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掉進兔子窩 (2)
小糸憐的眉毛跳了一下。七海飄忽的眼神和眉眼之間微弱的赧意被她盡收眼底;剛剛在樓下與妹妹開的那句玩笑話忽然咚的一聲跳進了腦袋。她扭頭去看侑,發現對方神色自若地将那件長袖遞過去,然後找起了褲子來。
——不,不會吧。
她摸起了下巴。這件長袖的确是跟侑那件一起買的,因為是親子裝成套打折,所以也給父母各帶了一件。
但是……好像現在才發現……當情侶裝穿也沒什麽問題?
“你們覺得哪個比較好?”侑拎着兩條長褲直起身,一擡頭就對上了憐的目光,不由得皺眉道:“嗚哇——你盯着我笑什麽?很吓人诶!”
憐的臉色立刻由晴轉陰:“你嫌棄什麽?對你笑還不好?……要我說,我覺得這條黑色的比較好。”
“我沒有嫌棄你,謝謝——我覺得這條卡其色的比較好啊,不覺得黑色太悶了嗎。”
“褲子顏色比風衣還淺?很奇怪啊。”
“這件風衣哪有那麽深?我覺得完全可以啊!”
“我親愛的妹妹,你要是稍微研究過配色都不會這麽說——”
“——你也只是看了一堆網上的軟文而已,不要随便質疑別人的審美好嗎。”
看着突然唇槍舌劍起來的兩姐妹,七海傻了眼:“等、等等,你們……”
“小七海!”
“七海前輩!”
她不出聲還好,這一插嘴,小糸姐妹同時轉向了她,異口同聲道:“你覺得哪條比較好?”
“呃……”七海燈子的額上滲出了冷汗。
她看看小糸侑又看看小糸憐,感覺自己正在面臨有史以來最艱難的選擇。她本能地想要聽從妹妹那邊的判斷,可是又不想“得罪”剛見面的姐姐……
“……我覺得,嗯……這個吧。”她最後笑容僵硬地指了指身旁的一條白色褲子。
兩姐妹同時拉下了臉。
“前輩,逃跑了啊。”侑毫不留情地指出來。
“逃掉了呢,小七海。”憐附和。
七海無語地舉起了手:“……你們在這種時候倒是很默契啊。”
選定衣服以後,小糸姐妹退出了房間,留給七海一個獨立的換衣空間。憐卷着頭發,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你們接下來打算去幹嘛?倫敦一日游?”
“本來是想帶前輩到處轉轉的,”侑撓頭,“但是剛剛在破釜酒吧抽到了‘彩蛋游戲’的名額了,打算試着玩一下。”
“破釜酒吧的‘彩蛋游戲’?怎麽玩?”憐來了興趣。
侑掃了她一眼,支支吾吾地壓了下帽檐。
“哦——跟你這帽子有關?”憐錘了下手,“我就說你怎麽突然想着要買帽子了。是不是底下藏了什麽?”
見侑惱然地抿着嘴不說話,她又上前一步,作勢要搶。女孩大叫一聲制止道:“啊!好了好了!我摘就是了!”
她慢吞吞地挪去了白色棒球帽,一雙橘色的兔耳蹦了出來。串在右耳根的三顆小彩蛋碰撞在一起,發出叮當脆響。
兩姐妹無言地對視了三秒鐘,然後憐捂着嘴彎下了腰。
“我抽到的身份是‘兔子’——好了你不要笑了!”侑怒視着姐姐,脖子到耳根通紅一片,“目标是保護好這幾個彩蛋……還有另一種身份是‘獵犬’,獵犬要從兔子手裏搶彩蛋。”她壓下耳朵把帽子戴回去,才又開口繼續道:“……游戲舞臺是整個倫敦市中心,每天一有人抽到即宣布開始,下午五點統一結束。”
“噗哈哈——”憐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誰想出來的,絕了!一群巫師在倫敦街頭捉迷藏!哈哈哈哈哈——你們不能用魔法吧?”
侑黑了臉:“說是,可以。只要你能不被麻瓜目擊。”
憐錘了兩下牆:“我天,魔法部要氣瘋了吧!不管是誰想出來的——他可真是個天才!”
“反正沒有真的違反保密法,他們也沒辦法,”侑聳聳肩,“而且我聽說這個游戲其實有向禁止濫用魔法司備案來着,都不知道怎麽通過的。”
“完全能想象魔法部那些老家夥們的臉色到底有多臭。”憐總算止住了笑,伸手去拿侑頭上的帽子:“乖,別藏着耳朵,來給姐姐摸摸。”
“什——才不要!”侑撒腿就往樓下跑,卻被憐眼疾手快地扯了回來。兩姐妹吵吵嚷嚷地滾作一團,而房門也在此時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着裝齊整的七海燈子捏着門把滞在原地,目光從侑抵着對方的手肘和膝蓋挪到憐伸直了也還是離帽子差1.5cm的手臂,表情微妙得難以形容。
憐彈跳一般離開自家妹妹身上,什麽也沒有發生似地叫了一下:“Wow!小七海果然是大美人!這件風衣你穿太合适了,幹脆送你得了。”
侑撐着欄杆爬起來,有些狼狽地擺正了已經歪到右邊去的帽檐:“……前輩這樣穿很好看。”
“……謝謝,”七海微微一笑,決定也當做什麽都沒看見,“小糸同學今天穿得也很好看。”
她把馬尾解開了。習慣了長袍遮掩的手在離開門把後空劃了兩下,揣進了兜裏。憐這件買大了的風衣對七海來說剛剛好,收腰設計恰到好處地襯出身體曲線,流暢優美得侑不自覺多看了幾眼。
把挑剩的衣服收好後,憐帶頭領着三人下了樓,邊走邊對妹妹叮囑些注意安全、不要玩太晚、随時都可以打電話叫宏君開車去接之類的話;侑撇着嘴一一答應,似乎覺得姐姐太過小題大做了。
看着這一幕,七海不禁想起了此時應當同在倫敦的姐姐——魔法部是沒有複活節假期的。不同于小糸姐妹之間毫無隔閡的親昵,她從未直呼過姐姐的名字。七海澪于她而言并不是一個能夠直抒胸臆的對象,而更多地是一個完美的夢、一個遙不可及的憧憬、一個她最想成為但卻已經無法成為的模樣。
她知道七海澪愛她,她的父母也愛她;但是愛與理解是不能等同的,源于愛而非理解的接受對雙方而言都是負擔。
她不想承受、也不想帶去這樣的負擔。
七海燈子出神地想着自己的事,沒留心前面的人忽然停下,差點一頭撞了上去。
“小糸同學?”她順着女孩的視線往前看,發現一樓書架前站了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生尖臉黃發,正在翻閱一本裝幀書,女生戴着一頂灰色的針織帽,聞聲擡起頭,與七海燈子對上了眼。
下一秒,兩人的眼睛都瞪大了。
“你……”七海下意識地看了看侑,發現後者也是一臉驚訝。書架之間的棕發女生大喊了一聲,吓得身旁的尖臉男人弄掉了手裏的書。
“——七海燈子!”
簡·格雷德一把抽出魔杖,指着她嚷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Down the Rabbit Hole(3)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簡·格雷德以杖尖直指七海燈子,面部肌肉繃得泛白。這聲喝斥宛如一道突如其來的休止符,将室內的空氣連同時間一道凝固。
片刻後,憐率先發聲:“那個,這是什麽情況?”
格雷德依然沒放下魔杖:“抱歉吓到你了,憐姐,只是一點私人糾紛——七海,回答我,你來侑家裏幹什麽?我應該警告過你不要對赫奇帕奇的人打主意了吧?”
她的面容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嫌惡,刺得侑心下一痛。她下意識地攥住斯萊特林級長垂在身側的左手,向前一步道:“格雷德,別這樣,是我邀請七海前輩來玩的。”
她的前輩體溫真的很低,手心涼得發緊。侑情不自禁地思考起是不是應該再多裹她幾層。今天的氣溫是多少來着?十一、二度?
然而七海燈子使勁掙開了她。
她側頭,看見斯萊特林的級長微仰下颌,神情冷淡地說:“放下你的魔杖,格雷德。需要我提醒你‘未成年人在校外不得使用魔法’嗎?”
格雷德眯起了眼。半晌,她從鼻尖呼出一口氣,垂下了手。
“侑,”她轉向一旁的女孩,“你說的是真的?是你請她過來的?”
得到女孩肯定的回答後,她将魔杖收回懷裏,心不甘情不願地微傾了傾身:“如此,是我誤會了。向你道歉,斯萊特林。”
七海為道歉後跟着的那個稱謂皺了下眉,但還是緩和了語氣:“沒關系。小糸同學性子軟,你有心護她,我能理解。”
“說什麽呢你?我哪裏性子軟……”侑嘀咕了一聲,有點笑不出來。七海揚起嘴角,寬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背:“我可是在誇你喲,小糸同學。”
兩人這幾句耳語和先前牽手的動作一點不漏地落在了格雷德眼裏,她皺着眉上前,硬邦邦地甩了句“失禮了”,然後将小糸侑拉到一邊,開始低聲交談起來。
憐似乎并不打算插手幾人間的微妙氣氛,早就提前溜回了收銀臺,只有些好奇地頻頻朝這邊張望;書架間只剩下愛德華·盧平和七海燈子面對面站着。
“喲,七海,”盧平笑嘻嘻地打了個招呼,“抱歉啊,格雷德就那樣,你別往心裏去。”
“沒事,我習慣了。”七海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和格雷德……是來玩彩蛋游戲的?”
“啊呀,被你看出來了……因為格雷德戴着帽子嗎?”盧平揉了下頭發,“這麽說來,你和小糸也是?”
“是。”七海點了點頭。
在這個游戲裏,兔子和獵犬之間存在某種感應機制,既然侑沒有預料到格雷德和盧平的出現,那麽對面一定也是兔子而非獵犬。基于這一思路,七海做出了“告訴他也無妨”的判斷。
盧平似乎也做出了一樣的推斷:“哎呀!哈哈,我們是正好經過這裏,想說進來打聲招呼——沒想到七海你也會來麻瓜的地盤玩啊!”
愛德華·盧平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條縫,言語之間卻毫不客氣。這種笑面虎作派七海已見得太多,她聳聳肩答道:“我與盧平先生一樣,只不過是來拜訪朋友家,哪來什麽地盤不地盤的呢?”
盧平嘻嘻一笑,沒說話,看向了格雷德和侑的方向。那兩人此時已結束談話,正穿過書架往這邊走來。走在前面的格雷德一臉不快,跟在後面的侑則面露難色,在小聲嘟哝什麽。
七海很快就明白了小糸侑為何露出這樣的表情——格雷德幾步跨到她面前,抱着胳膊大聲道:“七海,我們今天要跟你和侑一起行動。”
“……為什麽?”
“你也是級長,”格雷德一點也不客氣地說,“應該知道我們有義務監護低年級學生、也有義務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
“梅林的胡子——格雷德,我都說了七海前輩不會對我怎麽樣的!”侑捂着臉轉向盧平,“愛德華你也說點什麽啊!”
盧平的微笑迅速轉為苦笑:“對不起,小糸,我……已經不想讓我的掃帚再長一叢波斯菊出來了……”
侑這才想起他掃帚上那叢粉色波斯菊至今也沒消除掉。
她無力地望向七海,卻發現對方寬慰地沖她眨了眨眼,意外地氣定神閑。
“好啊,那就一起走吧。”
黑發女人答應得太過幹脆,以至于提出要求的人都傻了眼:“呃?你…怎麽……”
“就算我說‘不要’,你也會跟上來的吧?”七海走過她,非常自然地牽起了侑的手,“你們赫奇帕奇的倔脾氣,我可是早有領教。”
忽略眼睛都快瞪掉的格雷德,七海燈子對看着她發怔的侑莞爾一笑:“話說回來,小糸同學,我有個地方想要你陪我去呢。”
※ ※ ※
七海燈子在一家叫做TKMatt的百貨商場前停住之後,格雷德差點沒把頭頂的針織帽揪出線頭來。
她煩躁地扯着毛邊,緊盯着七海的一舉一動——這女人神情自若,好像完全不在意身後有兩個甩不掉的“尾行者”。小糸侑都比她更有自覺,頻頻回頭不說,目光裏也流露出非常明顯的尴尬與歉意,弄得格雷德越來越惱火,恨不能抽出魔杖給七海燈子來個鎖舌咒。
一路上問這問那,連自動門、自助售貨機和人家停在路邊的電瓶車都要研究半天也就罷了,還次次都和侑靠那麽近講話!格雷德憤憤然想着,越發懷疑起前段時間聽到的那個傳聞是真的。
還有什麽能夠解釋七海燈子對他們找球手産生的興趣呢?這女人的手還伸不到魁地奇這塊來,也不可能僅僅因為與諾特不合就聯合外院來打壓自家球隊,更不會是真的在身體力行她那套“學院友好”的鬼理論——她非常希望小糸侑沒有被這女人裝模作樣的外表迷惑。
即使脫了校服,即使不在霍格沃茨,斯萊特林也還是斯萊特林。
“你還要跟到什麽時候去?”愛德華·盧平打開剛買的罐裝可樂,“我看她倆關系還挺好的,你既然讨厭七海,又幹嘛非得給自己找不痛快?”
格雷德白了他一眼:“就是關系好才不對勁啊!侑說她這學期才認識七海,還跟我說什麽七海人很好會幫她補課叫我不要擔心?不擔心才有鬼了!你看她哪裏像這麽好心的人了?接近侑還不是別有目的?”
愛德華一屁股坐在旁邊标價280鎊的電腦扶手椅上,幹巴巴地說:“能有什麽目的啊,小糸除了魁地奇上小有名氣,還有什麽……呃,等等。”
他似乎想到了什麽,斜着眼道:“你該不會——把他們傳七海的那些話當真了吧?”
“——是啊,”格雷德抱起胳膊,“你也知道的吧,‘那個’最近傳得這麽厲害。”
“那種小道消息你也信啊,”愛德華癟嘴,“我怎麽想怎麽覺得是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故意放出來的。要真有那種事,怎麽現在才爆出來?”
“捕風捉影也得有風讓你捕才行,”格雷德不以為然,“放這消息的人肯定不懷好意,但是事情本身就未必沒有了。”
愛德華盯了她片刻,然後往七海燈子和小糸侑的方向看去。
那兩個人在櫃臺前挑選手機。侑左手一臺索尼Zeperia Z1,右手一臺iPhond 5S,正向七海解釋着什麽,後者則含笑俯身,指了指女孩挂在左耳的耳機。兩人本就站得近,再加上角度問題,這一幕在旁人眼裏就成了不折不扣的調戲——那不是在摸耳朵是什麽?
愛德華“噗嗤”一聲捏癟了易拉罐。
七海燈子聞聲擡頭,掃了眼他手上還在往外冒氣的可樂,又看了眼表情僵硬的格雷德,臉上掠過一抹疑慮,随即又想通了似地揚起了嘴角。
“前輩?怎麽了?”
侑扯下耳機回頭看,七海卻忽然矮下腰,阻擋似地扶住了她的左颌。
“沒什麽,不用在意,”七海輕聲細語地說,“這款耳機……你覺得如何呢?”
——我覺得如何?我覺得你靠太近了!
這句話卡在小糸侑的喉嚨裏翻了一翻,最後被對方帶着帶着狡黠笑意的那雙藍眼睛吸走了。
——睫毛……好長。
她心裏模模糊糊閃過這麽一個念頭,然後別扭地挪了挪頭,瞥見了自家兩位級長陰雲密布的臉。
她忽然理解了七海為何突然來這麽一出。
“……前輩,”她無奈地推開那只手,“不要拿我來捉弄人啊。”
七海不無遺憾地直起身:“小糸同學,有時候我真希望你不要這麽聰明。”
“——哦?是嗎?”
格雷德不知何時走到了兩人旁邊。
“我倒希望她聰明一點,這樣才不會被人用花言巧語騙得團團轉。”
“看來格雷德小姐與我有所分歧,”七海笑容可掬,“小糸同學是我所見過最聰敏的人之一,她能看到很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她的目光輕飄飄地從侑的面上掃過,慰嘆似地說:“更難能可貴的是,這份洞察力與最純粹的善意相伴——我信任她,也會信任她所信任的人。”
格雷德怔了怔。方才七海看向侑的那一眼裏包含了太多的欲語還休,而女孩因誇贊而泛紅的臉似乎也印證着七海燈子并不是在投機取巧——這兩人之間的聯系比她所想的要深。
格雷德的胸中忽然湧上深深的挫敗感。她何嘗不知道小糸侑內斂着過人的聰慧?可她并不認為自己對七海燈子看走了眼:掌控欲、野心勃勃、不擇手段,七海燈子是一個再徹底不過的斯萊特林。
而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她自己、盧平、以及那麽多她知道或不知道的人,都有至親在十六年前的那場戰争中犧牲。陰陽兩隔的父母與孩子、兄長與弟妹、丈夫與妻子……斯萊特林出身的黑魔頭與他的食死徒們在魔法史上刻下了不可磨滅的創痕,沉重得大概再十六年也難以翻篇。
“那個,格雷德……”
“怎麽?”格雷德無奈地看了眼出聲喚她的找球手,心下只道對方又來勸架,卻不料小糸侑表情微妙地壓着帽檐,面上說不出的困窘。
“那個,總覺得耳朵在動……”她蠕動嘴唇,小聲說道。
“什麽!”格雷德摁緊頭上的針織帽,這才發現兔耳的确在輕微地晃動。“見鬼,怎麽商場裏面也有獵犬混進來!”
她當即返身朝盧平招手示意:“愛德華!”
“怎麽了?”盧平趕忙跑過來;侑則拉起七海,奔去旁邊的櫃臺給手機結賬——兔耳會晃動就代表着已經有獵犬玩家進入半徑五十米內,這種時候,盡快撤退才是上策。
“有獵犬在附近,你把魔杖準備好。喂——侑!你們快點!”格雷德看着那兩人還在櫃臺前排隊,不禁急得直跺腳——小糸侑的三顆彩蛋都還完好無損,她可是只有一顆了!
然而格雷德萬萬沒想到,自家找球手打的是另一個算盤。
“不急,”侑踮腳耳語,“等下越亂越好,正好趁這個機會跟他們分開。”
似乎是對自己的“随機應變”很滿意,侑一臉掩不住的自得,看得七海燈子忍不住擡手戳她的鼻尖:“你就這樣對赫奇帕奇的前輩啊,嗯?”
“什麽嘛,”侑氣鼓鼓地揮開她的手,“還不是因為你。”
“好啦、好啦,對不起。”七海嘴上道歉,內裏卻心花怒放,她很想大笑兩聲,又下意識覺得不妥,只好邊努力憋回去邊把頭轉了個方向。
這一轉,讓她瞄見了遠處一個在人群裏高出一大截的壯實男人。他頭上什麽都沒有——既沒有帽子也沒有頭發——只有忠實反射着的商城頂端的白熾燈光,巧克力色的皮膚光滑似綢,臉型微方、颌骨厚重,一副憨厚老實的面相。
她認識這個人。阿隆·沙克爾,拉文克勞五年級男級長,也是拉文克勞魁地奇球隊的守門員,同時還有另一層讓人矚目的身份:現任魔法部部長金斯萊·沙克爾的侄子。
“小糸同學,”她即刻回身拉起侑的手,後者剛接過收銀員包好的手機,“我看到阿隆·沙克爾了。他八成就是你們感應到的‘獵犬’,我們快走——盧平、格雷德!”
她帶着女孩費力穿過人流,卻沒想到兩位赫奇帕奇級長已經在與一名膚色黝黑的老婦人對峙了——盧平以一種怪異的姿勢伸着右臂,看起來是将魔杖藏在衣袖裏;格雷德則朝她們手舞足蹈地做着口型,像是被施了消聲咒。
七海與侑停在距離那三人十五、六米的地方,一時不知該怎麽辦。
“他們兩個人都是獵犬嗎?”侑情不自禁地攥緊七海的袖子,後者回首去找阿隆·沙克爾的身影,與對方視線撞了個正着。大個頭男生愣了一下,随即開始往這邊撥開人群移動。
“……好一個前後夾擊!”七海腦海裏下意識地閃過無數咒語,手也搭在了魔杖上,卻悲哀地想起自己不能在校外使用魔法。
“前輩,”侑拉了拉她的袖子,“你能不能給我施個——啊,你還沒成年?”
七海鐵青着臉點了點頭。
“愛德華!”侑扯開喉嚨,向友方唯一滿17歲的人求助,“給我施個擴音咒!”
盧平一臉莫名,但還是朝她揮了下右手,小聲念道:“聲如洪鐘!”
小糸侑在幾人的注視下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女士們先生們請注意——”
被擴音咒擴大的軟糯女聲回蕩在整個樓層,一時間,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
“——大樓煙霧報警器已啓動,聽到廣播後請立即從最近的逃生出口離開。請不要乘坐電梯。重複一遍——”
人群嘩地沸騰了。盡管這類火警警報十之八九是煙霧報警器過于敏感而造成的誤判,在場的顧客和工作人員都還是把手裏物事丢到一邊,迅速地朝樓梯口蜂擁而去——毫無反應的只有在場的幾位巫師:格雷德和盧平雖然不像七海那樣對麻瓜社會幾乎一無所知,但也只是偶爾會過來逛逛的程度,壓根不知道小糸侑話裏一連串的名詞是什麽玩意,竟然有如此之大的“殺傷力”。
那名老婦人到底年紀大些,立刻就意識到了侑想做什麽,可惜她和格雷德、盧平正巧站在樓梯口不遠處,人流在她有所行動前就将他們沖走了。侑和七海也沒好到哪裏去,一樣被推掇着擠向同一個樓梯口,而阿隆·沙克爾浮沉在人頭之中,流向了另一端。
“前輩——!”
盡管小糸侑使勁渾身力氣握着七海燈子的手,她還是低估了商場的人流究竟有多大——她們在擠入樓梯口的瞬間被沖散了。她堪堪沖出重圍、跳上向上的樓梯,而七海燈子被一路帶着往下走,踉踉跄跄得好像下一秒就會摔倒。
“侑!”七海微弱地喊了一聲,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無助。她拔不出魔杖,即使拔出來了也不能施法。離開魔法的她是如此無力,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向樓梯那端的女孩伸出手——然後眼睜睜看着距離越來越大,看着她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自己跌跌撞撞地抵達拐角,不得不正過身子繼續向下走。
七海燈子在擁擠的人潮裏抱緊手臂,離開對角巷後一直壓抑着的恐懼和不安終于爆發,令人窒息地緊掐脖頸,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圍吵鬧極了,她卻覺得很安靜。安靜得好像自己又回到了五年前的深夜,獨自一人裹着被子,難受卻哭不出來。
幼時她不愛練習魔咒,總是忘記怎麽在入夜後點亮火燭;爺爺不許別人幫她,于是她的房間總是很暗、很靜。
現在的她可以使用無聲咒完成絕大部分日常魔法,可她卻忽然發現,自己似乎從始至終都未曾離開過那間暗屋——她多麽希望自己能回到過去,好好練習每一個作業,這樣是不是就能得到家人的認可、也能分到以鑽研學術為傲的拉文克勞學院呢?
可是這一切已經不可能了。她絕望地想着,輕輕将門帶上。她已經不可能再得到任何人的承認了。
就在這時,一只手忽然強硬地把住了門。
“——前輩!抓住我的手!”
她順着聲源恍惚地向上看,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小糸侑在踩着階梯扶手往下滑,已經抵達不過數尺遠的地方。叫喊聲滾上七海燈子的喉頭,卻因驚吓過度而吐不出口——明明做着這樣危險的舉動,那女孩卻在看到她之後露出了釋然又明快的笑容。
七海眼眶一熱,在侑滑過她身側的時候握住了對方的手。
“——‘掉進兔子窩(Down the Rabbit Hole)’!”
拉住對方後,小糸侑在自己落入人群的瞬間念出了這句在彩蛋游戲裏充作“門鑰匙”的話。
一道“砰”聲過後,她們消失在空氣裏。
Down the Rabbit Hole(4)
因為沒用過幾次門鑰匙,小糸侑忘記了自己和七海會在半空出現——她胡亂地揮了幾下手,以一種極不雅觀的姿勢摔到了地上。
七海燈子比她好些,但也只是好在以四肢着地而非摔倒。直起身後,她趕緊把地上哼哼的侑扶起來,連聲發問:“小糸同學,你還好嗎?”
“我沒事……”侑借着她的力氣站起來,“前輩才是,剛剛在人群裏有沒有被擠到踩到?對不起,我——”
“——你為什麽要道歉?”七海又好氣又好笑地打斷她,“大家都是往下走,我能出什麽事?你到一樓跟我彙合就好了,為什麽非得做那麽危險的舉動?”
“我,”侑尴尬地摸着脖子,“我也……我只是覺得不能把前輩你一個人丢下……”她越說聲音越弱,“你看,是我請你來的,也是我要玩彩蛋游戲的,引發騷動的也是我……怎麽說也不能……”
見七海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侑讷讷地住了口。
其實她當時沒有想那麽多。事發就在一瞬間,哪裏有機會權衡這些利弊?她只是下意識覺得,不能将對方一個人留在那種境地中——尤其是七海燈子看向她的那一眼,讓她懊惱得五髒六腑都快要燒起來。
她的前輩那麽不安、那麽慌亂。那種明明害怕到了極致、卻還小心翼翼掩飾着放不開的眼神——七海燈子在逞強,她早該察覺到的。
而她不希望她逞強。小糸侑希望七海燈子能說出來。不能用魔法,我很不習慣;第一次這樣深入麻瓜社會,我很不安;怎麽說也不被理解,我很難過……
她希望她能好好地說出來。如果在別人面前逞強是沒有辦法的話,至少在她面前,她想要七海燈子做回自己。
所以她必須要做些什麽。心門總是合易開難,如果那時她什麽也不做、讓七海被人群裹挾着離開,她大概也會失去被對方依賴的資格了吧。
“話說回來,我們這是到哪兒了?”磕巴半天後,侑轉移了話題。七海沒揭穿她,因為她也很好奇——她們眼下置身于一個日式風格的亭樣建築中,四周被綠蔭植被環繞,還有溪流淌過,仿佛是某種人造景觀。
“唔……”侑往前走了一點,四下打量起來,“這裏,沒猜錯的話,大概是邱園……?”
“邱園?”
“英國皇家植物園。簡單來說,就是一處麻瓜的植物博覽館,離我們之前在的地方很有些距離。”
七海若有所思地走到亭子邊緣。外面不知何時飄起了蒙蒙細雨,籠罩在雨霧之中的人造景觀便也添了幾分自然氣息。在沒有旁人的當下,七海也覺得舒适了許多,不禁開始饒有趣味地觀察起周遭來:“明明都是不會動、也沒有魔用價值的植物,卻還要放在一處觀賞呢。靜止的植物,看點在哪裏呢?”
“這個嘛……有很多啊。這裏栽培了很多英國本土沒有的植物——這些來自其他土地的居民,即使不會說話,也能向游客傳達一種別樣的異國風情,不是嗎?”
七海注視着女孩被微風吹拂的發梢,以自己也沒有注意到的溫柔語氣開口:“有時候,我會覺得小糸同學也很有‘異國風情’呢。”
“哈?那是什麽?”
“明明在一樣的學校、學一樣的東西、也跟我一樣是巫師,卻知道這麽多對我而言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七海淺笑着歪頭,“小糸同學在我看來非常不可思議喔。”
侑爽朗地笑了。
“前輩,之前跟你提過,霍格沃茨是我自己堅持要讀的,對不對?”
“嗯。你說伯父希望你像你姐姐一樣作為麻瓜生活。”
“是啊。可是,雖然是我自己選擇要去霍格沃茨讀書的,剛去到以後卻超級後悔的啊。”
仿佛是想起了那時候的自己,侑咧着嘴笑起來。
“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小說、沒有壘球,甚至沒有熱水器、冰箱、電燈……雖然我父親是巫師,但他從沒告訴過我和小憐這件事;在拿到通知書以前,我對魔法世界根本一無所知。對這樣的我來說,新鮮感過去後就開始覺得,霍格沃茨根本就不是什麽夢幻的魔法世界,充斥着各種科技的麻瓜社會反倒更五光十色些。”
侑頓了頓,亮晶晶的眸子看着遠方。
“很幼稚,對不對?自己吵着要來的,可是來了以後又反悔。”
——不幼稚,很可愛。
七海在心裏默念着,有種想要揉揉女孩頭發的沖動。
“來霍格沃茨的第五個星期,我借了同學的貓頭鷹,跟我爸說我想回去。我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串,他只回了一句話。他說,‘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啊……”
“這是一句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話,所以前輩,當我知道你選擇了怎樣的一條路後,我真的非常敬佩你。”
侑轉向她。
“當初我的反悔不過是小孩子的幼稚氣上頭,很快就找到了魔法的樂趣,也開始享受于探索一個未知的世界;但是前輩你卻連後悔的餘地也沒有給自己留下。”
她牽起七海燈子的手,稍微用力地捏住。
“我并不是、也不會勸你放棄,前輩。但是我希望,你能适當地讓自己休息一下。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也不要總是竭力逞強。”
她猶豫了一會,還是說出了