水起的,改明兒我介紹你認識,好好學學,但是可別跟你大爸爸和你爸說是我讓的……”
副駕駛的男人絮絮叨叨個沒完,開車的人思緒早已跑偏了。
接站口茫茫人群中,讓空氣冷凝的那一眼,蹲在車輪旁求救時,仰頭奉上的月牙眼,以及下車後刻意避開臉部,長長揮動的手臂。
除了那雙月牙眼,……其它好像什麽都沒記住。
老舊社區門前的報刊亭旁,立着個人,望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直到那輛白底紅字車牌的越野車開出視線範圍,才轉身對亭子裏的老人說:“你好,來張地圖。”
“三塊,要地鐵線路圖嗎?兩張算五塊,合适。”
最後買了兩張,按照地鐵線路圖所示,坐3號線去了西郊大學城。
三號地鐵從地下開向西郊大學城。與此同時,川流不息的馬路上,白底紅字車牌的越野車同樣駛向大學城方向。
“左佑,幫我占座,再來一份早點,加蛋加裏脊,對對對!喝的我帶了。”
越野車急吼吼的停穩,前車門下來,拉開後車門要去拿後車座上,早起從家裏帶出來的巧克力和牛奶……
侯岳:“……”瞪着空空如也的後座良久,火氣蹭蹭冒出三層樓高,最後只能氣的踢兩腳車胎,“靠!瑪德!”
這他媽是現實版的農夫與蛇嗎?
好心從一群黑西服手裏救了人,怎麽好意思舔着臉偷他的巧克力和牛奶!?
“呼嚕嚕,吸溜!”一盒牛奶,兩口氣喝光,吸得見了底。
一盒費列羅有五顆,吃了兩顆,其實還想吃,只是……有些不舍。
他不是沒吃過這麽好的東西。相反,他現在有多落魄,就會趁的他從前有多麽氣派。
三顆巧克力,最後塞進背包裏。
作者有話要說:
開始會顯得有些零零碎碎的,等兩人共處一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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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對折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