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雨方歇,燕飛峰色彩飽滿,如一樹新枝剛浸過染料,随時都能抖落下幾點綠來。
“小金烏快回來!”少年模樣的人邊喊着名字拾階而下,廣袖自花中掠過,拂起滿路清香。他的衣袍上沾染了數點花瓣,就連發上也如同插上了桃枝,一時在無數亂花中迷了視線。而他的風姿卻遠勝這山景,只一雙明眸便如山中湖泊,澄澈又寧靜,也正因如此,偶爾的波瀾才更撩人心弦。
找尋了半天,終于有一只毛茸茸的幼崽聽見了他的呼喚,從軟和的小水窪裏一躍而出,左竄右沖地蹦到了他的面前。
晏重燦唇角一抽,有些抗拒地打量着已經變成小黑球的幼崽在,并在它雀躍的接近下連連後退:“金烏,你離我遠點。”
“嗷嗚……”小崽子耳朵霎時耷拉下來,濕漉漉的眼睛在被泥包裹着的身體上格外可愛。
夜魄獄山抓的這只小狼崽本是給葛慕雲他們養着的,但這崽子脾性古怪,本質上又是兇獸,葛慕雲着實養不親,便紅着眼眶親自送來燕飛峰,讓晏重燦代為飼養了。
嘆了口氣,晏重燦閉着眼睛,勉強提起它的後頸,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沖回院子,然後順手把它扔進了早就準備好的浴桶。
剛進木桶金烏就想往外蹦,被晏重燦給瞪了回去,只好委屈巴巴地站在溫水裏打了個噴嚏。
眼見着它身上稍稍幹淨了一點,晏重燦終于下手幫它洗起了澡,皂角不要錢一般往它身上抹:“讓你不要出去,這些可好,若是染了風寒,醫師少不了要給你狠狠教訓一番。”
聽見“醫師”兩個字,小狼崽更加劇烈地打了噴嚏,由于動作過大,腳下一滑還直接翻身摔倒了在桶裏。
四腳朝天的金烏:“……”
晏重燦忍着笑把它抱起來,看着已經恢複灰白色的幼崽,忍不住在它長着一點白毛的額間親了一口:“真香。”
金烏顫顫巍巍地用小爪子捂住了眼睛,晏重燦又順勢抓着它毛茸茸的小爪子親了一口。
“好啦,你今天不許再出門了,你的爪子有多難洗你知不知道?”晏重燦捏捏它的小肉爪“回屋修煉去吧。”
“嗷嗚!不去不去不去!”金烏在他懷裏打滾撒嬌“大笨鳥在裏面!”
晏重燦揉它的狗頭:“它是你的前輩,你跟着它修煉多有益處,多少人想和神獸修煉都不行呢,別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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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它金烏大人,在山裏也是勇士的孩子,從小橫行霸道,就算被抓回兩腳獸的宗門後也未吃過一點虧。而這所有美好的日子,就在被送到燕飛峰的這一刻起,終是凄慘地結束了。此名叫晏重燦的兩腳獸看着不怎麽樣,人也溫柔,但他不僅家中有一只兇巴巴的神鳥坐鎮,吊橋對面還有一個兇神惡煞的修士為他撐腰,于是堂堂一只威武霸氣的狼崽子,如今被當小狗養着也無計可施,甚至還屈辱地學會了搖尾巴。
看着金烏認命地跳下膝頭往裏走,晏重燦又欣慰地揉了揉它:“乖。”
想着輸人不輸陣,狼崽子挺着胸脯,優雅地踱步進入,就見一只金色小鳥正站在衣櫃之上,驕傲地仰着頭,看見便宜小弟進來了,流光溢彩的金眸充滿了不屑:“蠢狗這邊坐。”
“蠢雞!”狼崽子瞬時炸毛,恨不得跳上去咬它的屁股“蠢雞崽!”
獲月翻白眼:“你是沒見過我的原型,沒見識的傻狗。”
“大胖雞,胖得像個球,哼。”金烏龇牙咧嘴。
“……你等我下來,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名字倒過來寫。”
晏重燦躺在外面的搖椅上,聽着裏面的動靜笑了笑:“感情真好。”
天邊隐隐還有雷動,晏重燦卻懶得動彈,昏昏欲睡之時,掌事房的傳事木鳥悄然落在了他的肩頭。
将紙條取出一看,原來是有了新任務。
本來還呵欠連天,待到一字一句看下去晏重燦的困意便全沒了,剛将紙條确認完,便聽一聲響雷,雨霧乍起,落了他滿肩。
他心有靈犀般轉眸看去,果真見到司決長身鶴立,踏雨行來,青色紙傘在他頭頂張開,好似傘邊滑下的水珠也會是綠的一般。
“你也收到掌事房的信了?”晏重燦欣喜地湊近。
司決将傘往他那傾斜了幾寸,默然颔首。
“太好了!有大師兄在我也不用擔憂了!”晏重燦興沖沖地準備去收拾東西“我們什麽時候走?”
司決的目光落在遠處:“現在。”
自從那日醉酒後,他二人就又恢複了一種既不疏離又不算親近的關系,晏重燦覺得司決這是在有意保持距離,大概那日酒後實在有些放浪,讓司決心生不安了。這人對自己的過往和将來嚴守得密不透風,稍稍鑽出個口子來就會被千倍百倍地再縫補上。
晏重燦抱着滿腹心思跑進去收拾東西,司決就靜靜地站在外面等,大雨落在傘面上,惹得人心緒不寧,他的眸光卻始終是沉靜的,只有握着傘柄的指腹微微泛白。
今年南方雨水充沛,北地卻已然旱了數個月,泓玄宗也遣人去送過幾回糧食。也就是這場旱災令一個農夫發現了幹裂的地底暗藏玄機,随即禀報給了當日正在施粥的泓玄宗弟子。這弟子不過煉氣修為,自知無法掌控,便連夜飛回宗門上報掌事房。長老們動作迅速,只讨論了幾句,便定了去往地底探查的人選。
萬景清親自去決雲峰告訴的他這個任務,走前還嘆道:“小決,此次地宮不同以往,或與多年前的人有關。往事已矣,你切記要冷靜,莫因雜事擾了心境。”
“我知。”
“知道就好,我一貫相信你。”萬景清目露慈愛“所謂動心忍性,你的劍道以穩求勝,撼動一分便失去一分啊……”
“師兄!我準備好了,此去有多遠?獲月和金烏用不用帶去?”
被他的聲音勾回思緒,司決看了眼窗內打鬧的兩只崽子,“不必。”
“那我把它們送到小竹小草那兒,讓他們幫忙照顧吧。”說着晏重燦就又沖進去抱起了兩只崽子,司決便跟在他身邊一同回決雲峰,傘面始終是傾在他這邊的。
直到這些事都交代完,晏重燦才發現男人濕了半邊身子,隐隐的觸動間又不禁訝然:“師兄,你怎麽不用靈力擋雨?”
“劍道求穩,穩即順天,動心忍性,方成大道。”他的眸子黑得深沉,看人時就如一片寒潭蕭瑟,引人墜入,又心中生冷。
晏重燦時常聽他講這些道理,便暗暗記下就不再探究,轉而說起別的:“這地宮當真很重要?難道是哪個大能悄悄修建的宮殿?”見司決不回自己,他也不覺得如何,繼續在他身邊嘀咕:“也不知裏面是有奇珍異寶,還是有什麽秘籍,若真是什麽非凡的地宮,哪輪得到你我二人前去。不過大師兄你雖也是築基,卻比我好,我這點修為怕是幫不上什麽忙……”
男人不聽他啰嗦,直接把他提溜到了自己劍上,這一大動作吓得晏重燦把話生生咽了下去。
兩人一前一後站在劍上,晏重燦仰頭剛好看見他線條優美的下巴,不禁臉上一熱:“師兄,我自己也會禦劍的。”
剛說完,腳下飛劍便又快了許多,晏重燦臉皮都被風刮得生疼起來。
晏重燦:“……”
他知道了,這是師兄嫌自己禦劍慢。
大概覺得師弟已經清楚兩人的差距了,司決身邊驀地有了暖意,并一點點地包裹住了少年。晏重燦在這溫度裏舒服地眯了眯眼,突然發現竟是連風都感受不到了。他又擡頭看了眼司決,正好撞進他深沉的眸子裏,忙不疊地收回了視線。
但他的嘴又總是閑不住,非喜歡和外冷內熱嘴硬心軟的師兄搭話:“師兄啊,你不是說要動心忍性麽?這風我扛得住的。”
司決盯着他好不容易有了絲血色的臉頰半晌,沉聲道:“你不用。”
——這什麽意思?晏重燦心跳停了一拍。司決難道是說,苦痛的磨難,順天的歷練,他可以做,但自己不用?
“可是……你不是總說,劍之一道沒見過痛苦是不行的麽?”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仿佛聽見了頭頂的一聲輕笑。
“沒有自尋痛苦的道,”司決難得如此耐心且溫柔“它該來時,總會來的。你要走自己的路。”
自己的路……
晏重燦滿頭霧水,也有些擔憂,擔憂司決年紀輕輕,每天想這麽多會不會出問題。但随即他又振奮起來,合着司決也有不嘴硬,掏心窩的時候。
還沒曾思考到深處,他眼睛驀地一熱,是司決溫熱的手輕輕遮住了他的眼睛。
“很快就到。”
晏重燦疑惑地眨了眨眼,長睫掃過他的手心,那手顫動了一下,卻沒有放下。晏重燦也不問,就乖乖地任由他如此作為,這片黑暗讓他莫名心安。
此時他們正穿過一片廣闊的泥沼,其中怪象橫生,殺戮遍地,幾乎是煉獄一般的景象。
司決催動着寶劍迅速掠過,眸子冷淡地掃過那些扭曲的獸類,不含一絲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