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暮色四合,泓玄宗燈火通明,晏重燦端着他做好的藥膳越橋而去,“師兄醒了麽?”
小竹抱着獲月點頭:“剛醒一會兒,我們正要送水過去。”
“我去吧。”将水也放到托盤上,晏重燦悄悄走進門,果然司決已然坐了起來,正閑翻着一卷書。
司決掀了掀眼皮,分明無甚表情,偏生晏重燦卻感知到了一絲局促,不禁笑道:“師兄,來吃些藥膳吧”
“有勞。”司決伸手去接,晏重燦忙把小桌子放到床上,還給他舀了一碗湯。
燈影溫柔,山中寧靜,不想讓他在自己的目光中不自在,晏重燦便借了方才那本書在一旁看,不一會兒就看得入了神。
待意猶未盡地合上書,小桌上的碗碟早已空了。
“啊……抱歉,我這就收拾。”晏重燦臉上一熱,正要收拾,就被司決輕輕按住了肩:“讓他們來。”
小竹小草似是知道主人在喊自己,立即跑了進來,利落地把碗筷帶去庖屋清洗。
“你現在可困?”晏重燦探了探脈,關心道。
“不。”
“那……”
司決從他手上拿過自己的書,垂下眸繼續看:“請回吧。”
知道病人不能打攪,晏重燦便聽他的話,悄悄出去了,小草伺機拉住他,小聲問:“晏哥哥,你給主人做的什麽食物?他竟全吃完了。”
将食材全細說了一遍,小草和小竹瞪大了眼睛頗感不可置信:“怎可能?這其中好幾樣,主人是從來不吃的,平日若做了給他吃,定會不悅。”
晏重燦也知道這兩個童子廚藝比他更好,斷不可能是因為自己這點廚藝便賞臉全吃完。
Advertisement
那還能是因為什麽呢……
想着想着,思緒又偏到了司決竟然還有嚴重的挑食,于是愈發覺得司決這人真是相處越久越有意思。初見只覺得是谪仙乃至戰神,至如今,卻已像舊友。縱然他對他依然知之甚少。
紙窗映着燭火,勾勒出他的輪廓,晏重燦癡癡地看了會兒,驀地失笑,他怕是真着魔了。
因為今天才施了針的緣故,晏重燦也不敢回山,便搬了椅子在院子裏坐着,若他有什麽事也好盡快進去診治。
等夜深了,小竹小草都準備睡了時,晏重燦才敲了敲門:“師兄,我再為你再看看,順便把香也點了。雖然你今天睡了許久,晚上卻也不能不休息。”
得到應允,推門而入,晏重燦仔細地把香點好,再看了看司決的傷勢,終于松了口氣,盡管傷還很重,但看起來好歹沒那麽可怕了。
離去時晏重燦順手就想把燈熄了,便聽司決僵硬着制止:“莫動。”
晏重燦暗惱自己不記事,司決又道:“再多點幾盞。”
把燈全點上,屋內霎時光亮了許多,晏重燦柔聲道別:“好夢。”
門關上的一剎那,他聽見屋內那人也悶聲回他:“好夢。”
晏重燦險些笑出聲,給他多了個評價:外冷內熱。
第二日照舊如此,診脈、施針、做藥膳,并且謹記着沒做那幾樣司決不吃的東西,結果被小竹告知這次做的藥膳依舊不合司決的胃口。
晏重燦簡直覺得見了鬼了,明明那日在荒郊野外司決吃那粗陋的食物都津津有味,怎麽現在給他做精致的美食還不行了起來。
思前想後,晏重燦決定壯着膽子去和他談心。
“師兄,你覺得你我二人如今可還算親近?”
司決眉梢輕挑,顯是沒料到他會說這種話,但又不知為何不想看那漂亮的眉眼裏染上失落之色,只能道:“算。”
“那師兄可否與我真心相待?”
“此話怎講。”
晏重燦鼓着腮幫子:“我已經聽小竹說了,你有許多厭惡的食物,既然你我是師兄弟,何必要隐瞞于我?我知道師兄仁善,不想毀去我一番心意,但我只想與你坦誠相對,所以……”
“有些事,只有他們知道。”
晏重燦立馬拍胸脯:“我也能知道。”
“你想與童子同樣?”
“自然!”晏重燦嘴快,還沒反應過來就應下了,當然也錯過了司決眼中的玩味。
“既如此,君之所願,不敢辭耳。”
司決說。
小竹小草聽見了這番對話,看晏重燦的眼神幾乎要把同情化為實質。
晏重燦奇道:“為何如此看我?”
小竹語重心長:“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我與師兄關系親近是好事,為何要收手?”
小草踮着腳尖拍他的肩:“等以後你就知道了。”還附在他耳邊小小聲:“是真的很麻煩。”
當時晏重燦不解這番用意,結果再過了幾天,司決能下地了,他終于理解了小竹小草的表情代表什麽。
本來司決還有良心,并不使喚他,怎奈呂赓雅愛徒心切,身在遠方,還特地托了信回來,要司決代替他教導愛徒修煉,還聲稱知道他受了傷所以徒弟由他使喚,權當指點的報酬。
于是,晏重燦正式開始了居住在決雲峰的悲慘生活。
不管屋內屋外,所有物品,甚至栽種的靈草都要分門別類擺放得整整齊齊,稍稍偏了一寸都能被他看出來。他的舌頭也是天賦異禀,對食材的挑剔程度是晏重燦平生僅見,鹹淡他嘗得正好,司決卻能品出鹽是放多了還是放少了,火候是大了還是小了。
至于修煉一事,更是比呂赓雅還要嚴苛。
身為劍癡,司決既不要他背法決,也不要他練劍招,光拔劍就練了整整半個月,他還嫌不夠:“過于膚淺,只拔劍一道,你至少還需再練十年。”也是從這時開始,司決還解鎖了話多且毒的技能——多是在批評的時候。
晏重燦深刻理解了司決疏遠人的最大原因,他相信,無論是宗門內哪個敬畏他的弟子,只要和他相處得久一點,曾經建立的形象都會全面崩潰。
但他也不覺得這不好,司決待他越來越生動,豈不是證明他越來越信任他?誰會願意成日在親近的人面前端着架子呢。再者,修煉時司決對他如此毫無保留,傾囊相授,也讓他着實感動了好一陣。
許是覺得晏重燦這纨绔子弟——自從知道部分晏重燦的家底後,這四個字就已經在司決心裏定了型——簡直無藥可救,等傷好到能行動自如,司決就開始了手把手的教導,每日親自演示劍招。
晏重燦也因此多了一項飽眼福的福利。
他知道司決為了教他下了多大功夫,偶然間也大略得知司決曾經過得有多苦,真真是血海屍山、人間煉獄闖出來的人,聽童子說他有時睡了還會被驚醒,那柄劍陪着司決從血裏淌過來,早已人劍合一。而晏重燦此生虛活一百多歲,從沒見過世間黑暗,一把劍在他眼裏除去是武器,再無其他想法。
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啊。
晏重燦有時想起這事還心酸至極,所以一直學得極其認真。
而學到現在還在拔劍,與天賦無關,只與虛無缥缈的“道”有關。
“不行,起不來了。”
萬劍練完,晏重燦毫無形象地躺在地上,連聲告饒。
司決也不催他,就盤腿坐在一邊專心吐納。
“燕飛峰有數壇好酒,不如我去取一壇來,今夜我們就對飲至天明?”晏重燦拽他衣角。
“為何?”
“我想了好久,認真算來,我們相識也有三月有餘,卻從未一起喝過一杯,更別說你還盡心教我許久,如今重傷痊愈,再怎麽說我也要請你喝次酒,慶祝一番才是。”
司決卻不應:“我不善飲。”
“我亦量小,但我實在想與師兄共飲一回。”
司決睜眼,看他希冀的模樣,也狠不下心再拒絕,只得輕嘆:“去吧。”
“謝謝師兄!”得了應允,方才還爬不起來的人一轱辘就站了起來,腳尖一點,急得直接禦風去取酒。
呂赓雅的藏品自是好酒,再加上晏重燦從虛界帶來的瓊漿玉液,木塞一開,即使是司決也有了興致。
竹林中以石為桌,以地為席,兩人對坐共飲,與那日與呂赓雅喝酒不同,晏重燦突然理解了書中所說的“暢快”“風流”是何意。
微醺時他甚至歪倒在桌,對着司決直言:“只要看着師兄,我就能喝下十壇酒。”
司決望着他失笑,合着有一天他也能“秀色可餐”一回。
“你醉了。”
晏重燦又仰頭喝盡一杯,醉眼朦胧地道:“是啊,我從不知道我能醉得這麽快。”
“你今日有異。”
“本是家姐生辰,往日這時,我必在她身側。”
司決抿了一口酒,眸光沉靜:“你學劍,是為了她?”
“為人亦為己。”晏重燦努力看清他的臉“我雖生在好人家,卻也知天下險惡,修真界更是殺機四伏,憑我之力,何時才能得償所願?”
司決看着他搭在自己手上的手指,不知是在和他說話,還是自言自語:“殺一人與殺千人一線之隔,殺千人與翻覆天下又是一線之隔,劍道險阻,何時方能得償所願……”
“你也醉了。”晏重燦模模糊糊地感覺司決臉紅了,酒壯慫人膽,他直接摸了上去,還要傻笑“來,師兄,繼續喝,今日喚起谪仙醉倒……”
尾音還未盡,他便趴在了桌上,不省人事。
司決喚了他兩聲,見他的确睡得沉了,猶豫了片刻,終是走過去,将他打橫抱起。
懷中人稱得上眉目如畫,美如冠玉,醉意染紅了他的眼角,更使人心旌蕩漾。
良辰美景,司決唇邊勾起的卻是苦笑。
“什麽谪仙,不過游走人間的惡鬼罷了。”
竹葉飄灑,颀長身影平穩地抱着懷中之人,只在風起時微微搖晃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