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地宮入口已然被辟開,荒涼黃土上幽幽的一個方形黑洞突兀至極,外圍還擺着那煉氣弟子設下的簡陋陣法,剛好能騙過凡人的雙眼。
自入口直下,空氣中其中竟一絲揚塵也無,幹淨得仿佛日日有人清掃。
甬道狹長,明明在地底卻并不黑,也不知是哪來的光亮,晏重燦打探許久也沒找出緣由來。
警惕地走過盤曲的甬道,入目的首先是一只懸空棺椁,通體漆黑,大約只浮至人的腰間,而它所在的石室看上去也只能容納十人,并分了左右兩個通道。簡陋的石室彌漫着死寂,磅礴威壓令晏重燦呼吸一緊,一時竟不知該看向哪裏。
司決率先出手,他的神識嚴絲合縫地包裹住這神秘的棺椁,寸寸看過,直到察覺不到任何奇怪之處再以劍氣将棺蓋沿邊掀開,棺蓋極其沉重,司決眼神一閃,配以法決雙手送出,霎時間靈力化作的波紋沖擊在室內,蕩起陣陣回響。
只聽轟然一聲,棺蓋跌落在地,裏面散出一陣黑煙,随即再無其他異象。
“退後。”
司決說罷,自己上前一窺,便見棺中只有一套破爛衣物,幾乎稱得上是空空蕩蕩了。他用劍挑起衣物抖了抖,無甚陷阱,這才允許晏重燦過來看看。
“衣冠冢?”晏重燦好奇地伸手去摸,被司決輕輕攔下“小心。”
将那長袍平展開,司決指着胸口處的古怪紋飾問道:“可認識?”
晏重燦細細看了遍,實在不知道其中秘密,忙看向自家師兄:“不曾見過,是什麽宗門的紋飾麽?”
“豎即劍,圓即錢,三點即異道三聖。”司決平淡道之,手上則将衣物仔細裝進了帶來的木箱裏,準備帶回宗門給衆長老細加探查。
“異道三聖!”晏重燦倒吸一口涼氣“他們沉寂已久,傳言說他們早已死了。”
司決敲了敲棺材底面的小字:“三聖之一的衣冠冢,這是他的名號。”
晏重燦凝眸看去,待看清那兩個字,瞳孔驟然縮起。
“瞳神”兩字正是鴻麟大仙曾自嘲取的名字,他天生重瞳,外出時皆以多般手段掩蓋,只有回虛界時才會放下警惕,并叫人喚他“瞳神”,全當取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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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決看他面色發白,挑眉詢問:“怎麽?”
“沒……沒什麽。”晏重燦幹笑着轉移了視線,心下震動不已,實在想不出鴻麟大仙為何會是三聖之一,他甚至開始祈禱這只是巧合,“這裏已經看完了,我們現在走左邊還是右邊?”
話題轉得生硬,司決也并不追問,權當沒察覺到他的緊張,順勢打量起兩個通道。
“左面有水,走左路。”只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司決就分清了兩邊的去處,提劍而起,帶着晏重燦進入那愈加狹窄的甬道。剛一踏入,甬道牆壁上的燭燈便驀地燃起,随着他們的腳步一盞盞亮起前路。
晏重燦心事重重地跟在他身後,兩人只隔了一步的距離,他的手還緊張地抓着他的衣袍,仿佛怕走丢的幼童。
異道三聖于三百年前驟然出世,衆人只知道他們是三個人,至于是什麽模樣又叫什麽名字,卻是全然不知,甚至連性別都毫無概念。他們尊崇随心所欲,推行放縱之道,所謂“想殺便殺,惡非罪,而禁乃天下之大罪。”自此,他們以各種邪術、詭辯召集到了無數信徒,在修真界乃至人間為非作歹,并誓要以飛升告知所有修士,天道不仁,人性本惡,縱是殺遍天下人,一樣能獲得大道認可,飛升仙界。
一百年後一聖突然銷聲匿跡,剩下兩人繼續異道大業,再一百年後,異道三聖再無蹤影,手下信徒盡皆散去,只偶爾會聽好事之人說見過他們出現。
可是鴻麟大仙是其中之一?
他的确不是好人,可他也曾是天下三大堕魔罪人之一?
腦海中模模糊糊浮現出鴻麟摩挲着碧玉的模樣,那不算英俊的臉也稱得上模樣周正,撫摸他的動作輕柔而小心,甚至還用靈力溫養過他一段時日,這才使得他能自己修煉并被姐姐們發現。
若是這樣,他這惡人之物,對惡人心懷感激的東西,又算什麽呢?
手越抓越緊,直到衣袍都皺了起來,才被人扯開,随即又被溫柔地裹進他手裏,像捧着什麽易碎品。
晏重燦大夢初醒般回神,目光落在司決牽着自己的手上,方才握緊的手指還有些微疼,不禁一縮,從司決的手心裏一掠而過,掙脫了他的鉗制:“抱歉……我想起了一些家事,走神了。”
“嗯。”
司決始終古井無波,平靜得讓晏重燦極其心虛,但又稍稍有些安慰。若是換了個人和自己一起來,指不定就要懷疑自己,并追究到底了。
這樣各懷心事走了半個時辰,果真來到了一處寒潭前,這池水水面泛黑,平靜得一絲漣漪也沒有,而冰寒的水溫将空氣也浸染得有了冷意,晏重燦一時不察,被凍得打了個哆嗦,連忙運起靈力保暖。
許是聽到了有人來的動靜,不多時,池面開始泛起水波,一股龐大如盤古開天地的威壓猛然放出,明明寂靜無聲,晏重燦依舊覺得雙耳疼痛幾乎失去了聽覺,頃刻間就連視線也模糊起來,仿若被什麽巨響轟鳴擊穿了識海。
“叮……”
司決也并不好受,但他手上動作極快,利刃出鞘,如定海神針般插在地上,晏重燦立刻覺得肩上的重量減輕了許多,而削金斷玉一般的清脆劍音也喚回了兩人的些許神智。
靈與劍合一,司決以靈力化作劍氣,再以劍氣飼養劍魂,劍身微顫,剎那間兩股威壓便對抗了起來。前者激烈,後者穩重,一者沖一者守,維持不過片刻,強大的靈力終是引得池水似海嘯掀起,整個地下都陷入了極度的冰寒。
晏重燦睜大了眼睛,他看見水簾中乍現一只血紅大鳥,正引頸長鳴。
寒水落回池中,大鳥睜開眼睛,好奇地望着兩名不速之客。
威壓驟失,司決悶哼一聲,倒退數步,險些吐出一口血來。
“何人來此擾我睡眠?”
晏重燦拱手答道:“回前輩,我們不過是宗門弟子,聽聞農人求助,方下來一探,并無惡意。”
大鳥滿身紅羽如身披雲霞,雙翅一展便能窺見其原身之大,鋒芒之盛,兩人都明白了它的身份——這世間竟真有鲲鵬。若宗門內長老得知,必不會讓他二人前來,現下除了尋求保命之法也再無其他想法了。
鲲鵬看上去倒沒有惡意,它優雅地抖去身上水珠,用翅膀輕輕搔過司決還插在地上的劍,驚奇道:“如此年紀,便能抗衡我二成威壓,真乃天縱之才。”
司決将劍回鞘,此時滿身亂竄的靈力終于回歸了正常。
鲲鵬又問:“你們說受人求助,難道此地外露了?”
晏重燦颔首:“是。”
“你們可知這是什麽地方,便來胡闖。要走了右路,遇到九嬰那魔頭,恐是要屍骨無存。”
晏重燦聞言後背一涼,感激地看了眼司決,異常感激他帶對了路。
萬萬沒想到這麽一個看似普通的地宮不僅有鲲鵬,還有兇獸九嬰。異道三聖到底做了些什麽可怖之事,他們的修為又到了怎樣令人驚駭的地步?
鲲鵬舒展着背羽,懶懶地看着他們:“罷了,就當我放過你們一回,快走罷。”
司決的目光卻緊緊地盯着它,好似能看穿它的靈魂:“你有傷。”
大鳥明顯僵硬了一瞬,歪頭道:“你如何得知?”
“化靈水,一杯可化去千年功力,一碗可禁锢萬年靈獸。”
而這,有整整一池。
“哈哈哈哈,你這小兒,竟能認出化靈水!”鲲鵬引頸大笑,但此時,兩人皆能看出它的虛弱“是又如何?世間能解化靈水者屈指可數,豈是你二人能尋得的?”
“解鈴還須系鈴人。”司決冷然道。
鲲鵬一愣,聲音竟有些空洞:“你……知道他們在哪?”
晏重燦與司決對視一眼,心道它果然是被異道三聖以殘忍手段囚禁于此。
司決不答他的問題,啓唇道:“祿歷190年,龍裕率軍南征,未歸一人,自桦城至峒城,十餘城池無一幸免,數萬百姓化作魂靈,至今依然是千裏荒城無人踏足。血浸紅了三條江河,大火十夜未熄,群臣征讨,天下悲恸,最後……”
“最後,史書認定是由龍裕造成如此災禍,将其貶為千古罪人。”鲲鵬接道。
司決的面上無悲無喜,卻無端看得鲲鵬寒毛直豎:“修真界皆知,此人禍是異道三聖釀成。泓玄宗為保世人,公然出世,讓天下人皆知修仙一途,從此被修真界視為異類。”
鲲鵬悲哀地點點頭:“這些我都知道,你到底是何用意?”
“你可後悔?”
司決站在它面前,那血紅神鳥雙翼平展,端看氣勢便如一尊千丈巨佛,令司決如海中扁舟般微不足道。然而鲲鵬被他這一聲輕問,竟打了數個寒噤,幾乎再次跌落水中。
這既不是責問,亦不是呵斥,幾乎稱得上是溫柔慈悲的一句話,卻偏偏使得鲲鵬如遭當頭棒喝,含糊不語。
它不明白為何一個區區築基的蝼蟻卻能抵抗住它的威壓與氣勢,甚至那雙目中的鋒芒更勝它一籌。有這般膽量與瘋性的人,它沉睡前倒是知道那麽一兩個,現在卻是還沒對上號來。
鲲鵬苦笑道:“自然後悔,我年幼時受他們蠱惑,壞事做絕,而後還未長成便被困在這化靈池中,百年來我縱使沉睡,也無時無刻都在後悔難當。”
“其餘二人何在?”
鲲鵬難堪地收緊翅膀,頭都快埋進了胸脯的羽毛裏:“我提出要退出後就被困進來了,再醒來便看見了你們,他們的行蹤我着實無法得知。”
晏重燦适時地道:“前輩無法出化靈池,不如就由我們代為查看,興許會有他們的線索。”
說到這裏,鲲鵬也明白這兩個人對異道三聖同樣是兩眼一抹黑了,但是它的确無法出池,而司決又說中了它的心事,聞言只能點頭:“去吧。”看他們動身,又連忙道:“此去機關衆多,小心。”
晏重燦回身展顏:“多謝提醒。”
待他們的身影從岩洞消失,鲲鵬一聲輕嘆,正欲縮回池底,便聽見浩蕩回音:“如此輕信于人,你果真一絲長進也無。”
這咬牙切齒的聲音一聽就是九嬰。
它倒也不惱:“你我被困百年,即有人來,自是好事。”
“但願吧。”九嬰的聲音透過重重壁障直穿岩洞,制住了鲲鵬偷懶的動作“我一人獨守百年,你既醒了,便莫再沉睡,逃避對你有何益處?”
被揭穿的鲲鵬立時尴尬地仰了仰脖子:“那好,你便與我說說這些年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